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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住沉香
楔子
大瑾376年,先皇三子君繞絕于乾璣殿登機(jī)為帝,改年號“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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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住沉香
夜空像被墨水染盡的幕布,幽藍(lán)而深邃,上面細(xì)細(xì)碎碎的點綴著糖霜似的繁星,遠(yuǎn)處湖水凍結(jié)前的潮氣緩緩氤氳開來,微涼的風(fēng)都帶著濕潤。深夜中十步一隔的華燈像一雙雙窺探世事的眼睛,火光或隱或現(xiàn),滿滿的淫靡包裹著肅殺的味道。
君繞絕手提琉璃宮燈,向西邊的冷宮走去。越走著,感覺陰氣越重,不由得裹緊了大氅,耳畔邊掠過呼呼的北風(fēng),好似無數(shù)冤魂的哀鳴,比起東邊傳來的絲竹柔靡,這里就像是另一個冬季。
他走的不算快也不算慢,到了冷宮門前時停下了腳步,靜靜的佇立在那里,一扇破舊的木門對他而言好像是不可逾越的阻礙。
半晌,君繞絕推開門,門頂簌落落地掉下許多灰塵。他沒有理睬,目光完全被立在窗前的那人纏住,執(zhí)著地不愿離去。
君繞絕闔目,沉沉地呼吸著,再睜眼時那人已經(jīng)轉(zhuǎn)回了身,月華從窗口闖進(jìn)來,披在他周圍,又多余似的清凌凌灑了一地。
那人未語先笑,端端兒是一簾江南的煙波皓月,凝翠和風(fēng)。狹長的鳳眸有水一般波光流轉(zhuǎn):“你來了!
君繞絕沒答話,屋子里一下子沉寂下來,真切的能聽到計時的沙漏來回顛倒的聲音。
那人接著道:“應(yīng)該是稱皇上了,皇上日理萬機(jī),還屈尊罪臣寒舍,想必有話訓(xùn)誡!
君繞絕擰緊了眉頭,臉色陰沉的要滴出水來:“你這是寒磣我呢。”
那人依舊清淺的笑,好像下一秒就會灰飛煙滅,君繞絕忍住探向他的手臂,慢吞吞地道:“群臣力薦,將你凌遲!
“罪人理應(yīng)千刀萬剮。”
他的口氣好像在談?wù)撎鞖獾年幥,淡淡地,沒有一絲起伏波瀾,仿佛將死之人不是他。
君繞絕莫名其妙地被激怒了,伸手狠狠拽過他的身子:“你!”
雙目對視,良久,君繞絕放開手,咬牙切齒咀嚼著那人的名字:“君清酌!”
“皇上這么憤恨做什么?成王敗寇,我還輸?shù)闷稹!?br>
君清酌的眼底深邃的好似這晚的天空。他永遠(yuǎn)都是如此的清淡,如此的漫不經(jīng)心,就像一塊冰,永遠(yuǎn)焐不熱,不甘心的結(jié)果就是化成一灘水。
對著他,君繞絕的脾氣總是點了炮竹般,他猛然反手取下墻壁上懸掛的利劍,劍光閃現(xiàn),直指君清酌細(xì)白的脖頸。
君清酌沒有理會下頜冰冷的觸感,顧盼間漸漸有了松動的痕跡,幽幽嘆氣,看向君繞絕的眼角隱約閃爍流光。
“你這樣,可怎生是好……”
君繞絕驀然瞪大了雙眸。
他還記得,二人的邂逅,也是在初冬的深夜,就像今晚。
彼時他還只是一個胸?zé)o大志每日斗機(jī)走狗的紈绔子弟。
那夜他在太子君繞響的加冠慶宴上溜走,欲尋個清靜地兒解決掉順手牽羊來的幾壇三十年陳的花雕。卻聽不遠(yuǎn)處的一片梅林里傳來陣陣簫聲。
君繞絕不是風(fēng)雅之人,但紈绔子弟怎么著也離不開“附庸風(fēng)雅”四字。待到最后一音纏綿著消散在郁郁梅花間后,朗聲笑道:“當(dāng)真好聽的緊,不知樂師可否出來,與本王一見?”
