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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我思
農(nóng)歷乙亥年八月十九辰時。燁王駕崩。
有人敲響了廊上的大鐘,喪鐘之聲低沉渾厚,在整個偌大而空蕩的皇城中回蕩。
身后頓時響起了先王眾多嬪妃們的哀號,接著,是再往后,朝中文武百官的號喪之聲。那些聲音尖利而刺耳,我昏沉的頭腦為之一震。
現(xiàn)在我昏昏欲睡。
三日以來,我與其他皇子亦長跪在昭德殿外的高高臺階上,除了宣辭。
除了先王的皇子們,所有人持續(xù)著干澀地哀號。
我感到厭煩。
殿外的廣場視野開闊,早晚的時候,可以看見遠處在霞光中若隱若現(xiàn)的羊杞山。
我的異母弟弟宣辭,從小便被送去了山腳下的揚嵐堂讀書。
他母親原是燁國一個小城鎮(zhèn)里賣酒的妾婢,被父王帶回宮以后,生下了宣辭。卻也因為生育他而死。父王不喜歡他,將他送走。
可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愛上了我的異母弟弟,宣辭。
此時,宮人們提著喪燈,端著器具,從昭德殿兩邊的臺階下走過。我卻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容。
這三日,我只喝過幾口宮女們端來的茶水,口干舌燥,此時更產(chǎn)生了一種高居云端的茫然感受。我覺得我好像看見了先王,他出現(xiàn)在比我所在更高更遠的天際,那里風青云淡。他的面容終于恢復了安詳,不復是被病痛折磨時的猙獰。他的周身散發(fā)出一種金黃色的光芒,慈祥地笑著對我說:“宣俊,燁王。”
“不…”我低聲恐懼地回答他。可父王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天穹始終壓得很低,一群黑色的大鳥突然從遠處的羊杞山上騰空而起,拍打著翅膀凄絕地掠過了皇城的上空,遮天蔽日。然后它們亦遠去了。
我很想伸手抓住它們,卻無意間看見了跪在我旁邊的親弟弟,宣斌。他偏著腦袋懶散地打了個哈欠。我悵然,然后失魂落魄。
父王駕崩了。
我跪在他的靈殿外,覺得日升月落變得從未有過的緩慢且怪異。
我突然異常想念我的宣辭。
他是被一頂鋪滿了縞素的轎子抬回宮里來的。霜露濃重,溟溟霏霏。
他提著他從未穿過的玄色衣衫,吃力地爬上了這高高的臺階。然后,他看見了他父王巨大而恐怖的靈柩。周圍是從羊杞山上采下的幾千朵白玉簪。他再熟悉不過的花。他開始瑟瑟發(fā)抖。
我聽見他心里在說,那是死人,離我遠些。
他從出生起就再沒有見過他父王一面,而現(xiàn)在,他如此直接地面對著他躺在靈柩里的蒼白死尸。周圍都是他最喜歡的花。
我抑制不住地想從地上跳起,沖上前去將他摟進懷里。他是那么恐懼。
可我知道我不能這么做。
幾千朵白玉簪圍繞著父王的靈柩,每一朵都酷似他小的時候在羊杞山圍場采與我的那朵白玉簪。
他那時候的容貌非常秀麗,他一定像極了他美麗的娘親。
我記得當時我的母親徐夫人,一把將花從我的手里搶了過去,扔在了草叢里。
脆弱的白色花朵碎成了好幾片。她絲毫沒有考慮到我的感受。我那么喜歡那朵花?伤皇且晃栋櫫嗣碱^向那個孩子罵,滾開!你為什么送宣俊玉簪花?那是給死人的!你和你那賣酸酒的娘親一樣卑賤又狡猾!
