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故事]

　　※
　　我叫莫茸，他是紹楠。
　　一直記得，在北京的四合院里，有一棵班駁的老槐樹，記憶深處，總會有一個男孩子和我一起在樹下玩過家家，唱著“青梅弄竹馬”。
　　娘說，那個男孩，是我未來的夫君，命定的良人。
　　至于為什么后來搬離京城，我不太記得，每當(dāng)我追問娘時，她總是嘆氣。爹過世后，家中越來越敗落，我不忍看娘緊皺的眉頭，于是便不再追問。
　　我從沈陽女子中學(xué)畢業(yè)。那天，娘看了從北京來的一封信，就開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說話。我依稀地記得，那年的八月十五，月亮很圓，娘拉著我的手，第一次和我說了很多的話。
　　原來，與我指腹為婚的紹家老爺，原本是爹爹生意場上的伙伴，關(guān)系很密切，更是在娘懷我的時候，便把我許配給了紹家公子。原本是想親上加親，卻不曾想，商海變幻，突如其來的變故下，爹爹和紹老爺?shù)纳赓r得家財散盡。紹老爺留在北京，我們一家人回到祖藉，原指望能重新開始，卻不曾想過，爹爹的一朝而病，就再沒能下這榻。
　　那封信，便是紹家提醒娘關(guān)于我和紹楠的婚事。希望我可以和娘一同回到京城。娘說，紹家是誠信之家，莫家不可出無信之人。
　　我懂。

　　※

　　那年我17歲。
　　雖然是民國十年，已經(jīng)有人提倡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可每當(dāng)我看到娘殷切的眼神時，心里的話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咽下去。
　　我和娘在北京火車站下車時，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叫紹楠的男人會親自來接我們，聽娘說起過，紹楠小的時候，便被送到法國公立學(xué)院讀美術(shù)，一個完全在西方思想教育下成長起來的男人，怎么可能會贊同這渺茫的婚事呢！連帶著，又怎么會對我們這對母女產(chǎn)生感情。
　　我冷眼看著他熱絡(luò)的攙著娘，一步步走進那有著高高院墻的宅院。紹家經(jīng)過這十幾年的恢復(fù)，已重震舊時的聲威，家中用度，莫不是最好的�？上�，娘的身體在過去的歲月中已衰敗了，看著娘一天比一天蒼白的臉，我無法拒絕娘想看我和紹楠盡快完婚的要求。
　　從我到京城的第一日起，紹楠便忙著籌備他的個人油畫展。
　　這是第一次正式的和紹楠見面。對于愛情，婚姻，女人總是有諸多期待，我想，我也不能落俗，只是我從不清楚，自己對感情到底能付出多少。莫茸，莫融，莫將感情融。有時，我常想，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名字，才將我的熱情全部禁錮起來。
　　見面時，他坐在書房的搖椅上，背光，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聽娘說，他因勞累過度，發(fā)燒，他身后的窗開著，秋末的風(fēng)已經(jīng)很冷了。
　　我走上前，關(guān)了窗子，將一旁的外套披在他身上。那動作好像做千百次，沒有尷尬，沒有生硬，好象一切都是自然地發(fā)生。
　　紹楠的臉上有一絲蒼白，泛著不正常的紅暈。他的聲音有點低沉，渾厚，讓人安心。
　　“你來了。” 紹楠抬起了頭。
　　“是的，我來了�！�
　　“關(guān)于婚禮，你有什么意見和要求？”
　　“沒有，都由長輩作主好了�！�
　　“如果不是伯母病重，我原想再遲一兩年。”
　　“母親的身體，不太好�！�
　　“這些日子，我太忙，沒顧上陪你走走，看看，你可怨我？”
　　“不會怪你，我明白�！蔽逸p輕地摸了摸他的臉，使勁地?fù)u了搖頭。
　　我是真的這樣想，一個人如果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是很開心的。我可以從紹楠的畫里看出來，他是真正的熱愛油畫。他的畫都很真實，無論人，或景，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抹顏色，總能讓人心動。我一直想知道，他是怎么走上這條路的。今天，我終于有了這樣的機會。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走近了他，依在他的搖椅旁。
　　“你問�！�
　　“你是怎么走上油畫這條路的？”
　　他看著我，似乎很驚訝我問的這個問題。其實我也很驚訝，原來，像我和他這樣的未婚男女，在結(jié)婚前，應(yīng)該談?wù)摰乃坪醪粦?yīng)該是這類問題。但我還是問了。
　　“一種對生活的感動，就是這樣�！�
　　“感動？”我睜大了眼睛。
　　“我想透過我的眼睛，用畫筆把自己的生活，自己周圍的一切記錄下來。有一天當(dāng)我們老了，老得走不動了，翻開這些畫的時候，那些難忘的經(jīng)歷依然真實的重現(xiàn)在眼前。即使畫陳舊發(fā)黃，感動也毫不褪色……”
　　一向被我認(rèn)為寡言的紹楠一談到繪畫，好象注射一支強心劑，立刻興奮了起來。
　　“其實，茸，你知道嗎？當(dāng)你用另外的一種眼光看這個世界的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竟會是如此的不同。一朵花，一棵樹，一束陽光，一個善意的微笑，都是老天賜給我們最豐厚的財富。就像是雕塑家羅丹說的那樣，生活中并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對美的發(fā)現(xiàn)�！�
　　不知不覺間，我的眼睛開始升起霧氣。
　　“我給你倒杯水，你該吃藥了�！�

　　※

　　退出房門的時候，兩滴淚，溢了出來，沒有原因。
　　再進入書房的時候，我看著紹楠又站在畫架前，“茸茸，你坐下。我想給你畫張畫�！�
　　畫畫？��？我見過紹楠的那些畫，也隱隱聽一些朋友們說過。
　　“不……”我緊緊的抓住衣扣�！半m然，雖然我們快結(jié)婚了�？墒恰�
　　“哈哈哈！”紹楠的聲音回蕩在書房里。“只是一幅一般的肖像畫。”
　　知道自己的理解錯了，我漲紅了臉。
　　他讓我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我看著他專注的表情，好象所有的時間在瞬間都被凝固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紹楠叫我。
　　“畫好了！茸茸，來看看！”
　　我好奇地走了過去，第一次看到了畫中的自己，十七歲的我，并不漂亮，沒有夸張美丑，就像紹楠自己說的，只是真實的記錄讓自己感動的生活。
　　“你知道嗎？茸茸，你的眼睛中，有一種安寧的味道，可以撫平世間的一切丑惡�！�
　　我看著臉上粘著油彩的他，心里有一絲竅喜，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將那絲油彩抹去。那瞬間，我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
　　我的臉剎時脹得通紅。
　　我想，我開始喜歡他了。他呢？
　　后來，所有的一切，都像已經(jīng)在軌道上奔馳的火車。運行著。絲毫沒有偏差。
　　他的油畫展開幕了。我們結(jié)婚了，油畫展并不成功，一張畫都沒有賣出。公公逼他放棄繪畫，繼承家業(yè)。他固執(zhí)的抗拒，公公公然斷了他的經(jīng)濟來源。

　　※

　　“爸！畫畫是一門藝術(shù)，是我畢生所熱愛并追求的。至于家業(yè)，我并不在意呀！我們的錢夠維持生計就可以了。讓我畫畫吧！爸！”
　　“滾！滾！你這個不孝子，你想氣死我是不是！只要你在這個家一天，就別想畫畫！”公公大喊著�！鞍⑺模⑺�，去，把少爺?shù)漠嫻P和畫都燒了！”
　　“爸！你怎么能！”

　　這樣的爭吵日見升級。終于有一天，紹楠和公公在書房里大吵一架，摔門而去。
　　那天，紹楠沒有回家。我回去的時候。看見了桌子上他留給我的信：

　　“茸茸，
　　對不起，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事情發(fā)生的比較突然。我想不能在這個家呆下去了，最近心里很煩，很亂。我一個人在山上住幾天�？梢圆槐淮驍_地畫幾張畫，過兩天我就回去，你自己多注意身體，不要為我擔(dān)心。
　　請原諒我沒有好好地照顧你�！�

　　紹楠留
　　※

　　再次見到紹楠的時候，是五天后的一個午夜，我正準(zhǔn)備梳洗休息。突然有人叫門，我打開門，看見紹楠風(fēng)塵仆仆地站在門口，身后背著很多的畫框�？吹贸�，他受苦了，人也瘦了很多。

　　“人生總有不如意的時候。我知道，你是真正用生命去熱愛它。那么，不要放棄，也不要退縮。對自己真正想要，不要有一絲妥協(xié)。”我心疼得撫著紹楠的肩，這般對他說。
　　“如果，我要離開家呢？你也會跟我走嗎？”
　　“會，你是我丈夫，夫妻是一體的，本就相互包容，理解�！�
　　“可你要知道，在外面的生活，沒有在家的安逸�！�
　　我拉著紹楠的手，指給他看。

　　床上，是我早就已經(jīng)整理好了的行李，里面有他心愛的畫筆。成套的繪畫顏料和畫框、畫布，我已經(jīng)打好了包。我清楚紹楠的性格，而這，也代表著我的決心。

　　最終，我和紹楠離開了那間有著高高院墻的宅子。紹楠在一間中學(xué)做美術(shù)老師，而我也在同一間學(xué)校做了家政教師。他現(xiàn)在有很多的時間，也快樂。我喜歡看他微笑的臉，看他滿足的表情。他畫畫時，他總會叫我一起來看，一支筆，一張畫布，總是在他的手中，幻放著無盡奇妙世界。也許，我終其一生，都無法了解油畫的真諦。但我知道，我會盡我的一切，讓我的丈夫可以快樂畫畫。