說著向梅林深處走去,雙手負(fù)在背后,勝似閑庭信步,一雙靈動的桃花眼順著簫聲傳來的地方尋覓。
然后,眼前仿佛換了一番天地。
眼中人一襲素白錦袍,倚著身后古樹,精致刺繡暗紋的腰帶松松垮垮垂在腰間,烏發(fā)未綰,如錦如緞,散在身側(cè)。天邊冰輪被花瓣枝椏絞隔,斑駁著,碎了滿地,點點光斑浮在他發(fā)上、肩上,渺渺然不似人間。
君繞絕不由自主地屏息:“北方有佳人……”
那人口吻淡淡:“王爺過獎!
君繞絕揚(yáng)起濃墨般的眉,毫不掩飾眼底驚艷:“你是誰?”
“清酌”,那人一字一句,嗓音似空谷月色,“君、清、酌!
君繞絕渾身被雷劈中般猛然一震,手中花雕啪地應(yīng)聲跌地。
君清酌,泛黃史書中畫下濃墨重彩的人物,翻手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覆手執(zhí)搞樸而震天下。為人風(fēng)流不羈,不拘小節(jié),才華經(jīng)天緯地,鋒芒必露,手段凌厲很絕,引無數(shù)英雄折腰。
相傳十四歲隨軍上戰(zhàn)場,主帥劉知良私通敵國洛國,君清酌設(shè)鴻門宴以僅三十親兵斬殺劉知良于陣前,并坐鎮(zhèn)軍中,一舉擊潰有“天下一雄”之稱的洛國將領(lǐng)秦正譽(yù),一戰(zhàn)成名。
濃濃酒香飄散,與梅香難舍難分。
君繞絕臉色閃過一絲陰騭:“息親王仙逝十?dāng)?shù)年,你擅稱其名諱,可知死罪!”
那人淺笑,仰首望向破碎的天際,手心接住散亂月光,幽幽嘆息:“原來這么久了……“
君繞絕驚疑不定:“你是人是鬼?”
“你說呢?”那人略略看向他,眼角氳著水波流轉(zhuǎn),“我也想知道呢。”頓了頓又道,“你怕了?”
君繞絕惱羞成怒,大跨步上前捏住那人手臂,矍然俯手把這亦人亦鬼推在古樹上,困于自己雙臂之間。
想他堂堂龍子鳳孫,雖非明日帝王,卻還會怕了區(qū)區(qū)一只小鬼兒不成!
君清酌不慌不忙的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雕梁畫棟,笑道:“你該走了!
君繞絕慢慢放開他,面色陰晴不定。
君清酌站定,略略整理了衣衫,抬眼看他:“快走吧!闭f著舉手折下一只粉嫩結(jié)霜的梅花,轉(zhuǎn)著花枝,湊到鼻尖下輕輕嗅著,“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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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簌簌地落了一宿,天地被涂成一色,純潔的像童話里的世界,將所有罪惡埋葬在每個人的心底。
送走一語多關(guān)的太子,君繞絕長長的嘆氣,目送那頂杏黃的四蟒轎子漸漸消失,便回了自家府邸。
侍從長福見趴在書房桌子上的主子自太子來了之后就一直呆愣愣的,便問道:“主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君繞絕動也沒動:“嗯,有。”
“有什么話跟奴才說說,心里也好受些,出了這門,奴才就是啞巴,誰也不告訴!
“你有沒有見過一種梅花,但是花瓣要比尋常的大一些。”君繞絕轉(zhuǎn)了眼珠,直勾勾看著長福。
長福心底一突突,立刻會意:“奴才大字不識幾個,王爺您都不懂,奴才就更不懂了。”
“去拿衣服,本王要進(jìn)宮!
“這么晚了,進(jìn)宮做什么?”
“多事兒!”君繞絕站起身,抿嘴皺眉,“本王去求知!
紅墻綠瓦厚厚地壓在雪下,金壁輝煌的宮殿此時身披素縞。
打發(fā)走識趣的長福,君繞絕手提宮燈,再次走進(jìn)了那片梅林。
梅林深處,一人倚著樹干,向他盈盈淺笑。
君繞絕聽到自己心底,有什么東西在流動,然后傾瀉了滿心窩。
“我只是來問,這是什么品種的梅花!
“此花名為江南無所!
“我還想問,你是不是鬼!
