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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蘇
嘉慶七年秋。
一輛極樸素的騾車從姑蘇城閶門穿過。
“金閶門、銀胥門”,這是姑蘇流傳很廣的一句老話,用以形容兩城門下的繁華景象。這里是京杭大運河的中心,碼頭處的漕船黑壓壓連成一片,卸貨的工人喊著號子,眾人齊吼,聲音能傳出幾里遠。
車行至閶門內(nèi)城,兩丈多高的青磚瓦墻下,車馬不絕,往來者衣著干凈,不乏錦袍繡帶,手中把玩的象雕、玉器,極是精美,沿街處處可見叫賣桂花露和鮮蟹等物的小販。自閶門到楓橋的十里街,各色旗簾迎風飄卷,數(shù)千家店鋪陳開去,從稻棉木材絲綢茶葉等大宗商品,到刻書印書、成衣鞋帽、金銀首飾、銅鐵器、玉器漆器加工、奇珍佳肴、浴池酒樓,無所不包,無所不有。
在第一等繁華的姑蘇城中心,這輛灰撲撲的騾車,實在是不起眼到極致。
然而,當此車經(jīng)過那連成一片的幾十家書鋪前,奇怪的事發(fā)生了。哪怕店里還有客人,生意也暫停片刻,家家都是掌柜帶著小二親迎此車。趕車的仆從對此情此景,見怪不怪,主人不出聲,他便不停車。倒是路上不知情的行人,見此奇景,紛紛側(cè)目。
這段街上,只見人人都微微弓著腰,朝此車拱手行禮,臉上是熱切而恭敬的笑意:“黃老板,您可回來了!
一只蒼白修長的手伸出,卷起竹簾,輕叩兩下車壁,騾車聞聲即停。青衣袖袍隨風拂動,簾下是一張俊眉修目的臉,沒有什么血色,但眼神極明亮,透著一股顧盼神飛的味道。此人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朝眾掌柜拱手回禮,文質(zhì)彬彬:“諸位客氣,黃某領(lǐng)受了!
騾車既停,眾人立刻圍了過來。
“黃老板此次入京會試,可有高中?”
“你這話問得,黃老板是在乎功名之人?不過是應長輩之諾,進京應付罷了。”
“那倒是,那倒是。想必此次黃老板入京,又搜羅了不少孤本?不知有無宋刻版?”
“宋刻稀少,豈是那么好得的?即便沒有宋刻,黃老板相中的書,也必定是價值千金!
“此次黃老板的書,一定也要題跋。黃老板的跋,也是價值千金!
“若在加上顧先生的?,那豈止千金?”
“顧先生正忙著阮公子的書,哪有空?”
“嘿,黃老板要是去請,顧先生豈會不應?”
“有道理,有道理。黃老板此次若要刻印的,一定要考慮我們家!
“你別套近乎。黃老板印書,一向只重質(zhì)量不看價錢,我們家新入的機器來自西洋,印刷質(zhì)量好得很,黃老板有空務必來看看!
……
眾人七嘴八舌,卻是忙而不亂。人人都等對方說完,才接上自己的話,似乎生怕黃丕烈煩了,放下簾子扔下他們走掉。
說來說去,這些眼光毒辣、見多識廣的老掌柜,看中的還是黃丕烈的影響力和他識書買書批書的本事。無論哪家得了“黃跋”的書,都是能賣出天價的極品,即便只經(jīng)他批校的,刻印和收藏價值也極高。
無怪乎這些姑蘇城坊間刻書數(shù)得上號的老資歷,盯著黃丕烈的眼神,就如盯著一尊財神爺。
但老在街面寒暄也不是個事,黃丕烈待眾人的話告一段落,方才不疾不徐道:“三日后黃某人將在城東懸橋巷的居所祭書,諸位如得閑,不吝賞光,前往一聚!
祭書!
這是黃丕烈獨辟的風氣,姑蘇城內(nèi)效仿者眾多,卻都不如黃家祭書來得規(guī)模浩大、雅致講究。
“這等風流韻事,吾等豈會錯過?”眾掌柜紛紛拱手,面露喜色,知趣地后退幾步,放這輛騾車走。反正黃老板回來了,也不急于這一時,還怕他跑了不成。
于是,在眾人目送下,這輛不起眼的騾車慢悠悠的,往遠處駛?cè)。和這滿街繁華喧囂、五光十色的俗世紅塵相比,這遠去的騾車仿若一幅動態(tài)水墨畫,只黑白二色,寡淡,卻有種旁若無人的自在,和與世無爭的清凈。
只是這車,并未去往懸橋巷的居所,卻是中途改了道,往顧家的院子去。
與黃家自有幽靜園林的宅第相比,顧廣圻的住所不過一棟獨門獨戶的小院,住七八個人都嫌多。顧家童子聽人叩門,出門相迎,見這騾車,便笑開來,行禮道:“佞宋主人,何時回來的?且等小的去稟報我家先生!