我被憤怒的母親牽著手拉走了,我只能努力回頭,向那個孩子笑著說,宣辭,我喜歡你。
可我知道他沒法兒聽見。
喪鐘在我耳邊一直一直地響著,號喪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當我聽見司儀蒼老而遒勁的聲音念出,立九子宣辭繼承燁王皇位時,才猛地驚覺。抬頭,對上了他望向我,同樣不知所措的目光。
宣辭他成了燁王?!這一聲質(zhì)問在無數(shù)人心中同時響起。我聽見它們紛亂的回聲。
也許他望向我,會覺得我在丟失了王位的悲痛當中,仍然故作鎮(zhèn)靜,但我確實心灰意涼。
我輕易地便察覺到了,這是一個最深重的陰謀與悲劇。我聽見皇祖母用了一種接近死亡的冰涼聲音,命令太醫(yī)將我暈過去的母親抬了下去。她的兒子沒有成為燁王,兩個兒子都沒有。
宣辭是唯諾而軟弱的,他不諳世事,所以他才是最好控制的傀儡。事實就是這樣。
皇祖母灰白的眼睛里驟然迸發(fā)出了駭人的精光。
幾十個宮侍抬起了靈柩無比沉重的蓋子,父王合棺了。
微帶腥味的秋風掃過那幾千朵斷了根的白玉簪,到我這里時也不免被我的絕望凍傷。宣辭你不知那個位置不適合你,你是一只黑色的大鳥,你從來不該在某處停留,即使是我的懷抱。折斷了翅膀你就只有死。我只想用我僅剩的溫度來維持你眉間的舒張。
可這一次,你還是沒能察覺到。
你眼中的我,僅僅是先王的長子,宣俊。你覺得他沒有繼承王位,所以他對你懷恨在心。
這樣,我連你的兄長,亦不能是。
宣辭,只是那個在羊杞山上摘玉簪花給我的小皇子。
他那時在山坡上草叢里飛奔的身影,像極了那種生長在山中的黑鳥。碩長的羽翼,在廣闊的天空中翱翔。
我發(fā)現(xiàn)我從來沒有向他那樣縱情地奔跑過。我的母親拉緊了我的手說,你是未來的燁王。奔跑是逃命的預兆。是大兇的。你不準像那個卑賤的孩子一樣跑!
我沮喪地轉(zhuǎn)回頭來不再看他,覺得即將成為燁王讓我失去了某種特別重要的東西。
宣辭不適合當燁王,因為我不想讓他也失去那種東西。我猶記得自己那時的沮喪心情。如果他也像我一樣沮喪,那我該如何是好呢?
宣辭你應該像黑鳥一樣飛的。
宣辭登基三天后,我才第一次在早朝上看見他。
他穿著繁復的龍袍穿珠戴玉臃腫不堪,他的羽翅已經(jīng)不見。
皇祖母坐在旁邊的珠簾后面,整個朝會中都在說話。而宣辭則無聊地玩弄著自己的手指,旁邊的宦官不時地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儀表。天子是莊重而不可侵犯的。他無動于衷。
而我的視線與他的,無意間撞到了一起,他就馬上驚慌地逃開了。
他如此害怕我。這令我傷心不已。
霜降之日,我在院中披衣夜讀。我丟掉了書房里所有的兵法與治略,現(xiàn)在這些東西與我再沒有關系。
惟獨留下了《論語》和《詩經(jīng)》。
我讀到了《漢廣》。院中我種滿的白玉簪在深秋的月光下慢慢凋零,我突然覺得自己同那個可憐的樵夫是一般模樣。
宣辭不知道,其實以前我經(jīng)常到羊杞山去探望他。他矯健的身影與奔放的身姿都讓我覺得不可求思。
有時是春天,流水浮花;有時是夏天,晴絲揚網(wǎng);秋天里,我便采了玉簪花當作回贈于他;冬至,我便踏著雪在山路上偷偷地奔跑。一路奔至半山腰,驚起那群棲息在山中的黑鳥,俯視泡桐樹林里的揚嵐堂,看見宣辭的身影,臉紅氣喘覺得過癮又歡暢。
