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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道故人心易變
一.
風瀟瀟寒。
浪起,帶動秦連玨白衫的一角,緋紅的木蘭,張揚在雪白的領口處。
墨發(fā)翻飛。
他睨著相對而立的緋衣女子,笑中多了譏諷:“哈哈……好!這可是好的很!自小我教你工夫,如今你卻是要用它來殺我么?”他猛地抬手,一掌拍向身后被海浪蝕得不堪的巖石,堅硬的石塊轉(zhuǎn)眼瞬間化作粉末,自他的指尖簌簌而落。
這便是江湖第一掌,秋凌掌。
只是此刻,緋衣的女子向風而立,足間輕點,幾下離了那凜冽的掌風,姣好的面容上卻絲毫沒有懼意。
她只道:“秦大哥。”
女子的聲音是江南一帶的綿軟,像是細磨的面粉,漏了茶底的精細茶末。再向上看去,入目的是一雙點漆大眼,瓊鼻櫻唇,面如拂柳,音如笙蕭。竟是玉山一帶最美的木蘭姑娘。
秦連玨望著那傾世的容顏,卻兀自捏緊了拳,眉羽處是一片深沉的黑,全無號稱第一玉公子疏眉星目的俊朗模樣。
他只是怒。
潦潦風聲——
萬般的寒。
木蘭卻也似有意在等著他,未再向下說去。二人之間靜靜的,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響——
唰—唰—唰………
忽然,遠響起了鳥聲,是一只雪白的鷗,撲騰著翅膀,不怕死地發(fā)出嘎嘎嘎的聲響。
此是幾回聞?
——聲音戛然而止。
岸邊的二人看似都未動手,雪衣男子白衣翩翩,女子赤衣烈烈,兩人站在一處,倒像極了一對璧人。
許久——
秦連玨開了口,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如風里滄絕的悲歌。低沉而緩緩地,流連于木蘭的耳際。
他說木蘭,我未負你。
我們不曾定過終身。
不要再胡鬧了,算我求你。
——我已有了昭庭。
寂寂的風聲,冷岸濁浪,卻見一輪玲瓏月照。
“連玨兄——”
遠處,遙遙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纖纖的,很是些柔情。木蘭的眉心剎那間縮得極緊。
她望向秦連玨。
他沒有應聲。
待那聲音漸漸地遠去,她才緩緩地開了口,語調(diào)和緩了許多,她只問:“秦大哥,你剛才為何不應她?”
秦連玨蹙了眉,眼底深處是死潭一般漆黑的深,他緊抿著唇,臉上并無一絲表情,他道:“這不便是你希望的嗎?”話語在秋風中漸漸轉(zhuǎn)冷。
他又道:“便是來年,武林比武大會,我是會去的。你若是恨我,若是要殺我,這便是再好沒有的機會了!
木蘭凝視著他冷淡的眸光,忽而輕輕一笑,剎時如千樹梨花綻放,眼中卻猶自凝起細若錙銖的嘲意,她緩聲道:“自然是了。我道也想知道,秋凌掌與木蘭指,究竟是哪個更勝一籌!
她說話的語調(diào)悠悠的,尚帶著幾分笑顏,如只是說著什么無關緊要的言語。秦連玨的瞳孔卻在瞬間劇然縮緊,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沉聲喝道:“好不要臉!”
這木蘭指,本是秋凌掌幻化而來。記憶里簡易的土屋,門前院落的木蘭樹,和風煦日。他束發(fā)高冠,清遠雙眸,立在身側(cè)仔細地教她,他尚不過弱冠之年,卻已被江湖人譽為玉山一絕。而這手女人的功夫,秦連玨卻也使得極為應手,竟頗有幾分玉樹臨風的魄氣。木蘭在一旁瞧著,遙自地也入神,滿坡木蘭花,一指而出——
緋紅的花瓣離了那花骨,漫山木蘭香飛,恍若玉蝶醉。
玉山。
騰霧繚繞,輕煙似龍;山路極為險峻而坎坷,卻是尋常人不能輕易走得;滿山奇花異草,怪石嶙旬,她只消輕輕一躍,轉(zhuǎn)眼便是數(shù)丈。向山下探去,半山邐迤,似長龍盤臥,蓄事待發(fā),好不后怕。
秦連玨轉(zhuǎn)身望她。
彼時她依稀年少,一身緋衣,卻已出落得楚楚動人。秦練玨略年長她幾歲,面如冠玉、白衣勝雪。他的眼中含笑,朗聲贊她:“蘭兒小小年紀已練成如此輕功,真真厲害。”她亦向著他笑,雙頰上卻猶自飛上兩片粉紅,如春日的百花齊放,煞是明艷、煞是嬌人。
風涼涼地吹過。
衣角翻飛,墨發(fā)如帶。
木蘭指出——
這是秦連玨派給她的任務,一日偷襲他兩次,若有一日得逞了,便帶她下山。初聞言,她只是嗤鼻,覺得他未免小瞧了她。況且這是偷襲。
可惜兩年來,她卻從未得手。有幾次,險險地便要成了,他都適時地止以一掌。
今日她再試。
省了那慣常的捋袖一步,足間一點,半身越起,那是十五照明月。
這是明招。
他未轉(zhuǎn)身,只是側(cè)空一越——
明月照無痕。
不再只能輕松地避過。
他回眸,眼里多了贊嘆的光——
她進步神速。
可秦連玨萬萬不曾想到的是,木蘭翩然回身,卻不是同往常一般罷休氣喘,而且盈盈然騰空而起——
木蘭指再點!
這便是秦連玨沒有料到的了。她長裙翩連,纖纖玉指遙遙指來,他大驚,堪堪一避,指尖自面門上險險擦過。
秦連玨捂了胸口,倚在樹側(cè),眸中尚有驚訝到了極點的光——
他沒有看錯。
那纖長、溫暖、柔軟的手指,木蘭的手指,毫無一絲的殺氣的手指。
那一指——
只為一撫他如玉的面頰。
二.
東水——
被漆黑的夜染成了墨的黑。
凄絕的風——
夜風中的女子有傾世的容顏,笑意落寞而又蕭索,她望著面前的男子,探手撫平了他緊鎖的眉。
她道:“秦大哥。 “
他定定然立著,白袍輕卷,綠云擾擾,在夜風中有噼啪的奏聲。
卻只道恍若未聞。
天色已經(jīng)完全地暗了下來。
木蘭驀地彎下了身,輕輕拉起緋衣的裙擺,纖細白皙的玉踝上系著一條銀色的軟緞,映著寧靜的璞玉,極為精簡而華貴。
木蘭望這著這銀白的絲圈,眸光在月色中靜靜地開始沉淀,她柔聲道:“秦大哥,你想是不記得了。當年你下山去,挑了這送我,我們那時便約好了……”她宛如木蘭花嫣紅的唇勾起柔軟的弧度,皓齒流過了月的瑩白,“我們約著,要執(zhí)子之手,與子攜老呢!
她的聲音極為溫軟,一如兒時他買與她的松花糕,清滑入口,甜香而糯。
晚風起,猶念得,誰念西風獨自涼?
往昔,門庭前的笑言,嬌俏女子含羞的眉目,以及坡后緋紅色山茶,只耐蕭蕭黃葉閉疏床,韶華盡落。
他們原是許了終身的……
她怎會忘。
武林一決,定于玉山西走三百余里處,玉山人作玉郡行,又稱祁州。
據(jù)史冊記載,壬年初九,祁州城血飄三日,一如木蘭花艷絕。
是風。
拂柳一束,日光幾道。
遠處隱隱約約紛沓的馬蹄音。秋光漫漫,草色焉焉,一派蕭索之景。
而菩堤下白衣勝雪的公子,一支碧玉簪,一柄青銅劍,一掛綠銹牌,粗布衣上落了一株緋色木蘭,卻道那殘陽景。
丑時。
日光斜頭,灰鳥歸巢;疊疊叫聲凄厲至極,聞之泫然淚下。
怎恁漫地紅花,掩了那秋霜華。
木蘭將一柄長劍自一彪壯武人心口拔出,是利刃與骨骼摩擦而出的聲響;大漢突目,粹然倒地,有誕水自口際緩緩流出,一縷腥紅在塵土間逐漸蔓延,宛如作了彎的弦——便又一著命的涂色。
她淡然回首,遙照一片滄桑的綠間,玉山公子漸斂的下頷,眸光清漠,似祈州河中久未褪去的寒冰,叫人作冷。
她不懼,但笑之,仰頭,將劍自后拋出——
“鐺——”
如今,月將風起,一人守秋節(jié)。
——曾道涼亭后,萬里清秋,約一生與君相伴。
——怎料西風涼,萬般淚流,訴今夕孑然一空!