君清酌悠然道:“你來幫我確認(rèn)一下,不就知道了。”
承澤十四年,太子與二皇子君繞藤之間的矛盾激烈升溫。
“你說爭什么啊,那個位置就那么好么!
隆冬北風(fēng)呼嘯,二人早已轉(zhuǎn)移了地點,當(dāng)君清酌按下地下室開關(guān)的時候,君繞絕嘖嘖稱奇,一臉垂涎:“地下是不是還有一堆金銀珠寶什么的~?”
君清酌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出去萬不可說自己是君氏子孫,堂堂炙親王如此貪戀錢財,豈不叫人笑話。”
“那有什么,”君繞絕理所當(dāng)然,“錢還有人嫌多嗎。”
君清酌啞然失笑。
“本王人生夙愿就是做一富貴閑人也,不知道太子和二哥為何就那么喜歡天下這副擔(dān)子。”
君清酌慵懶地仰躺在光滑的石床上,聽到此番言論,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江山社稷,為皇為尊,把別人踩在腳下享受眾生仰望,誰能抵住此等誘惑。”
“你不就是么?”
君清酌一怔,復(fù)又笑道:“手給我。”
“誒?”
“給你看相!
手掌被握在君清酌的手里,君繞絕看著那白皙纖長的手指,骨節(jié)似花枝般鮮明,白玉的手背下蔓延著隱翠,心底涌動的河流更加泛濫:“絕艷驚才的息親王也相信怪力亂神之說,看來史書著實不可信!
君繞絕的掌紋紛繁雜亂,紋路深刻。君清酌摩挲著其中一條:“倒是個多情的種子,可惜情路坎坷,易惹情傷!
君繞絕凝視著君清酌線條清朗的側(cè)臉,額爾笑道:“大丈夫說什么情情愛愛,叫人笑話,還是看看我以后會不會餓死街頭的好!
這個人是個謎,宮闈秘辛多如雜草,他也不過是其中一點,君繞絕無所謂他的前塵過往,只要他在,只要他和他能夠像現(xiàn)在這樣閑適,其他的都只是云煙過眼。
君清酌接著道:“你將來非富即貴,而且……還是個帝王命!
君繞絕驀地瞪大雙眼:“放肆!此話豈可亂講!”
君清酌淡淡道,“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氣氛遁入沉寂,暗夜里的燭火像一只詭譎的眼睛,洞悉浮塵聚散。
臨走前,君繞絕眼底深沉,聲音不大,語調(diào)緩慢,卻直指人心的桀驁堅定:“本王的命,在自己手里,就是天要掌控,也得問問本王同意否。”
二人對視良久,君繞絕轉(zhuǎn)身離去,君清酌目送他的背影,淺淺的彎了唇角。
承澤十五年除夕是在邊塞的金戈鐵馬聲中渡過的。
此時的大瑾再也沒有了當(dāng)年曜宇帝時期四海臣服,八方朝拜的輝煌。即使邊塞的增援書一封接一封,承澤帝依舊停朝三日,戶部堂而皇之地挪用軍餉準(zhǔn)備除夕晚宴。
盛宴上群臣推杯換盞,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彌漫著王朝末世獨(dú)有的糜爛味道。
然而這時,禮部侍郎郭煥進(jìn)諫言,御史載其原話錄入史書:“想當(dāng)年曜宇帝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而今大瑾邊塞危機(jī),連連敗退,還請陛下莫要耽于安樂,勤于朝政,重振我泱泱大瑾之國威!”
翌日,郭煥辭官歸家,明年卒。
而現(xiàn)在時間,是郭煥逝世前半年。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烽火狼煙,一曲梅花落,這些詞匯好像被一只無形的畫筆揮毫潑墨在天地間,繪出了一幅邊塞粗獷的畫卷。
太子君繞響請纓親自出征,被承澤帝以“儲君乃國之根本”駁回。
正月十六,加封二皇子君繞藤為震遠(yuǎn)大將軍,領(lǐng)兵十四萬,遠(yuǎn)征邊塞,光復(fù)大瑾國威。
四月,邊塞捷報,以鈚奴為首的叛亂部落主動請降。
太子代天子出席議和,席間突生變故,太子被俘,震遠(yuǎn)大將軍設(shè)計秘密營救,卻不想黃雀在后,參與營救的三十精兵無一生還。
近日的早朝氣息緊繃,端坐九龍椅之上的帝王眼神銳利,一一掃視過匍匐在他腳下的臣子,不置一辭。
被掃視的諸位不再如平日里巧舌如簧,頭顱低垂,恨不得化身鴕鳥,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清晰可現(xiàn)。
承澤帝冷哼一聲,打破了一堂沉寂:“一群廢物!