宣辭你一直不知道你的兄長宣俊有多么喜歡你。
你現(xiàn)在成了燁王。你替我失去了那種特別珍貴的東西。我看見你頭戴龍冠坐在龍椅上恍然若失的模樣,卻覺得胸中空蕩。
你早已成為了我心中的全部。
宣斌是我同母所生的親弟弟,可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他。
他性格乖戾,愚蠢兇殘,不學無術。對待母親也暴烈沒有規(guī)矩。宮人們都對他敬而遠之,沒有人與他真心相待。
其實這便是所有朝代中王子皇孫們的生活寫照。宣斌在我面前,只是充當了一個唱戲伶人的角色。
可那一天,在宣辭登基第二年的秋日圍場上,他卻演出了一場讓我驚心動魄的戲。我開始厭惡并且恨他,像痛恨身邊所有的人一樣。他們一起改變了我與宣辭今后的命運。
潔白的玉簪花又開遍了羊杞山的山野草叢。
我騎著馬在樹林里追捕一只黃獾,一邊越過樹干偷偷觀察著遠處被圍繞在侍衛(wèi)保護中的燁王。宣辭,我的弟弟。他的羽翼一定開始退化,他騎在一匹大宛良駒上顯得毫無興致。
可是,突然,一只陰險的冷箭倏的竄了出來,從他的鳳翎頭盔上劃過!他一陣驚慌。
我也跟著倒抽了一口涼氣,轉(zhuǎn)頭看了看身邊的宣斌,他依然懸在空中的左手上,握著弓,臉上帶著惋惜而狠毒的微笑,他說:“哥哥,燁王差一點兒就薨了!你真不走運!”
我牽起了韁繩策馬上去,揚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澳氵@個畜生!禽獸不如的東西!”我罵他。
其他幾個皇子都冷漠且麻木地不知目視何處,只有宣斌那雙細長的眼睛里迸發(fā)出憤怒的光!靶o是個十足的廢物!他憑什么當上燁王?……宣俊,你遲早會造反的…”我聽見他嘴里的喃喃。
“…宣俊,你遲早會造反的…”
事后我在夢里回想起宣斌的話,渾身汗出如漿地驚醒過來,我再次看見了高居云端的父王,他噩夢一樣的聲音圍繞我耳邊,“宣俊,燁王!
汗水濕透了我的頭發(fā)。
宣辭只讀過《論語》和《詩經(jīng)》,他絲毫不懂政治和兵法。
他純潔爛漫得就像羊杞山上的飛鳥與玉簪花。
這是一個陰謀!我的宣辭會被燁王這個稱號毀掉!
我憤怒地拂過幾案,摔碎了上面的羊脂玉花瓶。打盹兒的小宦官被驚醒,跪在門外驚慌地問,宣俊王子,您怎么了。怎么了。
他問我,怎么了。
年中。宣辭的生母忌日。我和宣斌進宮。在御花園中遇見了他。
這是圍場行刺事件后,我和宣辭的初遇。
還是陰天。他穿著刺目的喪衣,看見我和宣斌。
我一時情不自禁,奔上前去熱切地注視著他。他竟不再畏懼。
宣斌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我,看著我伸出手去,想去撫摩宣辭的手。
他生來喪母,一直沒有得到父王的疼愛。他是孤苦無依的。我心中如此憐惜他。
而宣辭突然推開了我,沖到了花圃中間,伸手摘了一朵帶刺的玫瑰花。不再像他小時候那樣,他將那支玫瑰連根拔起,那丑陋的根部不斷地散落著潮濕骯臟的泥土。他便用那支殘破的花來扔向我們。扔向他危險的敵人,我和宣斌。
他的舉動讓我吃驚不已。他已經(jīng)開始像我的母親,或者宮中所有的婦人一樣謾罵,你們來干什么?!你們來看朕死了沒有么??那支箭上涂了毒。∧銈兌际呛荻镜幕斓埃。
他摘完了一朵又去扯另一朵,他的指尖終于被花刺劃破了,流下嫣紅的血液來。旁邊的小宦官們驚慌失措,趕緊抱住了他,王上!王上!請保護身體!