　　※

　　離開那個豪宅將近一年了。最近學(xué)校里流傳了很多傳聞，都是關(guān)于紹楠的。有人說，看見過一個千金小姐，每天在校門口等他。有人說，看見過他們并肩在公園里散步。有人說，看見過，紹楠為那個女子畫畫。
　　聽到這些，我的心，有微微刺疼的感覺。我知道，紹楠是不輕易給人畫畫的，特別是女孩子的肖像畫。這是不是代表，他已經(jīng)找到了他想要的幸福呢？
　　那天，我上課時突然不舒服，請了假，回家。在家門口，我聽到了里面的說話聲。
　　“紹老師，我一直很崇拜你。你也是喜歡我的吧！要不然，不會給我畫畫的，對嗎？”
　　“你是個那么聰慧的女子，我不否認(rèn)，我喜歡你，和你一起聊天，談繪畫，真的很開心�！�
　　“那，你和她離婚吧！你需要一個懂你畫的女人�！�
　　“你說什么！”
　　“我說，你和她離婚吧！她有什么好呢？什么也不懂吧！怕是油畫是什么，都不懂吧！這樣一個女子，你和她會幸福嗎？我懂你的畫，懂你畫里想說的每一種感覺呀！”
　　“在今天以前，也許我動搖過，因為你的確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女孩子�？墒牵悴豢赡芏业漠�。連我自己也不懂，你不必為了討好我而說這些�！�
　　“不，我不是……”

　　我沒有繼續(xù)聽下去，而是選擇轉(zhuǎn)身離開，我想，紹楠會做出對他最好的選擇，無論這個選擇是什么，我都會支持他。

　　※

　　傍晚的時候，我推開門，看到紹楠在燒水。
　　“回來了。今晚吃陽春面�！�
　　“嗯。有點累。”我輕輕地握著紹楠的手。
　　“我剛給花澆過水，你就坐院里休息一會吧！”
　　“好�。　�
　　“對了，茸茸�！彼涡θ粲兴嫉乜粗�。“你懂我的畫嗎？”
　　“紹楠，”我將手撫向他緊皺的眉，試圖將它們撫平。“也許我一生都無法懂你的畫，但我只是想盡我的一切，讓你可以快樂地畫畫�！�
　　紹楠突然把我攬在懷里，很用力，好像要把我揉進他的骨血中。我閉上眼，感受這一刻，他的心跳，他的呼吸。

　　※

　　結(jié)婚十年后，有一天，我和紹楠漫步在校園里，身邊走過的孩子們，總是用很清脆的聲音喚我們。
　　紹老師好，莫老師好�！�
　　紹楠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問我。
　　“你愛我嗎？”
　　我一下征住了。
　　“紹楠，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你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愛。我不認(rèn)為那種轟轟烈烈，百轉(zhuǎn)千回的感情就是愛，也不認(rèn)為那種生死與共，纏綿悱側(cè)的激情就是愛。也許，到我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才會明白什么是愛。但，我是喜歡你的，喜歡你畫畫時和我一起分享，喜歡看你真心的笑，我開心是因為你可以做你想要做的事，我想你笑，想你不必看這個世界上的黑暗，想悲傷的時候，快樂的時候，有我陪你。你不在身邊，我會牽掛你，你病了，我會擔(dān)心。如果有一天，你認(rèn)為，我不在你身邊，你會更快樂，我會默默地離開你。如果說，這樣的感情你認(rèn)為是愛，那么，我便是愛你的�！�

　　※

　　結(jié)婚二十年，今天的紹楠，已是一位頗有名氣的畫家。我的眼角也開始出現(xiàn)細(xì)細(xì)的魚尾紋。
　　拉著他的手問，“你可曾后悔娶我？”
　　他笑了，“不曾。有你陪著我，可以快樂的畫畫，我感覺真的很幸福。人生并沒有許多二十年可以蹉跎，愈活到后來，愈因明白歲月的無情而益加珍惜尚能擁有的一切；誰知道下一個二十年又是怎么的模樣？”
　　那一刻，我閉上眼，再次依偎在他的懷里……

　　2004-08-16初稿完
　　2004-08-23定稿

　　PS:篇后話
　　從構(gòu)思，到初稿完結(jié)，用了三個小時。
　　初稿結(jié)束，念給母親聽。這是最近三四年中形成的習(xí)慣，母親成了我的第一位讀者。
　　讀完了，母親回過頭看我。用很小的聲音說，像杯白開水，太淡了，就像你自己。
　　我笑了，第一次在一個故事中，完全沿用了自己的性情。也是第一次，在寫完稿件后，有種脫力的感覺。
　　修稿的是一個從事藝術(shù)的男性朋友，他過后，他突然淡定的笑著說，那樣的女子，我喜歡。
　　他用七天的時間來修稿，我們漸聊漸深。終有一日他問我，你可愛我？
　　我搖頭苦笑，不曾！
　　他繼續(xù)，你可想我？
　　我看著雙手，用左手想你，還是右手想你？
　　他回答，左手。
　　只是，他又是否知道，在我心里左手是感性，右手是理性。而我一向只用右手來決定事情。

　　左手可以想你，但右手不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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