兵部尚書秦燃左踏一步出列,略彎著腰身道:“陽關(guān)城江家世代將門虎子,臣以為,何不以其誘出鈚奴軍隊,再部署文西、涼州二城夾擊,一舉擒下!”
承澤帝道:“可憐我大瑾朝堂竟無可用之人!”
陽關(guān)城乃邊塞重鎮(zhèn),自大瑾立國起,歷代帝王對此地均有不同程度的政策以安民心。共圣帝時,更有太子君澤坤與國師顧傾絕重輟鈚奴,使大瑾權(quán)威鞏固至鼎盛。
而近年來,大瑾多內(nèi)部權(quán)利更迭紛爭,對邊塞諸城的關(guān)注不復(fù)往昔。帝王多疑,也在情理之內(nèi)。
秦燃再施禮,接著道:“臣請奏,請炙親王前往前線協(xié)調(diào)諸事!
大堂內(nèi)再次沉寂。
秦燃少年入仕,深得圣上青睞,出任兵部尚書已一年有余,兢兢業(yè)業(yè),禁軍的軍風(fēng)軍紀(jì)從上到下煥然一新。是為數(shù)不多的只忠于君,未參加任何黨派斗爭的中立派。
太子與二皇子誠親王都曾不遺余力的拉攏過他。然此人過于耿直,把二人毫不留情面的拒之門外,恨得太子和誠親王牙根兒癢癢。
而此刻,中立的秦燃,兵部尚書,親口提議要君繞絕出征前線,其中隱喻不言而喻。
可是,那是三皇子!炙親王!整日斗雞走狗應(yīng)付差事的紈绔子弟!
承澤帝微怔,又瞬間瞇起眼睛。
君繞絕垂首不語,感受到父皇目光如有實質(zhì),好像要刺透他的身體,把那顆鮮紅的心臟牢牢掌握在控制之下。
時間停滯,駐足觀賞這場皇家百演不厭的戲碼。
承澤帝是踩著血和肉一步一步爬上那把至高無上的椅子的,太過清楚兄弟鬩墻父子相殘是因為巨大的誘惑而抽絲剝繭出的最最真實的人性。
君繞絕出列,俯身三拜,對秦燃道:“蒙大人不棄,本王駑鈍,何敢輕忽守護(hù)大瑾的戰(zhàn)士的性命!”
秦燃剛欲回話,只見承澤帝揮手起身,旁邊內(nèi)侍高喊“退潮——”。
恭送走皇帝,諸位大臣都迫不及待的離開壓抑的乾璣殿。君繞絕看了看同樣沒有動的秦燃,心領(lǐng)神會,和他一起緩緩向殿外走去。
剛出大殿,君繞絕問道:“不知大人何意?”
秦燃舉頭凝望著被金碧輝煌的宮墻包裹住的四角天空,至少在這一小塊地方,還是一片晴朗。
太陽在兩人的瞳孔中反射出微弱的光,秦燃道:“還請王爺移步寒舍一敘!
秦燃的府邸位于城西與市郊交界處,平凡無奇的舊宅,立在民宅間毫不起眼。
君繞絕初而詫異,笑道:“莫不是父皇克扣大人工錢,連修修宅子都囊中羞澀!
“王爺說笑了,”秦燃甩甩官袍拖沓的長袖,“現(xiàn)下國庫吃緊,為官者自是要以身作則,勤儉節(jié)約!
