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坐姿因為僵硬而顯得有些古怪，手指冷汗涔涔地糾結(jié)在一起。女人的年齡并不大，而蒼白憂郁的臉孔又讓她看起來更小了一些，大概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她略顯瘦小的身軀整個陷在座椅里。

　　“放松一些。我們需要一個聊天一樣輕松的交談環(huán)境�！贬t(yī)生這樣說，“來，把手給我，我?guī)湍憧纯凑萍y�！�

　　她猶豫著把手伸出來，微微張開的手指卻在觸及醫(yī)生視線的瞬間退縮了一下。

　　這是一個看上去沒什么資歷的年輕的心理醫(yī)生，穿著一件她曾經(jīng)非常喜歡的卡其色高領(lǐng)毛衣，沒有穿白大褂。她沒敢正視他的臉。

　　男人自然而然地捉住了她企圖收回的手，看到了她試圖掩飾的手腕動脈上的數(shù)道傷疤，以及左手無名指上一枚看上去有些年月卻光潔如新的指環(huán)。

　　這是一個已經(jīng)有過婚約的女人。

　　“冒昧的問一句，你似乎有一段并不順利的愛情？”

　　她的臉因為這句話瞬間抬起來，去掉劉海陰影的瓜子臉看起來更瘦削一些。她不動聲色地把手收回去。。

　　“我并不是自愿到這里來的。我希望我們的交談停留在陌生人的范圍之內(nèi)，而不是不斷地探求我的私生活�！�

　　“你想表達什么？”男人并不動怒，雙手撐著下巴，依舊笑意盎然，“你并不想對陌生人敞開心扉——比如我？或者換句話說，你似乎有些恐懼？”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下意識曲起手指的動作：“你在害怕什么？沒什么好怕的，我們只是進行一次簡單的對話，不要把我看作醫(yī)生。更何況——”他笑了，“人的掌紋可以記錄她一生的事情。而你的掌紋告訴我，你和你的愛人一定會長相廝守�！�

　　“不可能�！边@一刻女人蒼白的臉上激動得出現(xiàn)了玫瑰色的紅暈，她擱在桌子上的手指狠狠攥緊�！八懒宋迥炅��！�

　　醫(yī)生挑挑眉不置可否。

　　“現(xiàn)在我們看到了你的心結(jié)�？梢試L試繼續(xù)說下去，我想我可以理解你，能夠解開這個令人煩惱的結(jié)也說不定。”

　　“你……”

　　“我和你一樣，到今天，也是剛好五年�！�

　　女人沉默了。她鼓起勇氣仔細注視男人深黑色的眸子，看上去很嚴肅的醫(yī)生卻出乎意料地表現(xiàn)出極具感染力的深情樣子，周圍漂浮著微冷而略顯寂寞的空氣。她忽然覺得一個醫(yī)生做到這個地步非常辛苦，他需要應(yīng)對不同的對象編造出不同的故事，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句話都要編造猜測，無論這個故事多么難以置信他都需要入戲至深，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神情來。

　　不可思議。

　　她明明知道醫(yī)生的一招一式，可卻偏偏想要把一切都告訴他。

　　這種沖動讓她覺得自己仿佛陷在潘多拉的盒子的邊緣。

　　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說話了，所以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正常地組織語言，如何開口，一個故事的開頭、經(jīng)過、結(jié)局是怎樣。

　　女人顯得有些懊惱地低下頭，咬住沒有什么血色的下唇，齒間的嘴唇一陣發(fā)白。

　　“別去太過用力地回憶傷心地地方�！蹦腥藛l(fā)她，“從簡單的開始，想想曾經(jīng)很快樂的事情，比方說——這個戒指的來歷？”

　　戒指？女人下意識地觸摸無名指上的金屬環(huán)，張開的嘴微微翕動著，發(fā)出一個沉默后嘶啞艱難的音節(jié)。

　　這樣過了很長時間，男人一直耐心地支著下巴等待著。

　　“他送給我的�！迸藫崦腑h(huán)，慢慢地說，“那天他說要送我一份特別的禮物�！�

　　“那天是什么特別的日子嗎？”

　　“是我的生日�！�

　　“那份禮物是什么呢？”

　　“他自己�！迸俗屑毮曋谌展庀麻W閃發(fā)亮的銀色指環(huán)，一條一條細數(shù)著上面深深淺淺的摩擦痕跡。女人的眼神有些迷離。

　　“起初我以為他是在說笑。他很少送我首飾一類俗氣的東西�？珊髞怼覀冇喕榱恕Ｎ乙恢辈荒芟嘈�。他太完美了，我大概真的配不上他。就像我和這個貴重的指環(huán)完全沒有共同點一樣，我沒有那種閃耀的光輝，所以一枚小小的指環(huán)的光點就足以將我淹沒。他不懂�！�

　　“……你愛他嗎？”

　　“愛�！迸说幕卮鹚坪跏撬伎剂藬�(shù)年的結(jié)果，異常干脆迅速，毫不猶豫，“如果不愛就不會有后面的事情了，這樣對我們都是好的�！毕氲竭@里，女人的眉習(xí)慣性地猶豫地蹙起�！澳阒朗昵笆嗅t(yī)院血庫被HIV污染的那件事嗎？”

　　男人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那一年我的母親剛好在市醫(yī)院做膽囊切除，和她同期手術(shù)的她隔壁那床，因為HIV去世了。從此她得了強迫癥，每一年都會反復(fù)去醫(yī)院檢查HIV。這本來是一件不大的事�！彼拿夹脑芥i越緊，“但這件事不知為什么傳進了別人耳朵里。后來他的母親單獨將我約出來，讓我離開她兒子�！迸送ｎD了一下，“她摔給我一疊錢�！�

　　“然后你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你對她說因為你愛他，所以不會離開他，對嗎？”這個時候醫(yī)生斂去了面上的淺笑。

　　女人點了點頭。

　　“是不是很像下三濫的言情小說？她告訴我像他這樣要繼承家業(yè)的男人會說愛我，也不過是玩玩而已。她們會給他安排一個結(jié)婚原配，一個恬靜、端莊、智慧、門當(dāng)戶對的女人，而且，非常干凈。而不是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她讓我早點從中抽身出來。”女人苦笑著搖頭，“我早該把這一切都聽進去的�！�

　　“所以你后悔了？”

　　女人沉默了像一個世紀那么久，她的視線停留在窗外冬日正午略顯溫暖的陽光之中。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良久，她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我愛他。”她回答道，“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那么愛我。他給了我那么多尚來不及實現(xiàn)的承諾�！�

　　醫(yī)生十指挪動了一下交叉的方式�！澳敲粗竽�？”

　　“為了證明我沒有HIV，我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在報告出來之前，她告訴他檢查結(jié)果是陽性。我想，知道了這種事他一定崩潰了……那段時間我差點真的以為自己有HIV，面對形形色色的眼光，像一個精神病一樣敏感，連頭都完全不敢抬起來�！迸藷o意識地持續(xù)看著窗外，眼神四散了焦距。那里比室內(nèi)要明亮很多，把她喜歡的青草色窗簾分割成破碎的光影色調(diào)。她的皮膚變成了陶瓷一樣半透明的白，沒有一絲血色�！昂髞恚麄冿w往蘇黎世大學(xué)進修�；槎Y據(jù)說也要順路辦了�！�

　　他們。她沒有說“他們”包括了哪些人。她的表情在這平淡的敘述當(dāng)中沒有多少變化，好像這一切都是別人的故事包括她一筆帶過的其中過程�？赡腥藚s從中聽出了深刻而厚重的悲傷。他沒有接話，嘴唇抿成了一條細縫。

　　她并沒有像他想象的流淚，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應(yīng)該讓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過去……而不是打那個電話。當(dāng)時心里似乎還留存著‘他愛我’這樣的信念，最后也只是想證明這個支持物品活下去的信念是否正確。我是個自私的人不是嗎。我告訴他我在哪個街區(qū)哪個路口，他若是不出現(xiàn)我立馬去死�！本徛卣f完這一句，她似乎耗盡了全部的力氣。她的左手痛苦地糾纏著心口的衣服，好像感到呼吸困難。女人如脫水的魚一般拼命深吸一口氣。“他愛我。你知道嗎，他愛我。這是一種愚蠢的檢驗方式。那天夜里我在家里接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他在那個街區(qū)那個路口出了車禍……他闖了紅燈。他從來不闖紅燈，哪怕街上沒有一輛車經(jīng)過。”

　　她的聲音漸漸變得嘶啞。

　　“你知道那個給我打電話的、和他一起去瑞士的女人對我說什么嗎？”

　　男人靜靜地等著她的回答。

　　“她說，他最后一秒鐘還在記得說要去瑞士找最好的、能延遲HIV死亡期限的醫(yī)生。”

　　女人的眼淚慢慢的從干澀的眼眶中涌出來，滾在蒼白的面頰上，落在她手背上。她把臉埋進掌心里，身體輕微抽搐著。

　　她已經(jīng)五年沒有辦法正常流淚了。醫(yī)生的診斷都是淚腺壞死，她只有用眼藥水才能維持眼睛的正常工作。

　　她在這一刻，止不住地，把五年的淚水都一次性流了下來。

　　男人抬手，本能地想去抹掉她的眼淚。

　　女人抬眼看他。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呢？我明明說過這些東西是我的隱私。”她忽然淺笑著對他說，“你的只有單邊的酒窩，和他的一模一樣。”

　　男人拉過她胡亂抹臉的左手。

　　“有些結(jié)說出來就有解開的辦法，放在心里只會慢慢腐化變質(zhì)，就好像苗疆人制作蠱蟲那樣孵化成巨大的異物。這就是我們這種職業(yè)存在的理由�！彼归_她的五指，纖細的紋理隨之展開在他的視線之下，“你看，我說過，人的掌紋可以記錄她一生的事情。有的時候要相信手相這種東西——你的愛情線從這里——到這里�！彼闹讣鈩澾^她微涼的手心，“中間斷了，但它很長不是嗎？”

　　女人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她再次輕輕地，把手從他手中抽離。她盡全力從桌邊拿回她的拐杖，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支撐著自己站起來，齊膝截去的右腿有些不平衡，空蕩蕩的褲管輕微晃蕩著。

　　“對不起，我不信命。我這輩子有他一個就是全部了�！鄙n白的瓜子臉在整齊的劉海下露出一種淡淡地堅持的表情，“更何況，我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了。如果他還活著，不再愛我，也是我應(yīng)得的�！�

　　男人抿了抿唇，望著她淺琥珀色的眸子，露出一個單邊的酒窩。

　　“可是，你大概忘記了�！�

　　女人的眼睛在望見自己不知何時落入對方手中的戒指時驀地睜大開來。

　　“他在送給你這個的時候，說過什么？”

　　戒指的圓圈里，她看見男人狡黠的黑色瞳仁和某段記憶重合了。

　　“他說，無論貧苦抑或是疾病，他會一直在你身邊。因為他愛你，那是愿意用上一輩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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