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里做事，當人家奴才的，最不能過問的就是主子們的事，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
　　杜有悔更是知之甚深，跟在皇帝身邊當差，行差踏錯一不小心就是掉腦袋的。何況如今這位眇了一目的皇帝，更是喜怒無常性情乖戾的主，謹言慎行四個字，是他在宮里這么多年記得最牢的。
　　宮規(guī)條例管得住悠悠眾口卻防不住人心，明里不說，暗地里卻少不了流言蜚語。
　　這宮里嚒，待的久了，閑著無聊時候，少不得太監(jiān)宮女三五成群的暗地蜚語，內(nèi)容不外乎宮里的陳年往事和主子們見不得人的秘事。
　　杜有悔是個人精，此人為人處世老道得體，待人接物長袖善舞，這一點從他跟在皇帝身邊這么些年混的如魚得水就看得出。不過是人便有缺點，可大可小總是有的。杜有悔的毛病就是沾不得酒，一杯小酌尚可，三杯五杯入腹后話匣子就管不住。
　　偶有一日宮里的小太監(jiān)辦事得力，貴妃娘娘心里高興賞了壺陳年羅浮春，小太監(jiān)也是懂人情世故的，得了好酒便去孝敬杜有悔這個掌事太監(jiān)。
　　幾杯好酒下肚，杜大總管的話匣子再次打開，聊的是皇上陛下最近的老毛病犯了，又開始整日里沉默寡言，早朝過后待在御書房用膳都不香了爾爾。
　　當今圣上入主江山已有十余年，雖說于朝政之上心狠手辣了點，不過史官自有殺伐果斷明君也的那一套為陛下抹金的說法。要說這么一位殺伐果斷正值而立壯年的皇帝，前朝良才濟濟各個勵精圖治，后宮美人如云百花盡開，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年華，卻有個頗讓人頭疼的毛病——皇上陛下見不得落秋季節(jié)。
　　一入秋，繁花欲敗，葉暗紅稀的日子一到，宮里的胭脂開銷就比往日超支。倒不是諸妃爭寵研調(diào)新妝用的多了，而是皇上大行風雅，以胭脂為墨，揮灑萬千詩情畫意，留的一紙落紅。
　　杜有悔說，前幾日皇上在御書房西暖閣休恬，一覺醒來看到窗外的林子里有棵樹開始泛黃，瞬間不知戳中心中舊事，愣愣的盯著那顆樹生生的瞧了一下午。
　　那期間有臣子覲見，小太監(jiān)進去稟報，被皇上一腳踢出了西暖閣，杜有悔在門口順著皇上的目光，瞧見那棵與眾不同徑自凋黃的林木，轉(zhuǎn)過身又踹了那小太監(jiān)一腳，直罵他只長肉不長眼，皇上這是又到秋病了。
　　宮中傳言，皇上這一到秋就郁郁寡歡的毛病，是因為許多年前皇上還不是皇上的時候，身邊曾經(jīng)有一位溫柔解語，在當時皇上謀籌皇位的時候出謀劃策，陷入困境的時候不離不棄，只可惜紅顏命薄，福淺不至皇上登基就香消玉殞在多事之秋，從那以后此情長存皇上心中，經(jīng)年不變。只是少數(shù)知情人心里清楚，這不過是心中有情的人腦中構(gòu)臆的風花雪月罷了。
　　自那日林木開始落黃，皇上就照舊開始郁郁寡歡，處理完朝政就待在御書房揮灑書墨，御用監(jiān)的上好胭脂源源不斷的送進御書房，杜有悔守在旁邊研著胭脂墨，饒是他不通文墨，也覺得這蘸飽胭脂落筆于紙上的脂筆，別有一番白紙黑字所沒有的溫柔風華。
　　嚴世蕃寫的乏了，將手中的紫毫玉筆隨手一丟，起身踱步到窗邊，盯著不遠處那棵葉子越來越黃的樹看，仿佛能從上邊看出花來的專注。
　　御書房里暗香浮動，沉蘊的香氣讓人不知身在何處，人間更似仙境，那氣息撩的人仿佛都浮在空中般飄飄然。
　　好多年前有個類似的午后，有人曾帶著一方胭脂硯臺來他這獻寶，說是在某某大人家抄來的，看著稀罕便隨身帶來了。那一方硯臺長約寸許，盈盈一握觸感細潤，硯身一點胭脂暈更是惹人喜愛，不失為佳品。他當時還笑話那人大字識得幾個詩詞歌賦一竅不通，只懂得刀槍棍棒舞刀論劍卻偏偏還要學人附庸風雅。那人聽了笑的一臉嗔味，一把年紀學小姑娘鬧著要他教寫字。
　　手把手的握著毛筆蘸了胭脂，執(zhí)筆與案前，那人身形修長有致，立于身前懷里，體香氤氳，雙手相交，軀體相貼，期間暗香浮動撩撥的人心思暗動，那一瞬天長地久都比不上的溫情長存。
　　當年對影成雙，兩手交握寫的是天生麗質(zhì)，一朝在君側(cè)，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從此不早朝的纏綿悱惻；如今繾倦不再，只余他一人臨立，寂寥獨書滿紙的曾經(jīng)滄海除卻巫山，獨嘗嗟余只影系人間，如何同生不同死的相思之苦。
　　于是多少年來，嚴世蕃身邊各色美人，溫情嫻雅者有，妖嬈嫵媚者亦不缺，姹紫嫣紅齊綻，卻都比不上那個溫柔歲月的午后。