君繞絕細(xì)細(xì)咀嚼其中含義,總覺得秦燃的語氣有些……憤懣。
初春的風(fēng)帶著微涼纏繞在剛發(fā)嫩芽的綠意上,宅子內(nèi)部一如它的外表樸實無華,但是多重的頑石給其添了些許趣味。
君繞絕的目光逗留在一塊臥獅形狀的石頭上,想那些達(dá)官貴人精心修刻雕琢的園林,沒有那一種可以媲美自然賦予的本質(zhì)外衣。
次落的低矮瓦房圍成四合,木質(zhì)的橫梁顏色深淺不一,邊角處開始有了腐朽的痕跡,偏門前方用編織整齊的籬笆圈起,細(xì)細(xì)打量,竟是一方藥圃。
藥圃里,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背對著他們,雙腿跪在混著早春灰雪的泥土上,趴在那里不知道在搗鼓什么。
秦燃嘴角一抽,喝道:“晞兒!你又在做什么!”
被點到名字的小女孩無辜地轉(zhuǎn)過頭來,粉嫩的小臉上鑲嵌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秦然,水汪汪的,如同陽光照進(jìn)小潭,清澈見底,看的人心里都酥得能擠出水來。齊齊的劉海乖巧的覆著額頭,但是兩邊的臉蛋蹭上了泥土。更讓秦燃發(fā)指的是,她臟兮兮的手上還握著一只啃得亂七八糟的桃子。
見秦燃滿布陰云,小女孩扁扁嘴,軟軟糯糯地喚道:“爹爹……”
“還不快過來向王爺行禮!”
小女孩用胳膊肘撐起身體爬起來,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厚厚的紅色小襖,搖搖晃晃地走向君繞絕,一邊走還一邊抓緊時間啃了兩口桃子,嘴巴塞得鼓鼓的,支出了兩個小肉球,含糊不清道:“王爺好!蓖耆珶o視她爹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秦燃深吸一口氣,有點破罐子破摔:“王爺見笑了,臣管教不嚴(yán),還請王爺恕罪!
君繞絕哈哈一笑:“令千金天真無邪,是個真性情!”說完彎下身子抱起小女孩,擔(dān)在自己的小臂上:“晞兒剛剛做什么呢?”
小姑娘明顯沒有聽出這句話的重點在哪兒,歪了歪小腦袋:“你怎么知道我叫晞兒?”
君繞絕大言不慚:“哥哥無所不知。”
“那不是神仙?”
“是啊!
小女孩先是興奮,又突然撅起小嘴搖了搖頭:“你不是神仙,晞兒見過神仙的!
“誒?那晞兒講講,神仙長什么樣兒?”
君繞絕只當(dāng)小女孩信口胡說,想逗逗她,沒想到小家伙一臉認(rèn)真道:“神仙哥哥可好看了!穿著白衣服,會吹好聽的曲子,還給了晞兒一枝花,”大眼睛委屈地垂了下去,“可是花都謝了……”
君繞絕仰頭望天……怎么聽著……這么熟悉……
“晞兒在什么地方見到他的?”
小丫頭想了想:“上一次和爹爹去皇宮吃飯,晞兒偷偷溜出去玩,迷路了,在一個全是花的樹林里見到的,我還給了他一個我藏在口袋里好久的桃子,對了,”小手伸進(jìn)衣服口袋掏啊掏,掏出了一個桃子遞給君繞絕,詭異的是,一點都沒有變形,“給你,哥哥!
君繞絕接過,笑道:“原來晞兒喜歡吃桃子,下次哥哥給你帶好多好多來好不好?”
晞兒眼睛刷的亮了,小腦袋自覺把笑得有誘拐小孩子嫌疑的炙親王劃分到“好人”那堆兒,伸出小指:“拉鉤!”
秦燃在一旁想插嘴很久了,無奈王爺和自家閨女相談甚歡,一直沒逮到機(jī)會,趁這時板起臉道:“晞兒,今天的功課做完了嗎!”
“嗯,娘還教我背了詩。獨(dú)有成蹊處,秾華發(fā)井傍。山風(fēng)凝笑臉,朝露泫啼妝。隱士顏應(yīng)改,仙人路漸長。還欣上林苑,千歲奉君王!氨惩陮χ,眼睛閃爍著求表揚(yáng)的光芒。
君繞絕念道:“還欣上林苑,千歲奉君王……秦大人,尊夫人也是有
心之人啊!
“哪里,婦道人家,略略識得幾個字罷了!
