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間徘徊，尋不到你的天堂……

　　——題記

　　十一月倫敦天氣總是潮濕而陰霾，迎著雪絨花般厚重大雪，我穿梭于病人與病人之間，傷者臉龐總是模糊不清，鮮血的腥膻氣味，刺激著空蕩蕩的胃。一次次想要嘔吐與難忍氣味下，我瞧見她蒼白削尖的臉龐，黯然的，像冬日里，呵出霧氣，飄浮在眼前。她微笑的嘴角，喃喃自言道：“習(xí)慣了就好。只要你習(xí)慣了，生與死，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彼f給我一塊雪白毛巾，帶著一陣濃烈福爾馬林味道。我聞出那是醫(yī)院里消毒水氣味。也許是她自剛剛的傷者處，隨手拿過來的，一面給我遞過瓶礦泉水道：“喝一點。他死了沒有啊？！他要是死了。棺木壽衣殯儀全套，我可以給你打個八折�！蔽业纱罅搜劬Γ荒槻恢眯诺每粗�。眼前的女子，細(xì)細(xì)瘦瘦個子，像個發(fā)育中的女童，濃密卷曲的短發(fā)，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她看著我揚起一抹苦澀的笑意道：“死人要安葬，活人也要吃飯。生意難做。死人生意更難做。”

　　我們戀愛，結(jié)婚，她挺著大肚子，在沉悶的暮色中做著死人生意，一邊向死者的家屬，兜售壽衣棺木，奔波于活人與死尸之間，我卻是站在解剖臺前，掏挖著已經(jīng)冷掉尸體內(nèi)臟，選擇在地下黑市，販賣尚存一絲余溫人體器官。亦如秀慶所言，生與死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我們居住的屋前，種著非常喪氣的芒果樹，瘦而干黃皮上，呈現(xiàn)出腐敗的尸斑。非常酸澀。難以下咽。

　　銘銘出生后不久，我們便搬回了鎮(zhèn)海。秀慶確實有病，當(dāng)我們還在倫敦的舊區(qū)，一日夜深醒來，秀慶不在我的身邊，銘銘哭泣聲響，自廚房里響起。我摸索著起來，借著窗外的一輪凄涼月色，跌跌撞撞得跑到廚房。一地的鮮血，是動物的鮮血。秀慶端著一只碗，里面盛滿了動物的內(nèi)臟，豬心、牛肝、雞脾。秀慶哄著銘銘一口一口吃下去。我上前阻止道：“你在干什么？你這個歹毒的女人。”一記響徹的耳光，打在了她臉龐上。她的嘴角淌落下一絲鮮血道：“趙幼生，難道你忘了嗎？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你不愛我了嗎？趙幼生？！”她轉(zhuǎn)身，握住一把廚刀，抵在我的面前道：“趙幼生，你不愛了？是嗎？！”

　　凌晨三點，銘銘的哭聲更響了。我們倆僵持著，秀慶哭泣中的臉龐，自我眼前無限放大，就像一朵喪氣黯然的花。我只是感到疲憊，望著秀慶顫抖中的手心道：“不。我沒有忘記，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愛是一種罪，我們都是有罪的人。”秀慶手中的刀刃掉落在地上，她抱著我嚶嚶而泣道：“趙幼生，我以為你給我的是一把雅各的天梯，那是通往天堂的道路，為什么最后我們卻跌進(jìn)了地獄�。俊便戙憹M臉鮮血的樣子，蹣跚朝我們奔過來。我抱著秀慶，抱著銘銘哭泣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個好丈夫，我也不是個好父親�！�

　　一個孩子就是一個新的希望。收養(yǎng)楊洋，仿佛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們帶著她回家，銘銘似乎非常喜歡這個溫柔、恬靜的大姐姐。秀慶在失掉第二個孩子后，心情開始有一些恢復(fù)，我們在花房里，重新種上了一些野姜和鮮支。秀慶的生活仿佛重新找到了重點，她帶著孩子去辦入籍手續(xù)，給孩子找學(xué)校，添置新衣。夜晚回到家中，總是有新鮮可口的飯菜等著我。沉默已久的餐桌上，重新找回了從前的歡樂。我們在餐前禱告，楊洋總是說：“爸爸，我愛你。媽媽，我也愛你。銘銘。我也愛你。”

