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水果店的老板娘，是一個矮小的婦人，有著略帶皺紋的和煦眉眼。她裹著灰撲撲的厚實棉襖，守著她的攤子。天空是灰蒙蒙的鉛色，有烏云沉沉壓下，遮擋住了正在落下的夕陽，只留天邊一角暗暗的灰紅色。

　　老板娘打了個哈欠，望向行人稀少的街道。街邊房屋的窗簾縫中已隱隱露出燈光，在這個年末的寒冷夜晚里，所有的人都呆在了家中。留在街上的，是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他們蜷縮在街角黑暗的角落里，懷中揣著乞討得來的溫熱的酒，卻仍止不住的瑟瑟發(fā)抖。

　　老板娘想起了自己家那扇溫暖的窗，和她應該早已坐在橡木桌前等待開飯的孩子們，一抹微笑不禁浮現(xiàn)。她站起身，準備關門回家。

　　一個響亮的噴嚏把老板娘結結實實下了一跳，她轉過身，看見一個衣著單薄的十幾歲男孩一邊揉著鼻子，一邊向她微笑�！癴uji? 為什么還不回家？”男孩晃了晃手中的紙袋，里面裝了滿滿一袋土豆�！笆卟说甑膯滔壬屛疑咏o你的，”叫fuji的男孩有著溫和而干凈的聲音，“他叫我?guī)椭D達他對您和您的子女的新年問候。”

　　“辛苦了”接過fuji手中沉重的紙袋，老板娘從中掏出了兩個碩大的土豆，放入了她身邊的另一個紙袋。“這些是給你的，我在里面放了些臘肉和蔬菜，還有些你喜歡的蘋果。”“怎么好意思……”fuji有些驚訝的揮揮手，露出一個開心的微笑：“我已經在喬先生那里拿到了一些面包……”“面包吃得飽人嗎？你應該吃得好一點�！毖矍暗纳倌暌呀浭鍤q了，可是仍舊顯的瘦弱而纖細�！盎厝ミ^個好年吧�！彼粺o憐愛地拍拍fuji的頭。

　　“謝謝”fuji接過紙袋，睜大眼睛認真的說，他的眼睛是淺淺的藍色，純粹的好像千年的陳冰�！靶履昕鞓�！”他眉眼彎彎的笑著揮手，跑著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新年快樂……”老板娘輕聲自語著。望著那個孩子消失的背影搖了搖頭。

　　三年前這個孩子流落到了這個小城鎮(zhèn)上。衣衫襤褸，瘦弱的象只小貓，但仍舊會微笑著對施舍他的人說謝謝。在鎮(zhèn)上的人的照顧下他找到了可以棲身的地方，靠平時給大家打雜為生，居然也慢慢長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全鎮(zhèn)人的孩子，卻倔強的不肯依賴任何人。他總是默默地記下別人對他的好處，一有機會就急著報答。

　　鎮(zhèn)上的人只知道他的名字叫fuji。在流亡中與父母失散。

　　Fuji有些艱難的抱著一大袋食物爬上了閣樓，那里是他容身的地方。一開門，他就看見了tezuka。黑暗中他坐在窗前看著樓下已夜色模糊的街道，像往常一樣沉默而安靜�！盀槭裁床婚_燈？”fuji放下手中的紙袋，在桌上摸索著。“外面真冷呢，連貓都躲起來了……”tazuka沒有回話，只是看著他，fuji似乎也習慣了他的沉默，只管自己說著話。

　　油燈終于被點燃，昏黃的燈光照亮了閣樓狹小空間的角落，給這個寒冷的房間平添了一點暖意。“要下雪了。”tezuka終于說。他的聲音有少年人特有的冷冽和干凈，猶如平靜無波的湖水。Fuji愣了愣，他走到tezuka的面前，“讓我看看你的手臂�！彼f。tezuka捋起了袖子的左手上纏著厚厚的紗布，fuji瞇著眼睛湊上前去查看�！安辉趺刺哿�。”tezuka說。他看著低著頭的fuji，淺亞麻色頭發(fā)下的耳朵凍得通紅，窗上也有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天氣還真是冷啊。