放秦晞小盆友繼續(xù)挖泥巴,秦燃惆悵地說出毫無威懾力的“回去讀書”而被女兒理所當(dāng)然忽視之后,也只好認(rèn)命。
書房寬敞明亮,干凈整潔。紅木桌案上堆著一摞還未批復(fù)的公文,君繞絕撩袍,不客氣的坐在暖寶炕上,拿起茶壺往嘴里倒。
秦燃關(guān)上門,坐在君繞絕對面:“王爺如今也該想想今后的事了!
君繞絕抬起眼皮:“今朝有酒今朝醉!
“王爺!如今朝堂混亂,陛下也有心無力。太子生性多疑,誠親王陰鷙狠戾,若此二人當(dāng)政,您當(dāng)如何自處!”
君繞絕道:“大人放肆了,主子們可是由得你們做臣子的議論嗎?”
他何嘗不知道,脫下偽善的畫皮,朝堂就是猙獰的地獄,在他初涉政事這灘渾水時,也曾信誓旦旦要清洗掉那些淤泥,而不久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泥菩薩一尊時,便放棄了年少輕狂的不思其反。
就比如,他知道憂國的郭煥陷害過與他“主戰(zhàn)”思想不和的前丞相范進(jìn)元;他知道耿直的秦燃為了爬上兵部尚書的交椅買通了多少關(guān)節(jié);甚至是父皇費(fèi)了多少心思鏟除異己,才能坐穩(wěn)皇位。
但他們都沒有錯,只有站在頂端才有人聽從追隨,才會實現(xiàn)自己希望國家繁榮昌盛的愿望。
歷史記載的,是結(jié)果。過程,一直是被忽略的笑話。
君繞絕看著窗外有些恍惚,直到秦燃泡好了一壺新茶。
茶香裊裊,二人延茶盞邊兒轉(zhuǎn)了茶蓋,螺旋狀上升的霧氣模糊了對方的面容。
君繞絕是三天后出征的,當(dāng)然只是個副帥,主帥是年逾古稀,但身子骨還很硬朗的三朝元老,虎平大將軍。
臨走前君繞絕帶著晞兒去見了君清酌。
他與秦燃并不是固有的聯(lián)盟,只是為了各取所需才暫時走到一起,多了一個晞兒,也多了一個籌碼。
晞兒見到了神仙哥哥就把給她好多桃子的王爺哥哥踢到了一邊。
君繞絕離開的時候天色微亮。玩累了的晞兒趴在神仙哥哥懷里幸福的冒著鼻涕泡。
他說:“晞兒放在你這兒一段時間,我回來就把她接走!
君清酌說:“再見。”
不想再見時,是塞外戰(zhàn)場。
君繞絕初到邊塞,卻來不及領(lǐng)略詩中勝景。
策劃戰(zhàn)略,確保太子安危,兵權(quán)移交給誠親王。
虎平大將軍在萬眾矚目下交出虎符時,是頂著奸細(xì)帽子的。
君繞絕完全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是怎樣,為大瑾戎馬一生的大將軍就通敵賣國了。
大將軍在虎符脫離己手的同時,拔出了陪伴他渡過無數(shù)崢嶸歲月的佩劍。
護(hù)衛(wèi)高喊“保護(hù)王爺”一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數(shù)百人形成的肉墻被一位古稀老人壓制得無招架之力。
大將軍一人站在空地上,目光嘲諷地傲視相距數(shù)丈的瑟縮護(hù)衛(wèi)們,仰天長嘯。身后廣漠夕陽,大雁聲聲愴然斷腸,像是來自上天的悲鳴挽歌。
劍鋒掃過,逼得那數(shù)百護(hù)衛(wèi)連退數(shù)步,站穩(wěn)腳步定睛一看,一灘熱血劃過半空,落在他們腳尖前。
君繞絕站在圈子外,看著圈子里上演的鬧劇,莫名感到了悲哀。
而營救太子的計劃,也是屢遭擱淺。
君繞絕嘆了口氣,眉頭深深的痕跡像是刀刻一般,撫都撫不平。
救不出太子是必然,誠親王只會落井下石,絕對不留后患。
那把椅子的金邊太耀眼,晃瞎了盲從者,卻褪不去他們的狂熱。就像文人墨客,打翻了硯臺折斷了筆,也不會讓他們停止書寫。
當(dāng)晚,炙親王邀誠親王共同商討退敵大計。
軍帳中懸掛的邊疆地圖被君繞絕標(biāo)注了幾個記號,然后陷入沉思。
誠親王君繞藤進(jìn)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二哥!本@絕回過神來,“你來了!