秦連玨縱身一躍,轉(zhuǎn)眼已至漫漫黃塵間,烏發(fā)輕舞,衣角而動。
他望了她,目光添了細刺,犀利非常,扎得她的心都凜凜地痛起來。
他抱拳道:“在下秦某,有勞木姑娘賜教了。”
她淺淺一滯,終是垂了首,頸間的軟綢軟綿綿垂了胸前,極快地晃了一瞬,但聞她緩聲而道:“公子一言,妾身不敢不從!痹捳Z恭敬,卻又疊了那許多的柔情。
是為被酒莫驚秋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羅袖而挽、束發(fā)而已;蓮步輕移、笑靨含愁。
他一掌展展,她柔荑素素,十指纖纖如玉;一如星下的過往,曾在玉山之上洗過的流年,他吟的歌,她對的琴,七弦上瀉過的月色安靜。那時,他們琴瑟和諧,君在郎畔,汝在身側(cè),心悅君兮君悅吾,誰念那淙淙琴音?只嘆一曲總有終了時,崩了那弦,絕了那聲。
怎堪此刻,雷霆萬鈞,灼灼風烈,秋凌掌出,帶著極大的風響;本來天人一對的君子淑女,就曲而歌的二人,卻是彼此動了殺心,一掌一指,堪堪著都從命門而去——
素手柔荑,素白衣裳,沉思往事之殘陽,卻道是二人共舞;纖細食指,避了秋凌掌,點了翩翩公子雪衣下的緋色花——
月華秋色,滿院梨花香醉,而她披了烏發(fā),替他繡了木蘭。絲線團團,霜色淡淡,她但一笑,便傾了這巍峨的玉山,她向著他彎了眼眸,一如翦水長流之,弄起些細細微波來,應了她緩聲而語,軟聲笑道:“秦大哥,你瞧,我對你這般好,你便是要記得我一世的。”
秦連玨低下頭去,望向雪色衣上緋色的木蘭,竟是極艷,倒堪比那戚戚夕陽照了,沉沉的、開在那心口處,是她要讓他一輩子都記了她的請求。
天邊漸漸飄來綿綿的云彩,一抹盈盈寶靛色的纖細身影慌然間襯了那緋色云霞,入目且是金簪而挽的烏髻,一對蓮足小還可愛。如玉女子匆匆擠過密密匝匝的人群,清秀的臉頰旁猶自掛了一串晶瑩的淚珠兒;她拼命用手扒著濟濟的圍觀者,一聲疊了一聲的“連玨!連玨…”卻是肝腸寸斷、聲嘶力竭。那濃濃霧靄一如破了光,倒照進那艷艷夕陽紅來。
飛揚塵土間宛如睡去男子,顱下映出匿大一灘醒目的紅來,像是木蘭花嬌俏而綻。他長且密的雙睫顫動個不休,硬是撐了開來;眸色散漫而疲憊非常,卻很是寫盡那滿滿溫柔意了。許是念起他們初識的時候,那蒼茫而久遠的流年,他輕聲地嘆了,喉嚨無聲地滾了幾滾,才一開口道:“昭庭……”胸膛便一陣氣血上涌,終是持不住力,沉沉然合上了眼睛。
有遠處的女子嘶啞而絕望的哭聲遙遙而來。木蘭攏了衣袖,忽覺得萬般的寒,一如他隨另一女子離去后,她一人在玉山頂上度過的脈脈寒冬,雪封其頂,她倒是失了件厚髦襖了。
那個陪了她十余年的公子,曾誓言與她相伴終身的人,卻是被那輕輕一指而洞穿了心藏,軀體在逐漸陰起的夜空里轉(zhuǎn)了冷,是這般地去了。
他明明是可以避了那一掌的,卻是為何不躲?他負了她一段情,竟是真真賠了她一條命了。那戚戚千秋里的圓月,且是靜靜地照起來;她不禁捏緊了手,長長的指甲嵌進柔嫩的手掌里,而因了那心痛,不再感得這般的疼。
人群悄然地散去,但見一貌美女子依舊伏地而哭,;發(fā)髻亂了,簪子歪斜,口中只念著心上人的名字,然而最末的那個字總因了陡然低去的哭腔而不甚清晰,唯聞一聲聲的“情連……情連……”而已。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怎那西風起,天光暗,卻道是公子可惜,佳人可憐。
壬年十二,祈州一戰(zhàn),武林一霸,木蘭一隅,終是塵埃落定,花落誰家去;祈州人無知,只道那緋衣俠女,裹了一翩翩白衣郎,乘風而去,羅袖輕舞、作淚而別。自此祈州城風雨一月不絕,祈州人燒香而拜,惶惶不可終日。
嗚呼!祈人愚也,良人之意,何以見得?卻是濟濟不止,飲淚不絕。還只道那緋色花能傾一座城,傾不了一個人。
三.
玉山落落,且是木蘭瓣落地得聲。林間知更鳥嘰喳而作。
日光數(shù)漏,照得那屋亮得幾許。
而暖暖的,傳來的是秦連玨的音;他淺笑道:“蘭兒,不忙么,去砍些竹來可好?響午做竹筒兜飯給你吃。”
她曉秦大哥廚藝一絕,腹中那饞蟲是怎么也按捺不住了。緋衣如浪翻滾,足間幾點,遙遙地已向那竹林處去了。
她從不用刀,倒非氣力多大,卻惟獨木蘭指使得妙絕。不過刷刷數(shù)下,玉青的竹節(jié)已落于掌間。
木蘭低頭望下手中兩節(jié)竹青,嘴角不自禁露出一抹笑來;她羅裙微甩,抬步欲走,忽聞不遠處傳來一陣陣斧子削那竹的聲響,其中還夾雜著些粗重的喘息。近了,才發(fā)覺是一個俊氣修長的少年,真真有秦連玨一般的高了。她只道是玉山腳下的尋常人家,更難得心情愉悅,但挽了衣袖,木蘭指幾點,便見黛青色的竹枝紛紛而下。
那少年回聲望她,眼中尚有異色,奇道:“好厲害的功夫!敢問公子是哪個派別的?”
木蘭一怔,但覺得他長得清秀好看,亦不似尋常的粗野人家,心下微微一動,不禁笑道:“小師傅怕是誤會了,小女子武功雜而無道,哪里登得上大雅之堂,且莫說什么勞什子的派別了!”
她只道是什么農(nóng)家弟子,不識大字,再多說什么也是無意,當下便轉(zhuǎn)身欲走。誰知那少年卻不依不饒起來,一步跨前,青衫而動,竟是目光炯然地望了她,朗聲道:“公子請留步!弟子確有急事,還望公子相助!”他雙目灼灼,卻似那未污了血的劍,猶自帶了幾分煞氣。反倒是她怯了幾分,緩緩住了腳步,許久才嘆聲道:“小師傅還是另尋高人吧,我已作了誓,此生是不入江湖的了!”
她句句懇切,且事關突兀,真不免低聲下氣了些。豈料那少年未多加一言,但低了身,竟作勢曲膝要拜了。她這才慌了神,手中一節(jié)青竹而出,便硬生生朝那少人膝頭擊去,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愿受他這一拜。
她出手是何其的快,一手木蘭指法真叫是出神入化的了,少人終不抵力,到底還是站直了身子,面上卻現(xiàn)出了團團潮紅,真不知究竟是因了那羞赧或是些別的什么,反而不敢再作一言了。卻倒是她,被生生的那一嚇之后,面上現(xiàn)了明白的怒意,掌風凜凜便要向他擊來,口中不禁怒罵著:“好是輕率!真不知那尊嚴是落了膝上的,倒是于海深輕分,于山重萬倍了!卻是這樣作踐了它的!”
木蘭怒聲呵著,那一襲緋衣隨風而起,眼角處不知何時已凝了那許多晶瑩色。少年倒是緘了口,頭沉沉地垂著,還道是乖順非常。待她住了聲,許是罵得累了,才小心翼翼地開了口,話音似一縷炊煙而起,裊裊地飄了她耳畔,只道是:“我本是為了她的!