　　只可惜……嚴世蕃負手臨窗一嘆，千古來多少事都抵不過一聲只可惜。
　　御史們的彈劾書一封封的奏了上來；朝中老臣撞柱死諫：心狠手辣行事乖張的人，皇上若一意孤行有心包庇，他日此人必定只手遮天權(quán)侵朝野，古往今來多少血淋淋的教訓，臣等死劾，一片丹心為君清側(cè)！
　　這一切，他頂著滿朝壓力按了下去，卻在心里留下一根刺。
　　遠者不言，眼前卻不能不論。自己的父親如今的太上皇，當年不也是那么呼風喚雨橫行朝野，說到底不還是因為前朝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才釀下大禍，前車之鑒猶在眼前啊！
　　古來今往，為君者最恨欺上瞞下功高蓋主的人，縱然那人無甚大過失，但是行事乖張他自己有目共睹，人心難測，難保萬無一失。
　　所以風花雪月?lián)Q來的只有毒酒一杯，他縱然自負，卻終究落入俗套；往大了說是不容虎狼之輩禍亂朝綱，狠下心腸防患于未然；往小了便是那人臨死前說的那句自古帝王，負心薄情……
　　杜有悔那日醉酒之后跟小太監(jiān)說的話，趕巧被如今的禮部尚書蕭本聽了去，蕭大人攏著袖子站在御書房外的回廊里，跟皇上一內(nèi)一外隔著御書房的墻，同時盯著不遠處那棵泛黃的樹瞧。
　　那棵樹離御書房不遠，位于西側(cè)的一個小宮殿內(nèi)，那宮殿長年無人居住，唯有一院的瀟瀟落木，驚風一吹，影姿婆娑，白日里都透著一股子鬼氣森然。瞧著瞧著蕭大人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忽然想起多年前有個人的尸骨就埋在那個宮內(nèi)，那人如同狐貍般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啊！
　　所以說知道的多了不好，蕭大人不止知道那里埋有怨骨，他還知道，自那人死后，皇上忽然改了年號，單字為應——至于是不是獨擁萬里江山，應也無求的應，蕭大人就不知道了；無求之后圣上心中是否無邊寂寥，蕭大人就更不知道了。
　　知道也是不知道，還是不知道的好啊。
　　如今的蕭大人，早已不復往日少年時候的輕狂，性情內(nèi)斂行事妥帖，連皇上都御口夸獎過�；噬险f，歲月好去，物是人非事事休。
　　夜深人靜，明月在天，西暖閣的燭火還在跳得歡快，人影映在窗框上，舉手投足影姿綽約別有悠然情意。沉著眼眸從窗子往外瞧，窗外那片林木蔥蘢，幽深似不可測。
　　不知何時風聲漸起，穿樹而去，婆娑之聲隨風而至縈繞身邊，宛如有人在屋內(nèi)走動，身形動蕩間帶起燭火明暗搖動。
　　嚴世蕃驀地心中一動，手執(zhí)一盞琉璃宮燈，緩步出了西暖閣，摒退了想要跟上的杜有悔和一眾宮人侍衛(wèi)，踏出御書房朝著那座長年無人居的宮室走去。
　　這座宮室離御書房很近，自那一年后嚴世蕃卻從未踏進來過，如今倒是多年來第一次。
　　院子不算大，由于長年禁令無人來，院子里雜草橫生，秋風劃過，枯草漣漪，讓人心生點點懼意。
　　嚴世蕃只身緩步踏入宮內(nèi)，走到那棵早枯的樹前，伸出一只手想要撫一下樹干，手剛落在樹身，不知何處刮來一陣迷人眼的煞風，將那盞孤燈吹滅，隨后又趨于平靜。
　　暗夜星空里，星子點點灑下光輝，照見枯草叢生冷宮里的長身玉立，心如孤井。
　　付出一切爭來的是如今的只影孤單，要知今日，何必當初？但若歲月重來，還是會重蹈覆轍，感情與帝位，從來都是自古難全。
　　嚴世蕃是知道的，知道這枯樹之下埋著的怨骨含恨而終，他不敢求他原諒，只是心中不能釋然，一直都不能，也不敢，他過不了心里那道坎，這輩子都過不去了……
　　這一刻，不可一世的天子緩緩低下身軀，跪在那棵枯樹下，明黃色的袍子沾染了地上的灰塵，顏色忽明忽暗，仿若見證著天上跌落地獄的凄然；眼中以往自持的冰冷威嚴猶如破冰，潰然之色一層層爬上眼角眉梢。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竟不肯，這么多年來竟都不肯，哪怕是索命，你都不肯……
　　機關算盡，步步為營，卻終究棋差一招爭不過天，算漏了自己的心意，輸?shù)皿w無完膚，空留明月照空庭，黃泉碧落，兩處已難尋。
　　“無求……”這些年一直沉郁心底的一聲呼喚，終于在這悲秋之夜再也壓抑不住，從口中緩緩溢出，“你都不肯入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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