君繞藤笑道:“想什么呢,大軍師!
“沒什么,只是想問,二哥久不出兵營救太子,所謂為何?”
君繞藤一怔,沒想到君繞絕如此直白,當(dāng)下收起笑容:“三弟慎言,臣等自然要恭迎太子,只是也要等待時機(jī)的。”
君繞絕一點頭:“如此,對不住二哥了。”
話音未落,數(shù)名暗衛(wèi)包圍住君繞藤,卻不見兵刃。
君繞藤目光陰鷙:“三弟,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
君繞絕道:“那是自然。小弟此舉別無他意,只愿二哥出兵,營救太子!
君繞藤神色更沉,視線略過簾帳。
“小弟當(dāng)然知道二哥從不打無準(zhǔn)備的仗,所以自做主張,分了幾壇好酒給了二哥的幾位弟兄。他們都很感謝二哥的賞賜!
言罷雙目直直盯著君繞藤:“還請二哥出兵!
君繞藤不語,細(xì)細(xì)的磨著牙根兒。
見狀,君繞絕抱拳:“二哥,得罪了!
摸索出虎符,君繞絕像暗衛(wèi)使個眼色:“主帥突發(fā)疾病,爾等務(wù)必照顧好主帥!
君繞藤忽然開口:“君繞絕,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二哥言重了,”君繞絕回首,“小弟從未想過,今日之后,還能再見到二哥。”
“你!”君繞藤目眥欲裂,森然道,“今日之辱,我君繞藤定會千倍百倍奉還!”
太子營救得很順利,多日不見大瑾軍隊活動,鈚奴精神松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意料之外的是,還一舉斬下了鈚奴主帥的頭顱。
君繞絕身先士卒,高提頭顱,朗聲道:“繳械不殺!”
聲音像巨大的石塊砸進(jìn)水里,一圈圈蕩漾開去。大瑾士兵層層受到鼓舞,漸漸匯聚成一句話在廣袤的天地間回響:“繳械不殺!天佑大瑾!”
“繳械不殺,天佑大瑾!”
“繳械不殺,天佑大瑾!”
“天佑大瑾!”
“天佑大瑾!”
君繞絕在回聲中挺起胸膛,月光在鎧甲上折射出炫目的光!
倏然,后腰大痛!君繞絕猛地反手擒住那人偷襲的手腕卻驀然瞪大雙眼!
周遭親衛(wèi)察覺異狀迅速擒住偷襲者。
這一戰(zhàn),鈚奴主帥被殺,副帥潛逃。
大瑾太子安然無恙,炙親王君繞絕一戰(zhàn)成名!
戰(zhàn)俘營坐落于文西城郊外,周圍寸草不生,滿目荒蕪。
君繞絕以為自己從不會踏入這陰冷骯臟的地牢,就如同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立于戰(zhàn)場上指揮千軍萬馬。
文西誠地處邊塞,空氣干燥,春季沙塵肆掠,顆顆沙粒打在臉上刀刮似的疼。
而地牢里,陰暗潮濕,刺鼻的氣味和滿地爬蟲大搖大擺地穿梭橫行。
君繞絕的眉一直是蹙著的,步履恍惚,每走一步后腰還在隱隱作痛。
他停在了一扇牢門外。
里面人一襲黑色短打,襯得身形修長挺拔。他回過頭來,神色略顯憔悴,嘴唇泛白,干燥得卷起了皮。
可他還是風(fēng)姿卓然,舉手投足間的風(fēng)骨氣度即使抹去了五官也無時無刻不咋吸引萬眾視線。
君繞絕面無表情抽出死死撰在手中的劍,劍光一閃,脫離劍鞘,劍尖抵著那人脖頸。
君清酌深深地凝視他,驀地重重合上眼。
有風(fēng)路過狹窄的過道,像厲鬼奪命的慘叫。
“你到底是誰!
一如初見,那人一字一頓,君繞絕似看到了空谷月色:“清酌,君、清、酌!