他說話的聲音低極了,卻也是怕極了,倒像是在耳邊輕聲呢喃一般,但聞他嘆聲道,“若她不回來,我便是要這自尊又如何了?她若是回來了,我是什么也可以不要了……”
木蘭緩緩一愣,心像是靜悄悄的被融了開來,卻也寬慰了不少,只是道:“這女子這般薄情,你原是不用這般心心念念了她,只可惜糟蹋自己!
她這樣想著,也不禁義憤膺起來。豈聊那少年轉(zhuǎn)身望她,目光卻冷得如同冰降,話音卻是暖的,如同春華未逝,融融的確是梨花綻放,他輕語道:“她是家姐,弟子早年而孤,惟有老母尚在,只是雙目已盲……”他的聲音緩緩地低下來,眼里已有了淚,“她在倚春樓賣唱的,我學了功夫,便是不要她再受欺負了!
木蘭睜大了眼睛,烏發(fā)在大片竹青的背影中沉默地翻飛。她便是同秦連玨如與世隔絕般相依十余年,也是知道的,在倚春樓賣笑,是同等于賣身的了。
她望向少年小鹿一樣清澈而倔犟的眼眸,心被竹林間輕然而過的風吹散了沉淀,倒是安安靜靜妥妥貼貼的。她仰了頭,彎了唇角,淡笑道:“那可真是好姐姐呢,去青樓自是委屈了她,卻怎的說是受了甚么欺負!也是過了罷。”
少年沉沉地盯了她的眼,雙鋒驟然鎖緊,忽而一步邁前,將懷中滿滿的青竹擲在木蘭足前。待他再立起身來時,眸中已長了明顯的怒意,他道:“是了!你這是在世外桃源生活的,恁是知了平凡人家的苦,倒是說起這般的風涼話來!那富豪權貴可是能惹得了的?”他揚了唇,冷笑道:“你便是好生伺候他一回,賞了你拾鋰便是要感恩戴德的了!說受了欺負也真是過了呢!”
他直直地立著,鬢角的烏發(fā)隨風而揚,那脫了色的簪子卻是有些歪著。他狠狠地瞪視著女子如玉的容顏,緋色的衣衫是近天的紅霞;是霧靄迷蒙的秋云;是斑駁銅鏡前亂置的胭脂盒。玉山腳下的月是團團的,其中是那隱晦的黑影,他曾道是玉兔玩鬧,不意打翻的墨汁;如今才知,是那月中傾世的美人見了她,招了羞了,便掩了面目。他只道她凌波仙子一般,是脫了俗的,不知人間疾苦的,這倒是不冤得她。少年輕嘆了口氣,忽覺得心中頓時明朗了許多,向著木蘭站立的方向,謙謙地,作了一個緝,道:“小生向姑娘家謝罪了,向言委實不妥,是小的的錯。”
木蘭猶亭亭然立在原地,墨發(fā)凌亂了,是被那風吹得罷。她只覺心一點點冷下去,他們之間像是變得那么陌生了。他不自謂弟子,也不意喚她作公子,拜她作個師傅。只是因她道他家姐是青樓的風塵女子,而輕薄她,這偏偏是他所不允的。木蘭的心間忽然多了許多的歉意,她掩了眉目,稍稍喘作一口氣,復又睜了開來;那兩道如煙眉下,水一般盈盈的眼,真是親和了許多,她道:“小兄弟,剛才是我的不是,向你賠了禮了。”她彎下腰,緋裙下隱隱露了那尖削雪白的瑣骨,倒是優(yōu)美極了。少年未作答,淡淡還了個禮,只是他清俊的面龐,漸漸地也緩和了幾分。
木蘭卻道他不意生她的氣了,女子花樣的皮相,便顯了淺淺的歡喜來。她笑道:“你終原諒我了?這可是好了。小兄弟,你叫甚么名字?我改了主意罷,去說動我?guī)煾到棠阈﹨柡し颍憬惚隳懿皇芷圬摾!?br> 她不道是家姐,竟是直喚作姐姐了,便作親近了很多。那少年卻是一怔,許是未料到緋裝女子這般輕易地答應了他,臉微微地顯出潮色來,聶聲問道:“公子此言,可是作了數(shù)的?”
他卻未料到這話是觸犯到她了,木蘭蹙了眉,臉色蒼白得緊,倒似著了怒意,她開口氣道:“真真不敬!倒小瞧我來了!我木蘭一言,可是四馬難追的!”她喘作一口氣,粉臉薄怒,竟是氣將上起火來,“快是報了名兒罷!休待我悔了意,便是無法了!
少年側(cè)著臉,五官默在沉沉陰影里,不甚清晰,猜不透他作的是甚么想法了,聶嚅著很是為難地開了口:“敢問公子……令師……可是愿意教在下的?”因了些猶豫,他倒說得結結巴巴起來;似是緊張極了,又是愿極了,叫木蘭看著,也不住彎了嘴角,她道:“這自是愿的,你可放了心了!
她的聲音柔柔的,是玉山上漫漫而過的風;秋色里,淺金色豐度的年華;沉甸甸的,是麥地里鱗次櫛比的麥子,她婉然笑道:“因我?guī)煾,是這世間最好最好的人哪!
她的眸里現(xiàn)出了溫柔極了的顏色。入了少年的眼,卻是叫這作少年的心隱隱約約難受起來;像極了一只紅頭小蛇,于五臟六腑中鉆著,很是麻癢而痛楚。他驀然感到,這初見的女子對別人懷了這樣的意,他心中是不允的,即使他的允或不允并不作了那個數(shù)。他只低頭道:“小子謝過公子了!
那莫名的感覺又起來了,叫他越發(fā)的心受。風軟和的吹起來,他的眼遙遙地望向那隨風蕩起的花枝;它是柔嫩的,綴了綠芽兒,枝端作了點嬌羞紅;倒惹得他心悸非常,想要立時拔將下來,弄手里糟蹂一翻。卻是那暖風吹著,把木蘭的聲音亦帶了來;似未吐芽的淺淺春意,叫他入了耳,也是說不盡的受用起來,她是問:“公子可是作何姓,為何名的?小女木蘭,為玉山人,亦無甚么背景,是以受教了!
那少年不意,只作一笑道:“在下溫姓,復名昭瀚。不過尋常人家,倒也不值一提!
木蘭款款一笑,笑意是如盞蔓蔓冰花,玉山頂上終年不化的積雪,芬芳而至,卻是凌人,紛沓流年,火樹銀花。她不言,只望了那青衫少人,作婉然笑。
四.
異風而響,怪石磷殉,析洲一景,幾點蕭索,秋風涼人。那少人束了墨發(fā),雪衣展展,一支玉簪上流過碧綠的柔光,倒如淑蘊淆清澈的眉眼來,豆蔻女子回首而笑,鵝黃羅裙,端身而立,如玉的面頰上淺淺的現(xiàn)出了個小酒窩來,那笑渦漸漸聚了深,卻是向這翩翩人作了個笑臉,只聽她緩言道:“溫公子,小女子琴淑蘊,偶有一言!
那少人不望她,只遠眺遠處苒苒黃塵景,面色凜冽,許久才嘆道:“她便要來了罷!彼难鄣资巧嗽S多溫柔來,倒如情人待了,卻獨不道他眼底的冰冷作何。
那黃衣女子見男子并未理會她,很是些不甘心起來,小小的雙峰緊皺;那紅潤潤的唇撅著,似有些不服氣道:“你便又念了那朵木蘭花了!她有甚么好,你要這樣心許了她的!”她真是作了怒,那對凌凌水波眼,亦打上了點點水色。
遠處忽而車馬奔啼、黃塵紛揚,天際聳然變得逼仄的灰,遠處遙遙飄來一抹艷艷的紅,烏發(fā)同展翻飛意。
——道是她而來。
淑蘊紅唇緊抿,銀牙輕咬。濮玉般寧靜美好的臉龐上,隱隱約約透出些很深的恨意。
她側(cè)臉望向身邊翩翩的雪衣少年,卻是念起初次遇見他時,一襲青衣,發(fā)如烏木,淺然作笑。
只是眼里,一點凜然的光,緩緩然擴散而來。
她驀然地怕。
黃塵漫漫,一路滄桑景;蒼穹作低,飄飄然一道紅華至。
馬聲作嘯,僵繩縮緊。
木蘭飄然下馬,衣袂展然,面上現(xiàn)出些輕漫的笑意來,道:“溫公子,上回那酒,勞煩再來兩盅!