　　楊洋上學(xué)后不久，我就接到了學(xué)校里老師打來的電話。當(dāng)那個小姑娘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到的。面如死灰的十三歲女童站在我的面前，而她左邊的臉頰上，有著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老師告訴我是楊洋在學(xué)校里被欺負(fù)，高年級的女學(xué)生拿出美工刀，試圖在楊洋的臉頰上劃出一道傷口。意外得是楊洋躲過了，而女孩因為摔倒在地上，刀子劃開了她的臉頰。雖然，年輕的女教師一再與我道歉，并保證以后這樣的事情，不會在校園里發(fā)生。我檢查了楊洋身上是否有額外的傷痕，一邊問道：“還有哪里受傷了？告訴爸爸。不要害怕�！睏钛髶涞轿覒阎校o摟著我的脖子，一面哭泣道：“她們欺負(fù)我，打我，把我堵在廁所里，把臟水淋在我身上�！�

　　我將楊洋自學(xué)校接回來，并不打算讓她馬上回學(xué)校去。我與秀慶就在當(dāng)天夜里發(fā)生了爭執(zhí)，秀慶認(rèn)為我這樣做是在慣著楊洋，并且讓孩子產(chǎn)生厭學(xué)情緒。我不想與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婦有過多爭論。抱著枕頭和被子我睡在了客廳里。半夜，忽得感覺有人在細(xì)吻我的額頭，我以為是秀慶，黑暗中我的唇吻上她的唇，我擁抱著將她攬進(jìn)懷中，撫摸中，幼細(xì)的肩膀，瘦小的身體，我睜開眼，看到楊洋的臉龐，若花瓣，盛開于我的面前道：“爸爸，我愛你�！蔽彝崎_楊洋的身體道：“楊洋，我也愛你。孩子。我是你爸爸，你是我的孩子。你懂嗎？”楊洋黯然道：“里面的女人她對你不好，她給你氣受。她不是個好女人。”我看著楊洋，沒辦法想像這樣的話，出自于一個十一歲大女童的嘴里：“楊洋，這是爸爸和媽媽之間的事情。你還是小，不會懂大人之間的事情�！�

　　翌日，我從秀慶歇斯底里得尖叫中，驚醒過來。看到在我們的臥房門口，躺著一只死貓，我認(rèn)識那是隔壁養(yǎng)的美國貓。被石頭砸爛了腦袋，腦漿鮮血四濺，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貓眼，緊緊得盯著我。“趙幼生�。口w幼生��？”處于恐懼之中的秀慶，一遍遍得喚著我的名字。銘銘抱著她的小枕頭，自她的房間奔出，躲在我的身后：“爸爸，我害怕�！庇幸凰查g，我見到站在銘銘身邊的楊洋，嘴角揚起一抹笑意，當(dāng)我再仔細(xì)得打量著她的時候，她的臉容上，同樣得透著一抹恐懼之意。死貓事件之后，秀慶變得更加不可理，時常大哭大鬧，她一直覺得我不夠關(guān)心她。我要賺錢養(yǎng)家，每一次到家都已經(jīng)是疲憊不堪了，秀慶還要我聽她講隔壁鄰居家的閑事，菜市里聽到的緋聞八卦。她讓我越來越覺得乏味而無聊。我想不通，當(dāng)初自己怎么愛上了這么一個無聊沉悶的女人。

　　我自臥室搬到了書房，借口公司的事情太忙，一周只回家三次。我不想見到她。當(dāng)楊洋帶著銘銘一起找到公司來，我感到有些意外。楊洋將隨身帶過來的便當(dāng)盒子打開，我看到了好久沒有吃到的家常熱菜�！笆菋寢屪屇銕н^來的？”我問道。楊洋搖頭道：“她才不會這么做。她都沒有給我們煮飯�！蔽页泽@道：“那你們這幾天吃什么？”楊洋道：“她給我們零錢，讓我?guī)е戙懭窍�，買些吃的。”我道：“太不像樣子了�！�

　　回到家中，見到秀慶穿著雨衣雨鞋戴著塑膠手套，而外面陽光熾熱明烈，她不知自何處裁來黑色布料，將家中圍得一團(tuán)漆黑墨墨，我惱怒得上前道：“你瘋了嗎？你這個瘋狂的婦人！？”我伸手掌摑秀慶的臉龐，銘銘嚎啕大哭，隔壁徐太太跑過來勸說。楊洋站在一邊，神情淡薄，直到徐太太離開后，她道：“她真是個多管閑事的老女人。”我決定帶著秀慶去看精神科醫(yī)生，家里只剩下楊洋和銘銘，楊洋就像個成熟的小大人，看著我道：“你應(yīng)該直接把她送到精神病院，關(guān)起來！銘銘不會想要一個瘋女人作母親！”我朝著楊洋大嚷道：“你給我閉嘴！”我最終沒有將秀慶送進(jìn)精神病院，孩子需要母親，而我需要妻子。

