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曲
　　一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一曲終了，帝尊緊鎖的眉頭舒展開。在場的宮人都舒了口氣。
　　想起兩個月前平陽公主將我推舉入宮時，全家人滿臉笑意，那是久未聞肉味的人的欣喜。我明白，我們一家人會因此平步青云，也會因此錯過人間，因為伴君如伴虎啊!
　　“李夫人，圣上有賞。”
　　宮人的一聲傳喚，打斷了我的思緒，迅速收起臉上的倦意，換上滿臉笑容，迎著眾宮娥滿腔的忌妒，走上臺階……
　　剛回到冷冽宮，粗粗察看了一下帝尊賞下來的物品，挑了幾樣貴重的留下，剩下的又被我?guī)У胶髮m去送給其他宮娥。我很有必要這樣做，我要消除她們對我的敵意，鞏固自己的地位，我并沒有母儀天下或者做帝尊永遠寵愛的人的打算，我只是希望家人的生活會好過，不用看別人的臉色過活。我把帝尊打賞下來的物品請可以自由出入宮內(nèi)的大哥帶給家人，暗中囑附他們在遠離都城的地方買房置地，低調(diào)行事，當我年老色衰時，我會向帝尊請求回歸鄉(xiāng)間，不必被埋在這幽宮里等到尸骨寒冷。我會回到那美麗的山間，坐在花海中怡享天年。比起在帝尊身邊爭來爭去的女人，我想我的愿望真的是相當樸素。
　　例行公事的向帝尊請安以后，我轉(zhuǎn)身向流音閣走去，剛進流音閣就看見大哥欣喜地擺弄著鐘鼓，弄得叮鐺作響，見我來了，放下手中的東西，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說：
　　“妹，我昨天被封為宮延樂師，你二哥被封為貳師將軍！圣上賞了很多東西呢！”
　　看著大哥手舞足蹈快樂地像個孩子，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不過是一介平民，有一天受到貴人幫助過上了富裕的生活，而后就害怕再次貧窮，其實我很想一家人就這樣平凡地過一輩子，不用擔驚受怕。
　　“大哥，你知道這樣的生活并不會長久，帝尊的情感反復無常，在我之前他寵過三個女子，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在我后面的將會是誰，我們還是做好分內(nèi)的事，得不得寵還是聽天由命吧！”
　　在這有佳麗三千的后宮里，我看慣了女人之間的勾心斗角，如果參與進去，很可能會身家不保。我賭不起也輸不起……
　　二
　　由于我主動于與宮娥們的友好交往上，她們對我的敵對態(tài)度也有所軟化。我們常常會約著一起在流音閣里辦酒宴，互相說幾句恭維的話博得笑臉。這樣我就為大哥贏得了機會，每逢帝尊賞了晚宴，歌伎唱曲解悶時，眾宮娥的掌聲就此起彼伏，這突出了歌伎的嗓音之妙也突出了作辭者的才華橫溢，理所當然的，朝中的人開始注意到我哥——一個小小的宮延樂師。緊接著他們又打聽到這個小小的宮延樂師的妹妹是當今最得寵的李夫人。然后，大部分奏表上都開始吹捧我的大哥。帝尊也開始注意到這個一直在幕后的小人物，對他曾經(jīng)所作的《佳人曲》頗感興趣�；侍觳回撚行娜�，幾日后的一個早晨，宮人宣我大哥進殿面圣，不久就傳來消息說我大哥被封為協(xié)律都尉，雖然官職不高，但俸祿卻從原本年佩二十石印長到了二千石印，這樣我已滿足。
　　不僅是我大哥，二哥在朝中也是人人奉承，說什么英勇，飽讀兵書，作戰(zhàn)無往不勝……其實我二哥只是一個孝廉，充其量最近讀了些兵書，也沒到學富五車的地步。
　　這朝中也真是黑暗，難怪有些忠良寧可歸隱也不愿再為官。算了，我們李家需要這樣一股勢力，上得去又下得來。
　　我大哥、二哥是單純的人，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腦袋里想得其實很簡單，那極容易被人算計。所以我步步為營，極少讓他們暴露在公眾的眼光中……
　　我如此小心謹慎，但不幸還是沖著李家來了。朝中一位值得我信賴的大臣居然提議讓我二哥李廣利帶二千騎兵去圍剿在邊境作亂不足千余人的匈奴。直覺告訴我大事不好了，如果我此時為了保住二哥，推翻他人的吹捧，那真的就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不但做穩(wěn)了欺君之罪，搞不好還會誅連九族。盡管我心惶惶不安，可我明里還是笑臉迎人，暗里卻四處求神拜佛燒香，不求得勝只求平安。