溫昭瀚鎖了眉,白衣在風中一如白幟,墨發(fā)在亂色煙塵里,襯了一雙清遠眸,還道是秦連玨的影子,是他仿了他的;祁洲人作是何等的像,簡直出若如一人,她卻是從來都未認岔的了。
他嘆了口氣,清朗的眉目里,流過去一點失意,那笑也是苦的,只道:“木公子前請罷。”
木蘭點了頭,那絲戎寶蘭色繡鞋移了,卻又忽然停下,她輕聲道:“溫公子,小女木蘭,想是有些話,要同公子說!彼f著話,是未回頭,濃濃烏發(fā)中,就見一荊釵歪斜地插了,檢樸,卻也很是好看。她是不需那勞什子裝點的。
少年望了她,漸是緘了聲,尚有眸中有淡淡的溫柔,還道珠光淺淡。
一如他們初見的時候。
猶是那年,彼時秋涼,青竹而下,溫昭庭攜與秦連玨,離了那太行玉山。
丑年,九月初九。
秦連玨是留有一封信的,大意講得也是她,要照顧好了自己,莫是要怠慢了;最后才道,他走,是要溫昭庭忘了這讓她傷了心的地方,從此二人作一對棲身鴛鴦,亦莫白頭。
她讀過,直至手心作抖,心底徹寒。然且那淚,終是忍了不住,徐徐而下。
似玉山巔上蜿然而過的流年。
她下山去,一路青竹柏影,松樹修身;還道是得了那失心瘋了,只是想著報復。
她幾乎殺光了玉山腳下的人家。
直到她踢了破舊柴門,是見一束了發(fā)的青衣少年,坐于團團爐火邊望了她,眼底有淚。
她才驀然道,原本他才是真正的眾叛親離,傷及最深,痛及最厲;一如他如今于她,亦是懷了許多種的愧疚色。
是他害了她的。
木蘭仰了頭,深深地把淚水逼了回去,只啞聲道:“你走罷!
她原是,便要尋他了;曾道是往昔,他的家姐帶走了那個與她相約一生的公子,這世間最好最好的人;卻只道一聲,愿求你的原諒。
秦連玨俊氣的面龐隱在四處春深似海中;玉山之巔,融融春光,木蘭緋紅似嫁裝,是他約了要贈她的胭脂;他的眸光穿過分叉的樹隙冷冷落落的穿過來,那處的綠是那樣的滄桑,倒不堪嫣嫣春色里。
雪白衣衫,緋色木蘭靜悄悄開在了胸口處,如未曾落去的芳華。
卻是叫她眼底灼熱起來,道是他此時是恁的負了她,她亦不怪罪。
她的目光,淡然輕淺,驀然多許些了溫柔意。
四
又是舊時時候,黃昏時歸巢的慧洇鳥,烏泱泱的日空,她一襲緋色衣,澄澈的雙目中有他所不熟識的疲憊神情,她低了頭,青絲攏了一側(cè)臉頰,只道:“昭瀚……”
他一滯,眸色驟然縮緊。
她卻不望他,仍舊只是垂首。不過那一對清水眸子里,緩緩然籠上些星星點點的笑意:“我是一直愿告訴你的,當年汝姊從吾君下山去,行至百余步都未回首,我便是瞧著……呵呵,我想著啊……此仇必是要報的,卻是何時報才是好?”
她忽然仰首對天猖狂而笑,笑聲凄絕,驚動了一處暮時歸棲的鳥兒,竟又是一對慧洇鳥。那對禽鳥總是一對頭,比翼雙飛的;但卻又是一對傷心鳥,各自尚有彼此牽掛的鳥類,而在同伴遇難之時,才會鋌而走險,救之于萬急,所以又道遲情鳥。
他回望身后撲凌凌扇著翅兒的惠洇鳥,紅喙白面,不甚可愛;卻是不曾料得,雖為一世夫妻,是這般愛得的。溫昭瀚嘆作一口氣,倏忽間那清色眉目里,硬生生地逼出些憂色來,倒真真認不得,究竟是真情流露還道是虛情假意的了。
他轉(zhuǎn)過身,白色衣衫處,一株木蘭花開得嬈妖,嫵媚勝春華;便是他唯一一次托了琴淑蘊繡得。那嬌俏人兒是為自作聰明的,只道他是全然是為了木蘭,心中醋意大盛,卻又不愿在心上人面前失了風度,只得強作些笑意來,便是繡了,然且繡得極是妖冶;因她聽信外邊的傳言,道是這絕姿佳人是超凡脫俗的,便道她將獨獨不愛這雍容色,心懷竊喜,料想那溫昭瀚,是作不知。
木蘭垂下眼簾來,那水流似的目光,柔柔的,盯了那花看了幾許。再語時,聲音更緩了許多,一如耳畔的呢喃而已罷,卻是道:“我便料想,愿為你繡這物的女子,必要極其戀著你的,且莫要傷了人家的心意才好!
她道是低而和緩,叫是他的心,也一點點地融起來,他垂了頭,淡然一笑道:“是了,淑蘊對我……自是很好的,卻可惜我心里,已經(jīng)住進別人了!
木蘭一怔,還道只是笑了,亦不言其他,只低了頭向里走去。身后,是未終了的大片大片的春景,春日里的繁花似錦,生機盎然,草木皆長;獨有他眸光黯淡,是為暮色洇洇,還道是秋色微寒。
木蘭拾起酒杯,那一掬汪汪淡青色液體,融了玉一般澄澈的色澤,純純的酒香漫漫然灌進口中;她飲酒的樣子是極不淑女的姿勢,仰頭而已的,叫為她倒了酒的小二,面上也顯出一些敬色來,只是嘆:“姑娘真是好酒量!
木蘭重重地放下杯盞,紅顏上,已蒙了一叢桃花;一側(cè),酒罐是處,皆是碎瓦,她不言,不過杯杯而飲,卻是那一對朦朧眼,漸漸籠起些水霧來。
日頭緩緩沉了下去。
木蘭仰頭,雙目醉紅,細絲滿布,她已然喝了許多酒,遠遠不至那一兩甕了。
可她卻還是喝。應該說,她是在大口大口地灌,大半的酒順著她尖尖的下頷,一注一注地向下漏去。
她忽然叫:“小二!”
一旁的店小二連忙恭身而下,清秀的面上,敬意已全然被懼色所取代——他是從來沒見人這般喝酒的,心下已是怯了,只怕她一時不順心,一把刀便要揮將起來,哆嗦著低聲囁嚅道:“小……小的在……姑娘請吩咐了!
他倒像是真真怕了,白凈的方額,細細密密地透出些汗液來,唇的顏色也難看了許多;煞白的,病懨懨的樣子,卻是也叫人于心不忍了起來。只奈得木蘭是醉了深了,雙目若蒙了白翳,也瞧得不甚分明;煦玳g,只覺一束發(fā)的年輕男子,一襲青衫,面容恍惚得不似清晰,卻與極遠的記憶恍然重合,反反復復的,是叫她的心也微微地皺起來,因才回憶起了竹林里的光景才是。只是彼時,她還好,他也還年少。
凄凄的風隔了軒窗,搖搖擺擺地吹呼進來,像是帶了誰人的哭聲罷。
木蘭捧了酒杯,又是一杯干下;窗頭外邊,是喳聲而作的慧洇鳥,雙雙飛過。
又是一對遲情鳥……
——砰!
她摔落在桌前,輕盈剔透的杯盞中,一點一點青竹色樣的酒漬。
她仰了頭,原本清透的眼眸里又被拉長的細細的血絲。她盯了那殘酒,不過啞聲道:“這酒……是作何名字的?"