他被制止住了。猛烈地喘著氣,用一種無比仇恨的眼光瞪著我。
我的心被撕裂了。
他咬牙切齒地說,反正那支箭不是別人放的就是你們兄弟倆,你們等著吧,等我查出真兇,我不會放過你們!你們就是都想當這燁王!!
我再也不能忍受,拉著宣斌繞路,匆匆離開了。
我邊跑邊想,宣辭夜里一個人在盤龍殿入睡。他一定感到孤寂,又充滿了將被迫害的恐懼。
他在我面前慢慢死去了。
羊杞山上已經(jīng)沒有了小皇子飛奔的身影,揚嵐堂中空虛已久早就灰塵滿布。
他正在我的面前慢慢地死去。
我傷心欲絕。
就是那個時候,宣辭身邊有了一個小宦官。他好像很嬌寵他。
我不知道出于一種什么心態(tài),討厭宣辭對一個人那么的親密與關懷。我甚至在朝堂上看見他和那個小宦官切切私語。我焦躁異常。以至后來宣斌在皇子間笑談,宣辭在盤龍殿中與之廝混,我憤怒地喝散了那群笑得□□的弟弟們。
我知道他們其實一直在心里對我的行為表示鄙視,他們覺得我總有一天會造反的,而現(xiàn)在這么一副守規(guī)矩的樣子,就是在裝腔作勢。
我卻不想反駁,只覺得,好像眼見著宣辭將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的小宦官從寢宮中扔出來,眼見著那個閹人像個女人一樣哭泣著,一瘸一拐地奔逃而去。
有時候即使夜涼如水間想象起來,我的心中也會燃起一股熊熊妒火。我覺得自己是在吃醋。我不能自抑地將那個閹人看作了宣辭的愛人。
我在他心中甚至比不過一個宦官。
直到后來有一次,我與宣斌進宮給皇祖母請安,望見了宣辭寢宮中的那個小宦官捧了一個白玉方盆欣喜若狂地向皇祖母的宮殿奔去。那是沾染了宣辭初次遺精的一條黃色中褲。
宣斌一見便大笑起來,“宣辭那個廢物原來也是男人,我一直在想如果他真有毛病,那大燁國不是只有絕后了?哈哈哈哈~”他粗魯而下流的嘲笑聲不停地在我耳邊回蕩。我怒紅了眼睛朝他瞪了一眼,他馬上噤聲了。他在我背后問:“宣俊你是怎么了?你才有資格作燁王!宣辭那小子是個廢物,他生不出兒子來的。你等著吧!”
我沒有工夫理睬他,卻突然想起了前一段時間他散布的謠言。既然宣辭昨晚才是初次,那他根本不可能與那個小宦官廝混。我想起這些,甚至高興得想要笑出聲來。
可我瞬間又開始煩惱,宣辭昨晚的春夢里面,到底出現(xiàn)了誰的身影。
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夢見了與他在羊杞山開滿了潔白玉簪花的草叢里翻云覆雨。
我臆想中的,他的呻吟聲與微微皺眉的嬌羞模樣,讓我在夢中發(fā)出了滿足又憂傷的嘆息。那個時候,我是多么想要他。
但我又痛苦不已,我知道那樣巨大而沉重的幸福根本不可能降臨到我身上。
宣辭是一只鳥。他只在我的夢中,停留在我懷里暫歇。他很快就會飛走。變得杳無音訊。
而我的感覺也很快得到了應驗。
宣辭登基五年,兵部侍郎上疏,望燁王親臨南部邊疆以鼓舞戍邊將士的士氣。鄰近的釜國蠢蠢欲動,早晚會一發(fā)不可收拾。
宣辭很快便身不由己地,在垂簾的祖母和朝中黨羽地安排下,踏上了他的邊境之巡。
我依舊不時去給祖母請安,不過希望從她那里得知一些宣辭的零星消息。
而宣斌在對宣辭的嘲笑之后,居然自己開始了與京城中伶人和宮中宦官廝混。我心中系掛著宣辭沒有空搭理他。我的母親徐夫人訓斥他沒有出息丟盡臉面,宣斌則毫無羞恥心地癱在紅木椅上,吃著宦官送進嘴里的水果。
我站在一旁,聽著母親連綿不斷地訓斥,不管教好弟弟,任他胡作非為……后來便罵到了繼承了王位的宣辭身上。五年已經(jīng)過去。多少日子。
我心中惱火,突然便吼了聲,為什么我不是燁王?!