　　可惜世事難料，沒有后臺的我輸?shù)脧貜氐椎�，我真的不適合在這幽宮里��！
　　三
　　果然，不幾日，前線就傳來我軍潰敗的消息，貳師將軍和剩余的幾百名將士逃回邊境卻被禁止回關！我的腦袋似乎生銹了，無法探知帝尊這樣做的目的。如果匈奴再度襲境，那么我二哥……
　　大哥聽到消息后，立刻為二哥奔走，可是沒有人愿意接應。其實這結(jié)果早就預料到了，因為人們把這件事當成李夫人不再得寵的預詔，這真是對我的嘲笑。就在我為二哥的事忙得焦頭爛額時，大哥卻得罪了某位貴人，被帝尊拖去要施以宮刑。我一驚，立刻放下手中所有事，不顧形象地跑到朝陽宮外跪求帝尊開恩放過我大哥。我在宮外不停地磕頭，我看不見天空，只看見面前的磚上一片殷紅。里面的人歡聲笑語，纖歌凝而白云遏，但他們聽不見外面心碎的人的聲聲哀求。
　　我不知道這樣跪了多久，也不知道額上的血干了沒有，我只看見宮人們進進出出，只看見他們的嘴開開合合。就在我快撐不住的時候，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我，熟悉的，家人的溫暖。我年幼的昆弟就這樣扶著我，從朝陽宮一直走回冷冽宮，一路上我心疼地看著他把我的重量往身上攬卻沒有阻止他，我明白他想分擔一些我們的煩惱，可惜他的肩太稚嫩，無法背負這個朝代的兇猛波濤。
　　回到冷冽宮，一時感慨萬千，從前住在這里的人是否會像我一樣有進退兩難的時候呢？整理思緒，既然我無法從帝尊那兒得到開恩，那么就試試“貍貓換太子”。即使走投無路，我也要放手一搏。
　　我拿著錢財去賄賂監(jiān)管的宮人，那些宮人看見黃金，眉開眼笑。
　　“謝李夫人打賞，夫人囑咐的，小的一定照辦，一定照辦！”
　　我輕蔑地哼了一聲，全是錢的奴隸！轉(zhuǎn)身便回冷冽宮。我以為我保得了大哥的平安，可是第二天被施刑的人仍是貨真價實的我的大哥！其實我該想到他們見風使舵，意識到我已失寵，再狠也沒有威力。
　　當我看到他們將□□全是血的大哥送入宮中專門養(yǎng)狗的屋子時，我只感到莫名的恥辱，這是對李家的侮辱！我沒有過去扶他，只是站得遠遠的看著大哥被拖入狗屋，我也不敢過去守著他，因為我怕看見醒來后失了魂的大哥，我更怕看見他滿目的空洞。我知道自己承擔不起這目光盡頭的哀痛，我懦弱的退縮著，想躲起來，可我辦不到，我就這樣后退著，后退著，這長時間的恨、勞苦、不甘積壓在心頭，重重地壓抑著我，突然感到喉頭一陣腥甜，一口鮮血沖天而出，落在地上迅速蔓延成一朵花，而我早已支撐不住這具虛弱的軀體，像只飛累的蝴蝶，輕輕地落在已經(jīng)沒有退路的大道上。我聽見我年幼的昆弟凄厲的喊聲和眾人走開的腳步聲……
　　四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冷冽宮里，出入的宮人明顯少了很多。我的昆弟李季替我忙前忙后，順帶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二哥李廣利已被衛(wèi)大將軍的部下解救回朝，帝尊并沒有追究他的錯誤領兵，這給了我一絲寬慰。
　　我準備待病好一些時去看看大哥如何了。還是那句話，帝尊的情感反復無常，我永遠不能預料他在想些什么。聞訊趕來的我站在空空的狗屋里，望著地上延伸出去的血跡，我可以想像的到傷口又裂開的大哥被人拖出宮去的情景，我的恨溢出心頭，可眼淚卻止不住地滴落在這片血色中……
　　我的病越來越重，似乎就沒有好的跡象，太醫(yī)說我的身體已然如被蛀空的樹，加上怒火攻心，這場大疾在劫難逃，只要照方抓藥，慢慢靜養(yǎng)，這病還是可以好的。
　　“什么叫還是可以好的？”我笑著問昆弟。昆弟閃爍其辭，我料定太醫(yī)還對他說了些其他的。于是我安靜地說：“我時日不多了，我們?nèi)ヒ姶蟾缫幻姘�！�?br>　　深夜，人們已經(jīng)入睡，沒有人會關心一個失了寵的女人半夜出宮去干什么，因此我和昆弟沒費多大功夫就出宮并找到大哥的暫居地。