她第一次來,品了這酒,卻是同溫昭庭喝的。彼時的溫昭庭,素顏干凈,若不是早已得知,萬萬也想不到竟是一介風塵女子。
昭庭卻不望她,是埋了頭倒酒去。她的極長的烏發(fā)垂落在耳畔;青絲間,一支精巧的如意簪上頭,刻著一株緋紅的木蘭。
那是初春來時,木蘭花芬芳四溢,開得正好,她也美的正好;方是能把她比了下去,卻也是悄無聲息的,她道還是勝券在握。
那酒,是融了竹子的香的。她抿了一口,已是滿口溢香;才知最好的酒,不少清醇酒色,原是缺了這酒味的。
卻也易醉。
溫昭庭也同她喝。倆豆蔻女子,不多是已是滿臉通紅色;而身邊的酒罐,是堆了一個又一個的了。
另一桌的幾位壯年男子,是為瞧著了她們。原皆是祁洲極美的姑娘,然且昭庭是不會武功的;是否是習武之人,其實一眼大概是看得大出來。倒是她,本道是武藝非凡,卻是從來都滴酒未沾,此時醉意萌生,真是一點功夫也使將不起來了。
那幾個莽夫,已是打定了如意算盤,擦著拳,便奸笑地走近了來,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他們是要作何的了。這酒樓居二層,本不大有甚么顧主,況且又是幾位魯莽壯漢,誰也不愿去招惹的,當即就作不見,只是埋頭喝酒。怎知數(shù)位中年漢子已是來至桌前,笑意猥瑣,似是打定要輕薄了她們。木蘭是驚且怒,無奈適才喝了酒,全身上下軟綿綿的什么氣力也沒有了,只余了干瞪眼的份。只有昭庭是睡得死了,方臺上的酒杯作倒,酒水漏了下來,浸著腳下的木質(zhì)地板;入了耳,卻似風雨之前危機的倒數(shù)聲——
“滴答……滴答……”
木蘭的眼中終于顯出絕望的光來,她癱軟在桌前,真是毫無一點的辦法。她想起從前與秦連玨過招,無論是多么復雜的招數(shù),她都能解得,且是那么的得心應手。她是多么聰慧,叫是秦連玨也是要叫絕的,然而此刻她只恨自己不堪是個榆木腦袋,多么的愚笨的,雙眼垂垂然就要流下那許多淚來。只覺自己在昏睡過去的那一瞬,想及的是他,便是在心里道,我被污了身子,是我負了他的……都是我的錯,是我負了他的……是我負了他的……
可是我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一點一點,都沒有了……
她是忘,木蘭花是那樣美的,花期卻是那樣短暫,是為方綻放不久便是要凋謝的;她更是忘,她原不是他一個人的木蘭花的,都是她自作多情了,只因她愿成了那一炷香,他便枉了焚了那一點光。
木蘭真的是醉了。
她趴落在桌前,淚水漣漣,纏綿不已,是以為人間何時,念起卻道盡是蒼涼至極,還甚是越發(fā)無望。
一旁的小二也不禁慌了神,也不作多想了,向前去扶了她的肩,便急急地晃將起來,口中還不住道:“姑娘……姑娘,你摸傷心,你且是問了那酒名?我告訴你便是,道是木蘭……對,木蘭香……”
幾案處,木蘭一滯,卻是又垂下頭去,更是悲痛異常。
恍惚間,她聽聞何人道,此酒是謂木蘭香。
她忽而想起,很久以前,約莫是在秦連玨教了溫昭瀚功夫之時;一日,他許是累了,又來到那處竹林里,她年少頑皮,因而悄悄地尾隨了他,跟了而去。他雖是精敏,卻也未是察覺,只是坐在一著青竹之下,日光灑灑而落,閉目養(yǎng)神,卻也不覺有她。恁知她竟是“哇!”地一聲鬼叫,自后跳到前來,道是深深地把他嚇作一跳,連著數(shù)個翻滾,還是驚魂未定。也只有她,神情自如,在他身旁直挺挺地坐了下來,口中還不忘銜了顆尖尖草,是以笑他:“你怎是這般膽子小的?”
畢竟是年少,雖是大的氣量,他有很是些不服氣起來,卻也是不敢惹了她,只是別過頭嘟噥道:“至少我是光明正大的。誰像你,成天裝神弄鬼的只想著去嚇人了。”
她愣了愣,忽而“撲哧”地笑出聲來,只道:“是了,卻也只有你,每每都被嚇著!
她很有些得意地瞇起眼睛,竹葉的青色浸潤著少年清俊的臉龐。他是為怔了,終是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稍是些無奈地笑作起來。她大剌剌地自他身旁坐下,卻是驀地“呸”一聲吐出口中的草,小小的淺粉色的舌在濕漉漉的唇上舔了舔,才轉(zhuǎn)頭望著他笑道:“弟子,為師一直搞不懂一件事,道是很想請教一下你的了!
自從溫昭瀚拜作秦連玨為師傅,便怎么不愿再開口稱道她是公子了,至多是謙謙地換作一聲姑娘。這般稱呼,本是盡了禮數(shù)的,卻是叫她很不著意起來。只奈得無論誘騙利拐,他是亦不肯換做稱呼的。她也是倔脾氣,今日卻是先服了輸,也不怠強求他了,更是口口聲聲自謂是一聲師傅。
他便是聽了多了,也不禁啞然失笑起來,還道是無意要她作了怒的,只道:“你是問吧,我答了就是了。”
木蘭這才滿意起來,盤膝而坐,纖小的臉龐上露出些很是奇怪的笑意來,叫他見了,也不然是有些慌神了。她把腦袋好奇地湊了近來,水一般干凈而澄澈的眼眸對上了他的,輕聲問道:“我不過想知,你為何是獨愛這片竹林的?墒堑谝淮伪闶窃谶@兒遇見了我,你莫不是歡喜我的了,才要這樣舍不得這處?”
她道也是甚么心直口快的姑娘,且是居玉山也久了,是和尋常的山腳下的人家,很有些不大類同;至少,不那樣知了害燥的。心下想了些什么,當即也就脫口而出。怎料他的臉卻是驀然地紅起來,道是那緋紅的木蘭花似的,赤烈烈的,開得是這般嬌羞的,只支吾道:“你……你莫是要胡說了……歡喜你?萬萬是不可能的……我不過愛這竹林香罷,我覺得,此味是頂頂好的……能……能讓人清靜,你脾氣這般壞……誰……誰會歡喜你?……”
他道是急了,也是口無遮攔起來,獨獨未想到,此話是會觸怒了她,也幸她不是甚么刁蠻自負的姑娘,本也是言了作了說笑,當即只是裝模做樣地瞪視一眼,亦不言他。倒是昭瀚,登時紅了那臉,卻是明了自己方才是說了多了些,妄圖掩蓋了去,想是差點便是弄巧成拙的了,也不禁驚出了一聲冷汗,只隨后道:“你往后休要瞎講便是了,而且及笄,這樣子,是會叫人誤會的!
木蘭嘆作口氣,是道:“你說得也是在禮,唯有秦大哥,才愿我向他開這般玩笑話的,我從此只對他一人說便是。”她蹦蹦跳跳地倏然起身,口中不知何時有多了一根草渣渣,是為眨眼作笑道,“可是弟子究竟還是土了些,竹為高潔……哈,為師便是教了你罷,那且是古人自視清高,莫說是汝輩可言而已!也不知是羞!羞!羞!”她湊近一步,木蘭一般俏生生的臉上,顯出些調(diào)皮的笑意來,“此后你下山去,可莫說我是你師傅罷,要丟死了人!”
他又是一滯,張口結舌,還倒真是無言了。只是心里,倒是悄然地,淌過些失落來,只是強自不于臉上現(xiàn)了出來,只道:“時辰可是不早,我們上山罷!