　　“可能會落下病根�！眆uji抬頭苦笑著“抱歉，實在是買不到更好的藥……”“你救了我的命。”tezuka盯著fuji的眼睛說，少年人深棕色的眸子清明而堅硬。Fuji失笑，他看著tezuka，眼里有淡得看不見的憂傷。

　　“ne,tezuka，做點東西吃吧，我餓死了。”fuji指了指墻角的紙袋，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

　　“你來幫我”

　　“…………知道了……”

　　tezuka 記不起自己是如何來到fuji的這間僅能容身的小閣樓了。記憶中斷在某個黑暗的巷子里，那時的他，可以清晰的聽見自己漸漸微弱的呼吸聲。鮮血流出受傷手臂，他覺得自己可以聽見它汩汩流動的聲音，體溫和生命力似乎也隨著鮮血一起流走。他看向頭頂，天空的顏色開始模糊，眼皮漸漸沉重……

　　我是要死了。他這樣想。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的悲傷和不甘，也沒有回想起任何往事，他試圖回想自己到底走過了多少路，卻無果而終。這樣也好……他閉上眼睛，就那樣沉沉睡去。

　　再次睜開眼睛時，tezuka看到的是屋頂的破洞里漏下的陽光，灰塵在光柱里旋舞，有著無法言喻的輝煌。一時間，似乎有聲音在耳邊柔聲傾訴，恍如隔世。

　　他轉頭看向旁邊，他的槍靜靜的躺在他身邊，像以前一樣銹跡斑斑，泛著烏金的光。門突然打開，悄無聲息仿佛一個反復出現(xiàn)沉默的夢境。有一個男孩走進來，逆光里他只看得清一個不算高的纖瘦身影和那頭陽光下如同透明的淺亞麻色碎發(fā)，那男孩有些驚訝的看著他，然后安靜的微笑……

　　“好好休息，”他說，“你需要休息……”

　　小小的閣樓因為點著了火而溫暖起來，兩個少年對著地板中央的一口鍋面面相覷。“果然我的手藝還是象以前一樣可怕�！眆uji苦笑的看著面前勉強可以辨認出是湯的東西。那鍋東西詭異的冒著泡，散發(fā)著恐怖的氣味。“可惜了這些材料”fuji搖搖頭“還是倒了吧�！彼麥蕚湔酒鹕�，卻被tezuke攔住了。“吃了會死嗎？”他問�！啊眆uji一時拿不準這個一向沒有幽默感的家伙剛才是不是在開自己的玩笑，他幾乎可以確定tezuka說話時眼里有著笑意。

　　Tezuka低下頭，開始吃自己碗里的那一份。Fuji傻了眼，“怎么樣？”他小心翼翼的問�！斑�好�！眛ezuka簡單的回答，語氣平靜，嘴角上挑。Fuji困惑的看著tezuka和面前的鍋，終于下定決心，喝了一口。

　　結果是災難性的，看著fuji極端狼狽的樣子，tezuka用手支著額頭笑出聲來，完全無視fuji惡狠狠的瞪視。

　　“我曾經，吃過從垃圾桶里翻出來的東西�！眛ezuka不笑了，他看著fuji，火光映在他瘦削而清秀的臉頰上，顯得無比認真，“只要可以吃就行�！�

　　Fuji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保持微笑，他把頭深深的埋進雙臂之間，聲音哽咽，無法成言�！拔乙渤赃^，那種東西……”他慢慢地說“因為，太餓了……”