“何必麻煩,”黃丕烈掀簾,下車,小心將車上一個金絲楠木的書箱捧起,順手摸了摸童子的頭,“我自己去與他說!
說話間,人已進門,看也不看,往后拋給童子一個巴掌大小的布袋。童子打開一看,是黃澄澄的飴糖,臉上笑出兩個酒窩:“我家先生在知非居。”
“曉得了。”黃丕烈頭也不回。至于那騾車和仆人,童子熟悉得很,自會照應。
顧家不大,但卻背靠一片小竹林,知非居門前是槐樹和一口水井,幾只灰白色的鴿子在水井邊啄米,知道有來人,卻也不躲,我行我素。
知非居是獨棟的竹樓,仿少數(shù)民族的山寨,做的架空式樣。一層空懸,僅有二樓可住人,防止梅雨季節(jié)的潮氣腐壞書籍,樓上匾額,有顏體唐風,正是黃丕烈親筆。
門未合攏,半掩著,可見一人臨窗。烏黑長發(fā)披在身后,隨意用布帶系起,白衣如雪,身形瘦削,一雙手則如羊脂玉般白而修長,只是握筆處的繭,有些敗壞風景。
此人微微蹙眉,正專心勘對,根本不知有人推門而入。書桌上鋪開的半邊是各類古籍,一邊則是宣紙手寫,厚厚一疊,隱約可見《十三經(jīng)注疏》的字樣。
“你在給別人?保俊
冷不丁的聲音,驚得顧廣圻疾書的手立刻頓住,狼毫筆滴下一滴墨水,在潔白的宣紙上暈染開,仿若一朵淺淺綻放的墨菊。
有人從身后攬住他,一股極熟悉的徽州墨香,順著他的后背飄到他的鼻尖,纏綿不絕。
“!”被驟然環(huán)住腰,他不由得泛紅了臉,極力想回頭看對方,語氣也是又驚又喜:“你何時回來的?”
“剛剛!
微涼的唇印上顧廣圻的脖子,牙齒微露鋒芒,細細咬了他一下。
“等等,”顧廣圻敏感地瑟縮一下,按住黃丕烈的手,想掙脫開來,“我在?保@會不行。”
對方只縮回一只手,另一只被顧廣圻抓住的手,反過來,回握住他的,五指插.入他的五指間,十指相扣。。
“我從京城千里歸來,第一件一等一的要事便是來看你,你卻在一心一意給阮元校書?”這帶著些薄怒的語氣,隱約有股酸味。
“你,你沒同我說你何時回來呀!鳖檹V圻爭辯道。
黃丕烈輕哼一聲,那只縮回來的手順手解下顧廣圻系發(fā)的帶子,帶子掉落,顧廣圻一頭烏發(fā)瞬間散開,從肩頭滑落,散在桌上,雪白的湖宣襯著漆黑光亮的發(fā)絲,有種無聲的美。
他雙手支著書桌,身后人壓上來,逼得他有些站立不住,上半身幾乎要俯在桌前。
黃丕烈的五指穿過他柔順的發(fā)絲,輕嘆一聲:“我很想你!
“我、我也……”大約是不習慣如此直白,顧廣圻吞吞吐吐,蒼白的臉上泛起薄紅,宛如易碎的瓷器一般動人,他越說到后面聲音越小,黃丕烈有意鬧他,便更壓近一些,唇幾乎貼著他的脖子,故意問:“你說什么?”
“不,不要在這里!鳖檹V圻偏頭,咬了咬唇。
“我給你帶了禮物,這樣也不能贏得你片刻時間?”黃丕烈語氣中不滿之意更甚。
“你、你又得了好書?”顧廣圻側(cè)目,看向那放在桌角的盒子,兩眼一亮,伸手便想去拿,可黃丕烈卻將他的手猛然按在桌上,恰恰按住那朵綻開的墨菊。
“你別鬧!”他有些怒。
“呵,”黃丕烈貼近他的耳垂,低聲道:“我陪你看。”
“可是,現(xiàn)在這樣,不行的呀。”
“有什么不行,”黃丕烈一笑,“你看你的,我做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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