她斜睨他一眼,柔軟的唇緩緩揚起了暖暖的弧度,應道:“也是,秦大哥尋我們不見,是要急的,他原不是極有耐心的人,這一點,是不如你的!闭彦珎(cè)了側(cè)身,清俊的臉龐上流過淺散的溫柔,輕語道:“師傅是要留了那許多時候來習武的,這不得說他!彼难垌飳懼恢每煞竦纳裆胧钦勂饦O為敬重的人,神情是也鄭重不少。
木蘭緩然作笑,有人這般重于秦大哥,她是從心里也要歡喜起來;當下立了起身,玉臂一伸,順手把一旁的少年拉將起來,替他拍了拍身后塵泥、粘著的一點兒枯葉的梗,秋是一點點地涼起來,一陣清風而吹,竹林颯颯,不遠處,一襲白衣靜靜地立著。光影回轉(zhuǎn),那面容倒也恍惚。
許是久未見二人,便尋至這處來,恁是他也錯了神罷;是覺得心口一痛,眼底一酸。因見了孤男寡女,一是心里邊已許下的佳人,另一是拜作了自己的徒弟,歡顏談笑,舉止,倒亦是這般親昵。是要自己解嘲了自己,愣是不知,還是真真自作了多情。
彼時壬年,九月初九,奈是深秋節(jié)至,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一如無言歸去的繁華似錦,爾和的聲,吾彈的琴,闊葉上流過的歲月安靜。
卻是今昔何年,恁是傷神,亦別再添那些愁,作了一曲嘆了,徒添哀情。
秦連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胸口又是驀地一痛,眼底,亦是悄悄地灼熱起來;只想,既是二人兩情相悅,又是何必生生地拆了這對比翼鳥,恁是往后蘭兒跟了我,也是要恨我的,不如圓了他們罷。
殊不知此刻,恰是二只慧洇鳥,呀呀地自竹林上空飛過。兩只鳥齊肩而飛,是叫他這常年居于山頂?shù)娜,所不熟視的,只曰這便是一對比翼鳥了,飛來卻也是誰人勸了他,不要再作甚么可笑的想法,放了那一對璧人去。當下心又是一痛,險險地便要流下淚來,只是急急地轉(zhuǎn)了身,逃也似地向山上越去,只是心想,自己莫是要拆穿了他倆,從此只裝不知與木蘭許了終身之事,這樣,于誰都是好的。
他想起有一日下了山去,遙遙地見了一風塵女子,和了聲,在一青樓門口咿咿呀呀地唱了。那女子生得清秀,自是無蘭兒這般好看的。他本想是這樣匆匆地走了開去,卻是歌聲低緩媚人,倒是流了些哀婉之情,叫是他也不忍走了開去。他認得這倚春樓,是祁洲富豪權貴愛極之處,想是這姑娘家是受了欺負,也不在里頭待客,倒是在外迎客了,想來這迎的客人,也是不屬她的。心下又憐憫了幾分,只是走近了,才見這女子抬了臉來,露出一對清清水水的眉目。
她原是化了很濃的妝的,涂了多么厚的胭脂。卻是奇怪那一雙眸子,讓他也忽然覺得她是一個多么干凈的女子。出入這一行,本非己所愿,此時更覺是他人強求了。倒是越是見了她,心中越是多了幾分憐憫意。再聽她低吟,也不單單只是好聽,且是融了許多苦在里面,當下便是又走進了許多,想是要摸了些銀兩于了她,叫是她也能展顏一下,莫說要這般苦楚的,是為也要迎不來主顧,在外生生吹了風的。
不覺得,他已是走到她跟前了,那女子仰了臉來,望著他笑,笑容極媚。他才覺尷尬起來,從懷里掏銀兩,遞與她,臉上顯出坨坨的紅了。她必定是誤了他的意了,只是垂下頭去,低聲道:“公子若要姑娘,里頭多得是,個個都比我好看……”她的面上顯出許多哀傷的神色來,道,“恕小女不能服侍了公子了……”她的目光很是留戀地瞧著秦連玨手中的銀兩,別過了臉去,眼里爍爍地閃了些銀光來。秦連玨更是有些慌了,木蘭自小便是極少哭的,每次哭了,他便要哄了許久,總覺得她上山從了他,他倒還惹了她不開心了,真真是有愧了的。如今見是一陌生的姑娘垂垂地落了淚了,許是急了,又不知該從何解釋才不致使傷了她的心。那脖子梗了,一張俊臉漲得如同木蘭花一般,赤赤的,艷紅艷紅。倒是里頭的老鴰聞聲而出,見那女子哭泣,又瞧見他手中的銀兩,那皺了的還描了顏色的老皮,恁是笑出些風情來,是道:“喲,公子好眼光,是瞧上我們的木蘭姑娘了!快快,木蘭,你便是帶了這俊俏公子,上了房去!”
她疊聲地催著,不住地推著那姑娘。誰知她竟是紋絲不動,愣是立著,哀求著那老鴰道:“瓊姨,我們約好的……”她的眼中現(xiàn)出很絕望的光來,淚水一注注地向下流去;妝容化了開,里邊白凈而稚嫩的皮膚裸露而出。那被稱作瓊姨的卻不作理會她,依舊只是推搡著,亦不言他;只是那一雙隱隱作垂的丹鳳目,透出些很犀利的兇光來,是叫那女子見了,也生生地抖了一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掙扎本是徒勞,緩緩地垂下手來,只是那淚還是流著,竟似怎么也流不盡了。
換著是他還是愣著,耳邊只是那一聲“木蘭……”遍遍回響;他是不熟識她的,卻是那二字,叫他覺得親近了許多。畢竟木蘭在他心中非是常人可比,就是見了與她同名的人,心上也是暖的竟是不自禁地從了幾步,只覺那纖纖女子淚是流著,也是極美了,很是要人憐惜的樣子。無奈自己是口拙了,也不知該要說些什么。還倒是那女子先轉(zhuǎn)向了他,一雙杏眼尚是腫得厲害,只道:“公子隨了木蘭進去罷!彼值雷约菏悄咎m了,他眼前不禁又是一陣慌,是真真叫鬼使神差的隨了他去了,還聞老鴰一旁低低的笑聲,他亦不知是笑了作甚。只覺眼前女子背影萼萼亭亭,很是好看的。
倚春樓里處的裝修自是奢極華極,叫是他目瞪口呆的了。木蘭帶他至一處閑雅的隔間;倚春樓內(nèi)處處笙歌,世外一壁城池,不遠處有女子的嬌笑聲傳來。他只記從前木蘭對了他也是常常笑的,卻不似笑得這般,要說這般笑有了甚么妙處,他也是答不上來,只覺得臉紅氣躁得很,坐立不安起來。只在心想莫是要久待了的,安慰安慰這亦曰木蘭的女子也是好的。這間雅閣和其余的很是些不一樣,許是老鴰看出他與那些尋常嫖客是不一般的,才叫木蘭領了他到這處了。而實際上究竟是有哪里不同,他也是答不上來。殊不知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最美的音是沒有聲音,最美的樣子是沒有樣子,這些他從前都是讀過的,如今必是記得,卻是和眼前的景聯(lián)系不起來。是覺這小格子間有書畫、有茶幾、有幾縷裊裊煙起,一縷焚香來,是很有些逸致的。木蘭自他對面款款而坐,翹了尾指替他倒了茶喝。他的目光逐漸鎖住了她的影,見了她倒茶的姿勢是木蘭是很像的,皆是素手而起,且杯盞精致,精細得倒如同作一些女紅活來。對坐的女子抬了頭來,靜靜的目光望了,是叫他的心也妥帖。這處閑景,美人相伴,他都想要常坐了;頓頓伸手去,接了那茶盞過來,忽覺一陣香氣撲鼻,不禁道:“好茶!”
那女子這才是笑了,明眸皓齒,紅唇白雪,只道:“公子是識貨的,這可是倚春樓最好的茶;更添得了木蘭香來,才得此氣味的!
她是聲音是溫軟的,好聽極了;他一怔,便順了她的話向下問去:“這茶了竟然也添了東西?呵,才疏學淺,吾是未聞,還請汝講與我了,我洗耳恭聽就是!
他這般講著,坐直了身子,如玉的面頰上顯出星星點點的笑意來。他望向眼前白皙纖小的女子,一行秀目,杏眼波痕,易讓人想起個“娟”字來。他忽然又很想問問她的真名,他是不信她真與木蘭重名的,即使世間是時常有這樣的巧事;她倚了來古色古香的漆椅,露出些很是生澀的風情,卻是叫人怎么也移不了眼睛。是讓他也不得不承認,她寧靜的姿態(tài),是很像那一朵款款而綻的木蘭花,是催人的心也柔軟了起來。誰知竟是女子率先開了口來,只是笑道:“公子想問小女子的芳名罷!”
她且自稱為芳名,這是奇了。他愣了愣,忽然又是笑了起來,想是發(fā)覺她竟是這樣有意思的女子;又是心驚,她是可以這樣準頭地猜中他的心思的,當即便是笑了:“姑娘厲害,倒還是我被看穿了想法,還是要姑娘賜教了!