　　Fuji的家鄉(xiāng)在他還很小的時候發(fā)生了暴亂，暴民們沖入貴族們的城堡，把他們在睡夢中絞死。Fuji的家族在很多代以前便開始式微。到了他父親這一輩，已然和平民無異，但這并不妨礙殺紅了眼的暴民對他們進行威脅。他在暴亂中與父母姐弟失散，從此失去了他們的消息。在來到這個鎮(zhèn)上之前，fuji一直一個人流浪，象只野貓一樣在陌生的街頭巷尾尋找棲身的地方。很多時候，他會被和他爭食的野貓抓的渾身是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

　　就這樣死掉的話，再也見不到父親母親和裕太了。他總是這樣想著，咬著牙從角落里爬出來，搖搖晃晃的出去找可以讓他繼續(xù)活下去的食物。不能哭，他對自己說�？蘖耍矝]用啊。

　　他于是笑，對著來往的人笑。那樣的話，也許在運氣好的時候，會得到一片面包。他笑著說謝謝，硬生生把在眼眶里的眼淚忍回去。

　　當他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小屋頂時，這個孩子整整一晚失眠了。他把臉埋在有淡淡霉味和太陽溫暖的被子里，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開始想念他的家人，這種沉重的思念在流亡時是殘酷的奢侈，現(xiàn)在泛濫開來，無法抑制。

　　他們現(xiàn)在一定好好的，在一起，在某個有屋頂的地方，也在想念著他吧？這樣的話，就好了……

　　fuji發(fā)現(xiàn)tezuka的時候，被他流下的血嚇了一跳，他褐色的頭發(fā)占了血，凌亂的遮住了眼睛，嘴唇因失血過多泛著死尸般的灰白色，碎了鏡片的眼鏡，遠遠的被丟在墻腳。Fuji小心翼翼得走近，發(fā)現(xiàn)tezuka沒有受傷的右手，緊緊的握著一把銹跡斑斑的手槍……

　　“你是從鷹那里逃出來的嗎？”他在tezuka醒來的時候，看著他的眼睛問。Tezuka目光一冷，在一瞬之間用右手執(zhí)槍抵住了fuji的眉心。少年的眼中溢滿瘋狂，殺氣在狹小的空間里壓迫著fuji，使呼吸變得無比艱難。

　　“請放下它�！眆uji極力鎮(zhèn)定地央求說：“我什么也不會說，我并不認識你�！焙职l(fā)少年冷漠地看著他，纖長而穩(wěn)定的手指撥開了保險�！澳阒历�。”他面無表情的說。

　　鷹是有名的傭兵軍團，他們從被遺棄的嬰兒中挑選強壯的。從小訓練他們成為殺人的機器。Fuji曾在逃亡中看到過鷹的殺手，他們華麗而精確地殺人，在飛濺的血中漠然冷笑。

　　努力深吸了一口氣，fuji迎上了tezuka的眼睛，“我并非平民，”他說“我曾經流亡……”少年不動聲色的看著他淺藍色的眼睛，慢慢鎮(zhèn)定了下來�！澳呐履愠錾碣F族，也并不代表可以被信任�！薄澳闶軅�，”fuji平靜而客觀地說，“而我并不想從你身上得到什么，我恰好喜歡我現(xiàn)在的生活，我不會妨礙你。你可以在這兒待到可以重新上路為止。沒有人會知道你在這兒�！�

　　槍放下的那一刻，fuji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我去拿吃的，”他走向門口，“你一定餓了�！�

　　“zezuka。”他身后的少年說。

　　“恩？”

　　“名字�！薄�

　　Tezuka留了下來，在fuji的閣樓上養(yǎng)傷，他習慣沉默，即不說自己的事，也并不追究fuji的身世。傍晚的時候，閣樓的窗外可以看到血色的夕陽。每一次fuji回到家，到會看到tezuka面對窗口，安靜的坐著，象在沉思，又像是在發(fā)呆。