　　搖曳的燭光照著屋內(nèi)三個沉默的人，原來爹娘已知道了，這么大年紀了還要承受這莫大的痛苦，這是我的罪。原本以為可以給李家?guī)硇腋２艩幹鲞@個貧寒的窩飛上枝頭當鳳凰，現(xiàn)在才意識到這不過是一場堵命的游戲，而我永遠是輸家。
　　看著娘紅腫的眼睛和爹沉默的臉，我撲通一聲下跪，道：“夕落不孝�！鞭D(zhuǎn)而面對到現(xiàn)在都沒表情的大哥說：“哥，是我，夕落，我，我來看你了！我……”話未說完，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拼命下落，我突然失控似的搖著大哥，哽咽地說：“看著我，哥，看看我吧，我是夕落，哥，我是夕落呀！”還是毫無反應，他靜靜地坐著好像已經(jīng)遠離這個塵世的娃娃，任我又哭又喊卻不給我一點回應。我松開手，對著爹娘、大哥、小弟再拜，此時我只能不停地說對不起……
　　當我們回到冷冽宮時，我等不及眾人退去就仰天噴出一口鮮血，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似乎已走到盡頭了�？峙碌炔坏蕉缁貋砹恕１娊忝貌煌５啬ㄑ蹨I，可我淡淡地說：“哭什么，人總是要死的，只不過是早晚的問題�！蔽依吮蛔�，想休息一下，卻聽外面的宮人來報說帝尊駕臨冷冽宮，我冷冷地應了一聲，拿被子蒙住頭。遠遠地，聽到宮人們下跪的聲音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夫人，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平板的聲調(diào)不帶任何溫度，“為什么不愿見朕一面呢？”
　　我嘆了一口氣，找了一個通常在這種時候妃嬪們都會說的話：“妾抱病在床，身染重疾，相貌損壞不可以面見帝尊�！蔽翌D了頓，思考良久后道：“望帝尊開恩保我家人平安�！�
　　“夫人病重，耽誤不起呀！見朕一面，而后將家人托附于朕豈不快矣？朕必賞賜千金給他們，保他們榮華富貴，樂而無患�！�
　　樂而無患，我笑。就像現(xiàn)在這樣？從前天天能見到我的時候，并沒有施太多恩惠于李家，反而置李家人于災難之中，而今只為見一面就施如此恩澤，我承受不起呀！樂而無患？哈，哈，哈……
　　我仍舊蒙著頭不愿見帝尊，我怕他看見我臉上顯而易見地恨意，我不想再給李家招致任何不幸。
　　帝尊無奈地仰天長嘆一聲，離去的腳步聲沉重并帶有憤怒。我猜不透他接下來要做什么，我也沒有精力想那么多，聽那么多，我只知道自己很累，我輕輕地閉上了眼，周圍沒有奔走也沒有言語，我在這一片安靜中沉睡……
　　五
　　不知睡了多久，當我醒來時，我已化作一陣清風，而我心卻深深地掛念著李家的人，我快速地飛出城郊直奔那間小屋，可是那兒只留有一地的散亂。我不停地安慰自己他們不會有事，卻止不住自己沖向街口刑場的腳步。我最害怕的事還是應驗了，跪在刑場上的是我的大哥和昆弟，我的心瞬間冰到了極點。我不甘心地刮回朝陽宮，卻看見帝尊摟著尹婕妤在尋歡作樂，原來冷冽宮已易其主。不經(jīng)意間，我聽見尹婕妤說：“帝尊，別人都說您對李夫人用情最深了，那我算什么呀！”
　　不晌，帝尊沉默了，良久才道：“佳人難再得。愛妃，今日風大，小心，先回宮吧！”我不依不饒地繞在他們身后，哼，對我用情深？別笑死人了，這件事我們倆心知肚明，你喜歡世人稱贊你是個明君，沒想到也喜歡別人說你重感情，可你的心從來就沒屬于過任何人！你對世人說你最愛《佳人曲》，只為曲中的那個佳人——我，可你從來不知曲中所寫之人根本就不是我！還是說我只是個玩偶，隨時都可替代?口口聲聲說對我好，卻不肯愛屋及烏看在我伺候你那么多年的份上放李家一條生路。他們能犯什么大錯？干擾朝綱還是……我憤怒地訴說著這一切，可是你一句都沒有聽見，你只感到今日的風很大，你轉(zhuǎn)身關上宮門，將我硬生生地隔在外面……
　　我痛苦地沖上九霄，凝起烏云，將塵世與我分開，我站在高高的云端上，哭泣著向老天訴說我的不幸，這莫大的悲哀將我慢慢吞噬、分解�；秀敝�，我聽見一個孩子說，娘，下雨了。我還聽見一個麗人在唱《佳人曲》：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