那女子眨了眨眼睛,有些得瑟起來,使手撥了額前的發(fā),漏出一小塊雪白的肌膚來;天山暮雪一般,早川白日一般,香糯乳糜一般,竟是白嫩得出奇,他又是想要觸碰,又怕又被這女子再猜中了心思,當即只是垂下頭去,只聽一清朗的笑聲緩緩然自旁想起,那女子道:“小女謂溫昭庭,門庭中落,家中還有年少的弟弟,出于此行,卻是無奈的了。然而放眼這祁洲青樓四處,賣笑姑娘,哪個又是心甘情愿的?是也不足憐惜!
她說話的聲音淡淡的,是叫他的心也揪緊了,只是疊聲勸道:“你莫是要難過了。溫姑娘,其實這世間,本是有許多事情身不由己。這匿大祁洲城,權貴世家吃香喝辣,那是他們家的本,尋常的人家又怎是消得起?只要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情,雖不登大雅之堂,亦是無傷大雅的;許多時候,話往往是說得狠了,你千萬莫往心里去!
溫昭庭望著他,目光驀然間變得出奇的溫柔,只道:“公子說的是了,昭庭謹記!彼龔男浠\中掏出以后一方錦帕,沾了沾眼角,有一點點的濡濕,女子垂淚最催人憐,何況是她這般傾城的美人;秦連玨安靜地看向她,忽而起身,伸出雙臂,輕輕地把她環(huán)在了懷里。
一個很溫暖很溫暖的懷抱。
從來沒有人這樣抱過她。
昭庭美麗的側(cè)臉輕輕地靠在秦連玨雪白的衣衫上,羽睫上余有淚滴,如蝶一般細密地扇動。
坐擁佳人懷中,焚香陣陣,一室旖旎色。
還只恨,春宵苦短。
秦連玨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疼欲裂;卻又如脫胎換骨一般,是說不出的愜意。他探出手去,如以往一般想要尋了束發(fā)的簪子,卻是擁得滿懷溫軟;他一滯,才想起了昨夜發(fā)生的事情,想來是一夜未歸的了。
他睜眼望著頭頂?shù)哪纠L,久久未起身來。許是又想起了木蘭,這是叫連玨愧疚的了。日光洋洋灑灑地透進了窗欞,一格一格地晃進;連玨支起一只手臂,撐起半邊身子看她。昭庭還將睡著,白凈美好的側(cè)臉一如一束寧靜美好的木蘭花,叫他也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輕輕地滑過她柔嫩的面頰;她的長長的睫毛抖了又抖,緩緩地睜開眼來,卻是叫秦連玨始料未及,一張俊臉紅得如同木蘭花一般,只道:“你……你醒了!
他是初經(jīng)人事,這會兒,亦是羞紅著臉,是叫她“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只是軟軟地靠攏過來,錦緞子似地紅潤潤的唇,輕輕地映上了他的。
蜻蜓點水一樣的吻。
他也望著她笑。小小隔間里,一處蘭花綻放開來,一壁琴棋詩畫詩花酒,蕭蕭笙歌,她垂頭淺笑的樣子,像極了一朵含苞欲綻的木蘭。
昭庭起身來,他側(cè)過臉去,努力不去望她雪白赤裸的背脊;卻是倏忽間見一抹洇洇的紅色,如小蛇一般盤旋在錦被之上,艷麗至極。這下,就是連秦連玨也要沉不住了氣,也不在意是否是蒙了羞的,亦是急急地坐了起來,雙目稍是惶恐而略帶驚異地望向那一灘紅色;色彩昭然,毫不遮掩地彰顯著昨晚之風云,佳人配偶,尋歡作樂。
昭庭緩緩地垂下頭來,嘴角卻又噙了笑容,淺聲道:“昨夜因是昭庭的出閣之日了,卻是給了公子,妾身終是不悔的。”
連玨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驚詫之情退去,面上只現(xiàn)出了溫柔,他道:“我不會負你的?傆幸蝗,我會接你至玉山去,作一對神仙眷侶,一生相守。”
他認真地說著,伸出手去,輕輕地擁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她側(cè)過頭來,烏發(fā)漏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應是消瘦的,可是肩膀卻很寬,很有力量,是讓她覺得安心非常的,只愿能這般一直下去罷。她忽而忘了她身份的卑微,只是如任何一個懷春的少女般嬉笑著,如貓兒一般蹭了蹭心上人的臂膀,輕聲應道:“好!
室內(nèi)靜靜地,只有陣陣焚香彌漫,煙斜霧橫,以及縷縷茶香溢。
她盯了那細細的煙霧瞧,初次覺得那青煙也是這般可愛的,不禁微微一笑了,只道:“公子……”
他道:“恩?”
昭庭淺淺一笑,只道:“其實也沒甚么事,只是這般叫著,心中歡喜的緊!
他緩緩垂了頭,手上又用力了些,叫是她也有些透不過來氣來,才道:“昭庭……”
“恩?”
“我也是!
昔為諸公笑,琵琶聲奏,夜夜笙歌;濃妝艷抹,羅袖錦緞。引以為泱泱天日里,寡無顏色。是見郎來,縱未言情,是為動心。
吾信公子來,是有佳人,妝樓颙望;可曾念得,唯心所有。莫傷心人又變心日,不再衷情。汝要吾還,吾得不舍,是為動心。
是為動心。
昭庭把臉藏進了連玨懷中,唇角勾起一抹笑顏,倒是有幾分凄清與不忍。
她褪衣之時,早已看到他的胸前,那一朵緋紅的木蘭開得正艷。
針腳精細,毫不凌亂,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可就是這般,我還是愿意相信你所有的話,即使有一天,你為誰披了嫁衣、掀了蓋頭,而那個人不是我。
她早就知道,那個人不會是她。
可還是忍不住動了真情。
昭庭微微抬了些頭來,望著桌前裊裊冉起的青煙,忽而笑道:“對了,公子昨晚可是問過昭庭,這茶中是添了甚么才得此異香?這原是不得說的,卻是公子問了,昭庭便告知公子罷!”
連玨低下頭來,吻了吻她的額,道:“這可是好?”
她晃晃腦袋,笑著應他:“哪有甚么不好的?只要公子不再與別人說便是!鳖D了頓,她又接聲道,“這木蘭香啊,愿是慧洇鳥得來。雌雄二只,一日日地斗來,也是不嫌膩煩的!
連玨好奇地睜眼道:“它們可是夫妻?難道不該舉案齊眉,又有甚么可斗的?”
昭庭緩緩然一笑,似是有些無奈道:“這妾身也是不得知,只是我們院里韻香姐姐說的。她還告訴我們,這一對慧洇鳥啊,雖是別扭的很,卻是同生共死的;然且這一對鳥兒,除了彼此以外是有別的相好的罷;卻是日日這般別扭的很!
“其實這也無甚奇怪,奇怪的是,一旦一只死去,另一只必在同一刻跟隨而去。相傳是在二鳥同日之時,雄鳥雌鳥會于木蘭花之上交尾,幸而此鳥極輕,竟是無礙;卻是不知為何不知為何,至此本是相親相愛的一對,開始無止境地爭吵,直至一日,二鳥俱忘,傳言它們交尾過的木蘭花瓣便會變色,且極其細微,一般人是相識不出來的!