　　我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然而，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得發(fā)生了。接到楊洋的電話時，我急奔出辦公大樓，一路闖過數(shù)個紅燈。到家時，銘銘哭泣的聲音，響徹整間屋子。秀慶神色恍惚得望著我道：“趙幼生，你怎么回來了？！”我見到被滾開水燙得皮開肉綻的，仍然坐在浴缸里，瞪大了一雙惶恐的眸子，凝望著我的銘銘。秀慶仿佛服食了某一種□□物，喃喃自言道：“趙幼生，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以為水是溫的，結(jié)果是熱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一把將她自浴缸邊推開，她的額角撞到了墻壁上，鮮血觸目驚心。此刻，我已無心顧及她，抱起浴缸內(nèi)的銘銘，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太遲，醫(yī)生說銘銘需要三個月的觀察，傷口可能感染了。孩子年紀(jì)太小，又不能做植皮手術(shù)。這丑陋的疤痕，要跟著她，一直到她成年。五歲的銘銘，只懂得放聲大哭，她甚至連保護(hù)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楊洋看著我道：“那個女人放了一浴缸的熱水，把銘銘抱進(jìn)來洗澡。我曾試圖阻止她，可是她將浴室的門反鎖了�！�

　　沒有等楊洋說完，我已奔出醫(yī)院，啟動了車子。到家時，秀慶仿佛如夢初醒般對著我哭訴道：“趙幼生，我這是怎么了？告訴我好嗎？”我忍不住伸手掌摑她的臉龐，惱怒得罵道：“你這個婊子，你怎么下得了手？！她是你的孩子，是你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俊毙銘c沒有還手，她只是哭，眼淚和鮮血一起淌落下來，觸目驚心的�！拔矣胁　Ｚw幼生。我怎么會對銘銘這個樣子。我到底是怎么了？！”

　　這個狂風(fēng)暴雨的夜晚，秀慶穿著睡袍奔出屋外。一道閃電之下，楊洋笑逐顏開的臉孔，展露在屋子內(nèi)：“爸爸，現(xiàn)在只剩下你和我了�！睏钛缶拖駛�小大人般遞給我一杯濃烈的伏特加酒道：“喝下它，你會忘掉煩惱�！彼┲谏俳z連身裙子，畫了漆黑濃密的眼線，艷紅紅的嘴唇道：“幼生，你知道嗎？打從我們相識開始，我就不可救藥的愛上了你。你是我見過的，最有魅力的男子。”酒杯自我的手中滑落，碎裂一地，我看著楊洋不可置信道：“我的上帝。孩子，你這是怎么了？魔鬼附體嗎？”楊洋繼續(xù)道：“幼生，我想愛你，就像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那樣的愛！”我瞪大了眼眸，望著楊洋道：“這是怎么回事？你磕藥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嗎？！”

　　楊洋神色平靜得對著我道：“你以為我?guī)讱q了？九歲？還是十二歲？趙幼生，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出生于1978年，換句話說，我已經(jīng)是個成年女性了，不是個女童，我不過是得了一種罕見的疾病，導(dǎo)致體內(nèi)的荷爾蒙紊亂。除了外貌看上去像個小女孩，女人能做的事情，我一樣都可以做，沒有了銘銘，我們還可以擁有屬于我們自己的孩子，那個女人她不適合你。她有病�！蔽胰碌溃骸白∽�。你這個怪物！你到底是哪跑出來的？！我愛我的妻子，我愛我的孩子。你給我滾上樓。明天我會把你送回，你最初呆著的地方�！蔽抑挥X得是酒精在作怪，楊洋對我說的話，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像一場拉開帷幕的夢魘。

　　“爸爸？”楊洋朝著我露出一副甜美笑意道�！澳阍趺催�不上樓去？！”我有些不高興，一邊飲盡杯中物�！鞍职�，我想要一個晚安吻？可以嗎？”楊洋噙著眼角淚花，可憐汪汪的，凝望著我。我自沙發(fā)上站起來，伸手將楊洋抱進(jìn)懷中道：“晚安。乖女孩�！币话鸭怃J的刀刃自后背捅了進(jìn)來，鮮血濺落在楊洋的臉龐上道：“晚安。幼生�！闭f完，她仍舊以一種無辜的漆黑眸子，凝視著我。一切都仿佛是一場夢。我知道不久后，我即將沉沉睡去。永不蘇醒。我想起了，銘銘哭泣中的臉龐，我們一起住在倫敦時，秀慶站在雨水中，手撐著把黑傘，她輕聲溫柔道：“幼生，愛是永不止息�！蔽抑挥X得有些累了，閉上了我的眼眸。一場來勢洶涌的大火，很快得就將屋子吞噬掉了，即使，那夜下起了一場很大的暴雨。

　　我想，告訴秀慶，我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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