徐夫人臉上出現(xiàn)了驚恐之色,而宣斌臉上,則閃現(xiàn)出了盲目且興奮的光芒。
我只是討厭這些煩瑣至極亂七八糟的污粕之事。
我有治國之才雄才大略,我愿意為解救宣辭而放棄那異常珍貴的東西了。所以讓我來代替他吧!
他那么孤苦無依。他甚至遠離了我。
他除了我以外一無所有。
為什么我不是燁王?我又重復了一遍。
徐夫人驚慌地聚攏了在場所有的下人,包括宣斌寵愛的那個閹人。
為防走漏風聲,后來他們被秘密地處死了。尸體沉入了城東那條滿是污穢的河里。
再后來,我跟母親說,即使我不這么想,所有人也覺得我是這么想的。
他們其實是無辜的。而我,從來就沒有選擇。
于是,我決定開始臥薪嘗膽。
因為,我要拯救我的宣辭。
我稟告了皇祖母,希望去宣辭以前讀過書的揚嵐堂苦修。
當我步入那座被遺棄已久的書堂時,宣辭幼年與少年時代的潔凈氣味和著漂浮在空中的塵埃撲進了我的鼻腔中。我打了個噴嚏,隨即淚流滿面。
宣辭你好像就在的周圍嬉笑著,揚嵐堂里滿是承載了你音容的年華。仿佛我一眨眼就是漫漫流年。
我張開雙臂想將它們盡數(shù)擁入懷中。
宣辭。你是一只鳥。你肯定是一只鳥。而我,寧愿擁抱你飛行中散落下來的羽毛。
我吩咐隨行的仆從們清理了堂內(nèi)的幾案與書架。我重新找來了兵書與法略治略。
我坐在虎皮墊子上,只在夜里的時候,點著燭火讀你亦讀過的《詩經(jīng)》。
我可笑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又變成了那個吟唱《卷耳》的古代思婦。
你現(xiàn)在巡視到哪里了呢?你什么都不懂,卻滿臉風塵地踏上了危險的邊境之巡。
而每日每夜,我思念著你,呼嘯的山風送來山花開放或凋零的氣息。
我在你長大的揚嵐堂中,讀著書練著武只為等你歸來。
維以不永傷。
宣辭終于在南巡回宮后,到揚嵐堂來看我了。那日依然天陰。
我已得知他在回宮路途中,再次受到刺客襲擊。刺客被抓受審以后,荒唐又在他意料之中地,供出了我的名字。
“有誰比你更想讓我死呢?宣俊!
他的臉已在邊疆的陽光與風沙中變黑變瘦。他已離我的宣辭越來越遠!拔也幌矚g你,宣俊。你看著我的時候眼里有太多渴望。你是不是覺得我霸占了原本屬于你的東西。大燁國。還有這什么狗屁燁王。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埋了頭說。隨后又抬起頭兇狠地說道:“你若再對我起殺心,我便會先叫你死!你不過是一個沒有當上王的棄子!”
我手里的經(jīng)卷落到了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地上。一片落葉都沒有的地上。
我再一次地想,為什么我不是燁王呢?