連玨哈哈一笑,只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種慧洇鳥,卻還是第一次聽說,卻又是為何不得說了?”他的極長的眉飛入鬢,氣宇軒昂,劍眉星目,氣度不凡。
昭庭亦是笑道:“這自是倚紅樓的規(guī)矩了,因這木蘭花瓣采了,是有妙處的!彼B玨,漸漸彎了雙眼,道:“許多豪貴來了倚春樓玩弄這邊的姐姐們,卻美曰想接她們?nèi)肓苏;這邊都是凄涼人,雖是不信,可猶是抱著這樣的奢念,卻是偏偏有些人啊,不識這般好歹!彼臏赝袢羲拿寄亢龆钩隼溆驳木條來,只道:“此時便是叫這木蘭香派了用場。但且姐姐們與客官喝了交杯,唾液都流于這杯盞之上,從此二人命運牽連,同生共死;就是叫這些薄情人名赴黃泉也不知了個為何。”她忽然低了聲音,只是嘆道:“只是可惜了姐姐……要讓那些草官權貴賣了命,須得先是自盡了的;這般的話,這一對人兒便是如那慧洇鳥一般,是死至一處了……”
她極美的雙目流連在他英俊的臉龐,是道:“公子莫是不信了的,韻香姐姐的當年便是這般去的……只可惜了姐姐這樣國色天香……”她的眼角凝出些爍爍的晶瑩來,卻是叫秦連玨的心驀地冷下去,只道:“莫是你方才……”
他的唇且是有些發(fā)白了。他是未曾想過要騙她,卻是未想到她竟會這般試他的。當即既驚且怒,還亦道是無言,只是盯了她看。豈料昭庭只是望了他淺淺一笑,眼底深處透出些很深的傷情,只是佯笑道:“公子莫要擔心,昭庭未和你喝過交杯,而自然未是沾過我的唾液的!彼瓜骂^去,一雙盈盈的眼注視著他胸前緋紅的木蘭花,心在剎那間被楸得極疼,她忽而想起韻香臨死前對她說過的話,她說好妹妹,要到不得已時才與之干了那杯情毒。時候未到,苦得只有自己;時候過了,苦得還是自己?上覀兠烀煲唤轱L塵女子,手無寸鐵,實在別無他法了……她還忘不去她緊緊拽著的自己的手,一點一點地松了下來,唯余兩行千秋淚,蜿蜒在尚且稚嫩的面龐,一如呻吟著流著淚的流年。
五.
玉山之巔,一襲白衣極目遠眺,緋紅木蘭在胸口開得極艷。
他長長地嘆作一口氣,只自語道:“這是成了一對君子淑女,卻是叫我如何是好呢?”他的英挺的眉目劃過些痛苦的神色,卻又依稀透出些釋然來,只在心里想著,這一來卻也不是有甚么不好的,當初是實在割舍不下木蘭,才回了這里,卻是見了她有了心上人,也是可喜的;這樣一來我可不負了昭庭,與她相攜一生就是。他的眉目稍稍舒展了些,只是回首望去煙霧繚繞,氣霧升騰,那是他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如今卻將揮袖作別,是將不舍。他到底還是決定和昭庭下了山去,這處便留于木蘭罷。他匆匆向周掃視一圈,雙唇一抿,便向山下飛越而去。
紅塵老,星辰變,空剩一誅年華;天光慢,風云起,落木紛紛。
倚紅樓坐落在祁洲西南,以連玨的輕功,不到半日便可到了,在約莫還有十余步的距離時,他停將下來,掩在一片綠叢之中,只望著那門前賣了唱的姑娘,齊眉的劉海兒,寶藍色的衣裳,是自己愛極了的羞怯模樣,只聽她低聲淺唱道:“問世間,請問何物,直叫生死相許?天南海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她忽而停了歌聲,驀地蹲下,像是再也受不住了似的,在門庭前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老鴰聞聲而到,這一次,卻是沒有罵她,只是把她摟在懷里,小聲地安慰著:“木蘭莫哭啊,他會回來的……會回來的……我們木蘭多么好的姑娘,他必定舍得不下來……”她仰頭望望天空,不再年輕貌美的面龐上露出了悵然若失的神情,眼角細細密密的紋路彰顯的是胭脂粉蓋不去的年紀,如她數(shù)十年里歷過的所有的委屈和艱辛。那一瞬,她抬頭望天的樣子,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洇在半空燦金的光輪里,堪似一待中閨字的姑娘家,等著她永遠等不來的如意君郎。
連玨從樹叢后緩緩地走出,他的面上帶著灑脫的淺淺的笑意;昭庭像在忽然間感應到了什么,驀地抬起頭來,就看見那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人,立于她的面前,像每一次閉上眼時那么熟悉的樣子。
她望著他,忽而再也忍不住地笑出聲來,她一邊笑一邊流著淚問了他:“真的是你嗎?”
他也笑,笑得那么溫柔那么好看,他說:“是我,我來了!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溫昭瀚……”
木蘭趴在桌前,眼里漸漸地失去了顏色。許是又想起從前的過往,才是驀然覺得,原來曾經(jīng)那個青衣的少年,是深深的住進了自己心里去。
卻是為何在連玨同昭庭一同離開后,是要這般地傷了他?毀了他的家。
她驀然間心如刀絞,淚水漣漣,只望能再見他一面,與他一聲對不住了。
那是她欠他的一聲道歉。
她還要告訴他,他若能原諒,她還想與他共度一生;他們都尚且這么年輕,以后還有很長……她是愿用一生的時間來倍償了他。
可她卻突然間倒在了桌前,像是在忽然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口邊流出鮮紅的細流來,蜿蜿蜒蜒,如一條瀕死了的小蛇無助地掙扎著。
店小二也在忽然間發(fā)現(xiàn)了,他驚恐地大叫起來,額頭沁出了密密的汗水,跳起來口里念著“掌柜的……”就急急忙忙地向灶間沖去。
可惜已經(jīng)晚了,他只見掌柜的蹲在了地上,心口深深地扎進一柄刀來,染紅了他雪白的衣衫,胸口的木蘭花血紅得泫然欲泣。他大哭著沖過去,扶起他嘶聲道:“掌柜的,你方才從木姑娘那克下的那壺酒,可是被誰下了毒了?”
他拼命晃著他的肩膀,淚水順著臉頰一注一注地向下流去,滴落在白衣的人逐漸冷去的軀體上。
卻是無了應答,亦是再有不會有應答了。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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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給同學過目被反應略有些難懂的緣故,所以在此先概述一下文章的內(nèi)容。
一對相約過一世的璧人秦連玨和木蘭的山盟海誓,終是因為曾在竹林間遇見的青衣少年而生生打斷。少年名曰溫昭瀚,內(nèi)心很喜歡這姑娘木蘭,而木蘭喜歡的自然是秦連玨,只是她在山間居住已久,見了昭瀚感覺親切,倆人舉止之間是親昵了許多的。
而這個青衣少年,原是求了木蘭攜他練武功。因他有一個姐姐溫昭庭是青樓的風塵女子,他想著姐姐會受著別人的欺負,又見木蘭伐竹時刀法甚快,內(nèi)心欽佩,才動了這個念頭。而木蘭也禁不住他的一再相求,也托了秦連玨教這這少年武功。但是他們?nèi)f萬都算不到的是,其實秦連玨是熟識溫昭庭的,他有一日下山去,見一青樓前一美貌女子正在歌唱,雖是艷詞終掩不住凄凄歌聲。那女子自然就是昭庭了,當下心一動便走向前去。之后的一切便是水到渠成的了。
只是他不曾料到,溫昭庭是個未出閣的女子,又生得這般好看,心了也是很喜歡的。和木蘭有過的約,也因為這個緣故放輕了下來。當然,木蘭怎么會依,于是二人約定一個月后的武林大賽,兩個人是該把帳好好地算一算了。
而在這個月中,同樣對秦連玨有情的溫昭庭找木蘭喝了酒。這不是一般的酒,它是木蘭香。是慧洇鳥在木蘭花上□□后留下的花瓣釀的酒。而這慧洇鳥也是很古怪的鳥,他們結為夫妻后不停止地爭吵,而卻在一方死去后也會即刻死去。而人也是同樣,如果倆人唾液在杯盞之上沾上,意思就是兩個人同喝一杯木蘭香的話,也可以將兩個人的命運懸在一起,便能像慧洇鳥一般,如果一方死去,另一方勢必也會立即死去。
當然,兩個姑娘家是不會同喝一個杯盞內(nèi)的酒的。只是兩個人都喝的昏昏沉沉,叫身邊不熟識的浪人打了主意。木蘭空有一身的功夫也用不上來,身體都軟了。當時人又很少,兩個姑娘便都被輕薄了。
木蘭還是個清白的姑娘,她自然不知道秦連玨已同溫昭庭行過床弟之事。她只是聽過秦連玨講過溫昭庭而已,但是今日之事,也讓她顧不了許多,唯有覺得自己很臟,雖然還對秦連玨有情,卻不敢像從前那般地愛了。
一個月后,武林大賽,秦連玨死在木蘭手下。
他是故意的,因他對她也是懷了愧疚之心,他到底還是對不住她。
…………
之后的故事的話,應該看下去還是蠻清楚的。當然文章段落跳來跳去,有一些細節(jié)都沒有講述,結局只是很長的一段,這里也不多加概述了,在這邊也不多說什么,寫了三個多月的文章了,逐字逐句真的都耗盡了心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