　　“下雪了。”fuji趴在窗前望向外面，白色的雪花模糊的融在夜色中，紛紛揚揚又無可言喻的美麗。氣息吐在窗上，結成薄薄的水霧，fuji用手指抹開它，執(zhí)著的盯著窗外。鎮(zhèn)里教堂的鐘聲開始敲響，一下，兩下……孩子們歡笑著沖出家門，在雪地里叫著笑著，迎接新年的到來。

　　Fuji覺得疲倦，他垂下眼簾，困意襲來，席卷全身�！皀e，tezuka，……新年快樂。”他含混不清的說，閉上了眼睛。那個男孩冷淡的眼睛透過鏡片望著他，溫和而清澈�；煦缰校犚娚磉卼ezuka的聲音：“新年快樂，fuji……”

　　Tezuka第一個在外面度過的新年，他躺在窄小的床上，睜大雙眼望著窗外雪地微薄的反光。Fuji的呼吸平穩(wěn)而輕微。他睡得很沉，手指抓著枕頭，因為寒冷而微微顫抖，無意識地靠向tezuka。醒著的少年把手伸向枕頭下面。指尖微涼，那里躺著他的槍，他從不會讓它遠離他。他唯一的伙伴，他曾經只與它說話。

　　“其實它是空的吧！”fuji在第一百零一次看他擦拭這把槍的時候說�！安蝗荒銢Q不會傷得那么重。”tezuka抬頭看他，微微笑了笑“只有一枚子彈，是給我自己的�！�

　　那把槍其實并不屬于tezuka，他還未通過考試，沒有資格配槍。哪怕他的訓練成績是史上最優(yōu)秀的，沒有殺過人的鷹就不是真正的鷹。他叫槍的主人大和前輩，那是一個古怪而有趣的人，留著草窩頭戴著奇怪的眼鏡，平時沒事把“不自由毋寧死”掛在嘴邊。殺人的時候干凈利落，卻總是皺著眉頭�！斑@種感覺很糟糕�！彼麜䦟ezuka這樣說�！白屓藧盒摹！�

　　Tezuka十三歲時，已有了參加考試的資格。他被命令去刺殺一個政界要人，通過了考試，就能成為真正的鷹。他接受了命令，沒有任何想法。他有自信可以把任務完成的很好。但是在他就要得手的時候，大和前輩突然出現(xiàn)，他舉手間殺了和tezuka一起行動的搭檔，狠狠扇了tezuka一個耳光。“很享受吧，殺人的感覺。”他說，眼睛里有恨鐵不成鋼的痛心�！俺诉@樣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tezuka平靜的看著他的前輩。他的眼神干凈，讓人心悸。“有的，”前輩說，“你還可以自由�！�

　　他們開始逃亡，鷹的殺手緊追其后。在某次短兵相接前，大和前輩打暈了tezuka，那是Tezuka最后一次見到大和前輩。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的槍，里面只留下了一顆子彈。有溫熱的液體從眼中流出，tezuka沉默不語。

　　“你在尋找什么嗎？”有一次fuji這么問他。他回頭看著fuji，fuji歪著頭朝他微笑，“你走過了很多地方，你在找人嗎？”“我不找誰，”tezuka說，他把目光移開，望向窗外，“我在等他們來找我……”

　　tezuka把手指插入fuji的頭發(fā)里。“fuji……”他輕輕喚他，他依然沉睡，呼吸輕柔。

　　他低下頭，含住fuji冰冷的唇。

　　fuji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因著雪的反光，閣樓里比平時亮很多。他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個安靜的早晨，樓下傳來孩子玩雪的歡笑，有鳥在叫，陽光晃眼。

　　“Tezuka……”fuji輕輕的喚著，聲音在空寂的空間里打轉，最后消失不見。他把手伸向枕頭的深處，除了柔軟的感覺，什么都沒有。Fuji把頭深深埋進被子里，tezuka……他默念著，單薄的肩緊緊的繃著，手指深陷在枕頭中。

　　他想，也許他終于可以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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