其實最好,我們都不是。但我知道我沒有選擇。
我的婚姻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被無數(shù)與我毫不相干的人商議討論,并最終由宣辭做出了決定。是先王時期受封番王的公主。相貌平平生活得愚蠢而安逸?扇缃裎覅s如此羨慕,又可憐她。
我知道這是宣辭為了解除我對他地位的威脅,想將我派往南部戍邊的必經(jīng)過程。
我必須成家立業(yè),然后離他而去了。唯一在乎他的我。
這對我拯救他的計劃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我?guī)缀跤幸欢螘r日陷入了絕望的境地當中。
我在婚宴上如行尸走肉,大紅的幔帳布滿了我的王府,喜燭的火光熏得我的眼睛酸痛。
我想象著不久以后,宣辭也會有一個皇后?伤囟ú粫鬯,他無法愛上任何人。他是一只不為任何人停留的飛鳥。但他必定將與她朝夕相對。
那個時候你要怎么辦呢?宣辭。
你為什么千方百計地阻止我對你的拯救。
最后,我還是與這個女人拜了天地。因為她是你賜給我的。我珍惜不已。
洞房花燭夜之后,先王長子,宣俊,受封為鎮(zhèn)南大將軍。接了圣旨,往邊疆去了。
這是我三年戍邊生活的開始。
往后,留在宮中的宣辭,卻時常去往揚嵐堂。
身邊的宦官不知他去那里,是不是為了回憶自己幼時純真爛漫的一段時光。他只聽說燁王曾經(jīng)在這里長大,還常在對面羊杞山開滿白玉簪的山坡上奔跑。
他看著王上時常撫摩著堂中的幾案與書架,然后發(fā)呆。
那書架上有好多好多的書,每一本都已被摩挲得破舊,看書之人一定日日沉浸其中,當中有一本更是連封面都模糊不清了。他雖然認不得幾個字,卻也知道那是一本《詩經(jīng)》。
那是王上幼時看過的書吧,他想。
自從宣俊去了南疆,那里戰(zhàn)事平穩(wěn)了許多。大片失地從釜國的版圖上回歸了燁國。全國的老百姓都知曉了燁國有一個鎮(zhèn)南大將軍,是先王長子,沒有當上燁王的宣俊。
宣俊大將軍是燁國的希望。燁國上下開始流傳這樣的話語。
宣辭仍然沒有從年邁的皇祖母那里奪回權力。
很多時候他對一切根本沒有興趣。只在自己被限制了自由的時候,才開始瘋狂的掙扎與嘶吼;首婺敢嘀獣运K云匠K闪耸裁床缓隙Y數(shù)的蠢事,只要不是太過離譜,都不曾插手管教。
他果然有了一個皇后。
是釜國的公主,希望兩國交好的政治婚姻。他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他的皇兄宣俊。他想到他那時也是這樣陷入了這個痛苦的深淵。而且是自己親手安排的。他終于體會到自己對他的殘忍。
他頓時暴躁不安。喝退了皇后寢宮——棲鳳殿里所有的宮人。
他一把扯開了新娘的蓋頭,然后將喜帕狠狠地扔到地上。
才當上皇后的釜國女子,坐在床上驚懼地發(fā)抖,她的睫毛顫動得好像清晨玉簪花瓣上的露水。
他嘆了一口氣,湊過去,溫柔地吻了吻她漂亮的鼻梁。
他低沉著聲音說:“我好想去羊杞山上奔跑啊…那里有潔白馨香的玉簪花…你叫什么…你想跟我一起去么…皇兄…我們…走吧……”
女子覺得他當時甚至有些神志混亂。
他在終日無所事事的日子中,還是忍不住去揚嵐堂。
他總覺得那里有什么吸引著他。
一個末春的午后,他趴在了堂內(nèi)的幾案上睡著了。窗外飄散著泡桐裂帛一般的花瓣,充滿了暗的血色。
他重新夢見了那個,在御花園里與宣俊相逢的情景。
他夢到了當時宣俊奔上前來熱切地注視著他,而他心如鹿撞,呼吸亂了。
他不該懷疑他,面容那樣磊落的男子,他沒有推開他,而是任他拉了自己的手,一路跑向了羊杞山,跑向了他終生向往的地方。
他們在一起快樂地飛奔,像兩只山中的黑色大鳥一樣。宣俊挺拔的身姿和矯健的步伐都讓他陶醉不已。他突然沖了上去將皇兄撲倒在了玉簪花叢里,花香鉆進了兩人的鼻子里,他笑著,趴在宣俊的胸膛上,聽到了他強健而急促的心跳。
他是多么憧憬這個優(yōu)秀的男子。從小就是這樣了。他在圍場看見他的第一眼,心里就裝進了這個男子的一舉一動。
他的英姿勃發(fā),他的神采奕奕。
他是他一直的憧憬。
即使后來他不得不相信燁王這個位置可以改變世間的任何事物。也許包括那個他憧憬的宣俊。雖然那個位置在他眼里一直一文不值。
他在一陣激動中清醒過來,看見窗外瀲滟的春光。為方才那個帶著朦朧色彩的春夢驚訝得紅了臉頰。
宣俊皇兄,你想當燁王么?那么,你回來吧。你回到我身邊來,我就悄悄把它給你。
他拾起了一朵掉落的泡桐花,聞到了它隱藏的辛辣氣味。
我在南疆終日的風沙里,遙望京城的方向。我的那一只黑色大鳥,他如今可好。
在破落的戰(zhàn)場上看遍血流成河,南疆的的土地一直像是泡桐花被蹂躪過后的暗黑血色。人尸堆積,我的腦中時;叵肫鹉莻巨大靈柩里,先王的蒼白面容。
我發(fā)現(xiàn)人一旦被逼無路,就會變得瘋狂。戰(zhàn)場上的士兵如是,指揮千軍萬馬的我如是,我那被束縛在皇城之中的宣辭如是,我相信,被壓迫到無法度日的天下百姓,也是如此。
事情終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皇祖母薨了,無知的宣辭終于在燁國里激起了民怨。
他不理朝政,卻將權力交給了一個貪得無厭兇殘狠毒的奸臣。
那個老頭子在皇祖母去世后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
他只是等待了太久,他其實也是被逼瘋狂其中的一個。
南方蝗災,田園荒僻,朝廷在那個老頭子的掌控下,絲毫不減苛捐雜稅,農(nóng)民義士頓然揭竿而起。派出去的將軍,在一個月之內(nèi)兵敗如山倒,畏罪自刎。朝廷上下頓時惶惶不可終日。
而我,在一個暴雨之夜,接到了宣辭招我回朝的圣旨。
我歡喜若狂,當即安排了所有事情往京城趕去。
我要回來了,宣辭。你將我放逐在南疆之地整整三年,F(xiàn)在我要回到你身邊。
馬不停蹄地往皇城趕去。路上的野風,在我臉上劃下了不能愈合的傷痕。我心意已絕,我再不能失去你。這一次,我一定要將你拯救出來!
當我身披光鮮的盔甲站在城門之外,仰視前來為我送行的宣辭時,突然心血沸騰。
一切都在按我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現(xiàn)在是燁國的希望,滿城的黎民百姓都高呼鎮(zhèn)南大將軍。我終于成了民心所向。
我看見宣辭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他金袍裹身,臉色蒼白得像先王躺在靈柩里的死尸面色。他比起三年前更加憔悴了。我沒有剩下多少時間。
鎮(zhèn)南大將軍又率領著浩浩蕩蕩的軍隊出征去了。
宣辭在黑漆漆的盤龍殿里點起了無數(shù)燭火。明黃色的幔帳在搖曳的燭火映照下顯得冷清而恐怖。
他將那本宣俊遺留在揚嵐堂中的《詩經(jīng)》帶了回來。
他坐在榻上,攤開那本書,看到宣俊在《漢廣》和《卷耳》兩篇上用毛筆做下的好看記號。
他不知為何。
我沒有將起兵謀反的計劃告知我的弟弟宣斌。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渾身脂粉氣味的瘋子。又一個瘋子。
徐夫人不再管束他,搬進了佛堂終日清心修佛。
我找到了我的岳父,可他曾是皇祖母的心腹,他膽小怕事。既不愿借兵馬給我更不愿意跟我合作。于是我找到了另一個番王。
他的夫人,是我母親的親妹妹。
這一點奇特又脆弱的關系卻驚人地成為了連系我們的,做出謀朝篡位這種大逆不道事情的紐帶。我自覺好笑而瘋狂。也許,我也早就成了一個可憐的瘋子。
這位番王的封地正好在燁國的西南,我平亂以后沒有直接搬師回朝,而是向西進入了他的地盤。
想必朝廷的眼線也已上報,可搖搖欲墜的大燁國已不是軟弱無力的宣辭可以拯救的了。
我與西南番王一路前后呼應著,很快攻到了京城城下。
那一晚,正好是我與宣辭分開三年零九個月的日子。
大燁宮中四處燃起了大火,他竟坐在他的盤龍殿里的龍榻上等死。
手里握著那本破爛的《詩經(jīng)》。床榻周圍都是玉簪潔白的花朵。那張床,如今像極了先王那巨大而恐怖的靈柩。無數(shù)燭火撲倒,點燃了漫天的明黃幔帳。焦糊氣味嗆人使人窒息。
我奮不顧身地撞開了宮門沖進去救他。
只差一步了。我的宣辭。
我很快就可以放你去飛翔。
“宣俊……你終于造反了……”
他的聲音里竟有一絲如釋重負的喜悅與安然。四周火焰四起將盤龍殿映得怪異的紅,宣辭的聲音,隨著滾燙起來的空氣升騰擴散。
宮廷內(nèi)外的砍殺聲陣陣作響,我仿佛又聽見了先王駕崩時的喪鐘之聲。
我扔掉了手里的劍向宣辭奔過去,“我來救你了,宣辭!”
“不~!”他放聲尖笑起來,“你是來殺我的,宣俊!
我猛地撲了上去,將他摟在懷里狠狠親吻,像我在夜里無數(shù)次夢見的那樣,狠狠地親吻他的柔軟嘴唇。我多么想要你,宣辭。你知道我多么想要你。讓我就這樣殺了你吧。
這個我渴望了一生的吻,我瘋狂地索求著他的回應,可他的嘴唇卻像死人一樣冰涼。
可是沒有關系,我沉浸在我的激情之中。我以為我可以永遠這么樣地愛他了,我和他之間再沒有什么阻隔。
我竟忘了,還有死亡。
后來,西南番王沾滿了鮮血的長劍刺入了我的身體。我的手從宣辭的臉上滑了下來,我努力地想要夠著他,可是已經(jīng)無能為力。
我看見我的血染紅了他的龍袍。
我看見他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宣!宣。!皇兄……”
他終于在我死之前,恢復到了原來的那個小皇子。叫我皇兄的宣辭。
宣辭你不要哭。
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你其實脆弱得更像一只蝴蝶。翩躚在花叢間的蝴蝶。美得讓人妒忌。
而蝴蝶的翅膀一旦被淚水打濕了,就再也飛不起來。
三日后,西南番王逼迫燁王寫下了退位詔書,于一個月之后登基稱帝。
被廢的燁王則搬進了他幼時讀書的揚嵐堂。
他終日穿著玄色的長衫。有人看見他時常在羊杞山的山坡上飛快地奔跑,像一只山中的大鳥。
羊杞山上的白玉簪像浮云一樣來了又去,飛快地綻放凋零。
他總能在堂前看見那群展開羽翼的黑色大鳥,它們在空中掠過時,發(fā)出撲啦撲啦的聲響,像極了那日盤龍殿中大火燃物之聲。
還有那個最后的吻。
他的皇兄宣俊。
用盡了力氣捧著他的臉,宣俊的嘴唇熱得超過了燃燒的火焰。
宣辭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一瞬間被融化了。那樣洶涌的感情,連同那些燁王這個稱號帶給他的禁錮一起,徹底消失了。
宣俊真的救了他。而他,永遠失去了這個皇兄。這個他一直憧憬著的男人。
而且,他始終不曾懂得。他的愛。宣俊的愛。什么是愛。
他習慣了在每一日火紅的晚霞里,吟唱那一首古老的悼亡詩歌!陡鹕。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於其室!
手里破爛的《詩經(jīng)》上沾染了宣俊的血。他聞到它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只感到溫暖而心安。
能日日為你的死亡哀悼,我也覺得自由與幸福。
雖然得到你時已為時已晚,也好過了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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