君繞絕臉色扭曲,手臂向前一送,血順著劍尖蜿蜒流下,滴落在地牢濕膩污濁的地面上。
他終于崩潰地咆哮:“君清酌,你到底要什么!”
說完好像用盡了一生氣力,手臂頹然滑落,手指一松,劍柄咚地摔在地上,可他的左手死命扒著牢門的木條。
君清酌眨眨眼,有什么東西反了一下光,又消失在他清亮的黑眸中。
在這永恒的剎那,他懷疑自己一直堅持的真的是堅不可摧的真理嗎。
也僅僅是剎那而已。
他開口,嗓音有些沙啞,輕緩的聲線還有不自覺的顫抖。
“只應(yīng)社稷公黎庶,那許山河私帝王!
君繞絕難以置信地看向他,瞳孔遽然收縮。
“只應(yīng)社稷公黎庶,那許山河私帝王……只應(yīng)社稷公黎庶,那許山河私帝王……哈哈哈哈哈!君清酌!你枉為君姓!。
君清酌只是看著他。
他惱了,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丑態(tài)百出的戲子,隨手撿起寶劍毫不猶豫刺入君清酌腹部,拔出的瞬間血色斑駁了滿墻。
只應(yīng)社稷公黎庶,那許山河私帝王。所以你挑起皇家內(nèi)斗,把我拖進(jìn)這灘渾水,在這風(fēng)雨飄搖內(nèi)憂外患之時!
君清酌捂住腹部,彎下腰,終是支持不住跪在地上。
卻無聲地笑了。
“君繞絕,你舍不得殺我。”
他不停地向后退去,知道后背觸碰到了墻壁,后腰血色隱隱滲出紗布,他卻沒有知覺。
“沒錯,我舍不得傷你,”君繞絕面色陰霾,聲音凄絕。
猛地意識到了什么,君清酌迅速出手震掉了君繞絕斬向自己手腕的劍,劍刃斜飛出去打在墻上。
他的手心血淋淋的,攀附在牢門上,腥澀的味道涌入鼻子,傷口深可見骨,又被涌上的血湮沒。
“君清酌,我說過,本王不信命!”
“三弟說的對,二哥也不信命!
狹長幽深處,君繞藤聲音詭異狠戾,從暗處徐徐走出。
“三弟,你知道,二哥是不會打無準(zhǔn)備的仗的!
他的左手抱著一個小女孩,右手的匕首抵著她稚嫩的脖頸。
小女孩見到二人,神色一喜:“神仙哥哥!王爺哥哥!”
“晞兒?!”
察覺到君繞絕射過來的目光,君清酌道:“是你要我照顧她的!
“所以她現(xiàn)在在這里?!”
君繞藤陰狠道:“黃泉路上可以慢慢敘舊!
“君繞藤,你機(jī)關(guān)算盡,別忘了還有太子。”
“太子?他不是被你解決掉了嗎?”君繞藤森森一笑,“君繞絕意圖謀反,太子不幸歸天,誠親王斬殺逆臣,這不就是結(jié)局嗎!焙鲇謮旱吐曇簦拔艺f過,要讓你生不如死,背負(fù)著千古罪名,受世人唾罵,死后不得安寧!”
君繞絕昂首: “生前身后名焉能困得住我!”
“既然如此,遺言就不用留了!”
突然君繞藤眼前閃過什么,接著如同慢動作看著那只搶了他匕首的手貫穿晞兒的喉嚨,戳進(jìn)自己的心臟。
他倒下前摸到滿手滾燙,不知是自己還是那個小姑娘的血……
他仿佛潛入了海底,眼前波光浮動,紅衣服的小女孩眨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然后在衣服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只桃子,遞給他說:“哥哥,我沒聽神仙哥哥的話,偷偷溜出來玩,迷路了,哥哥你看上去是好人,可以帶晞兒回家嗎?”
君繞藤艱難地向那個決絕出手的人看去。
他聽不清君清酌在說什么,只知道他在說話。
君清酌說:“我不會讓你傷他的,擋在前面的,都要死。”
最終,世界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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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
然后,就過了很久。
他被立為太子,把君清酌圈禁在冷宮,下令鏟除宮里所有梅樹。
他是得體的儲君,大瑾未來的希望,進(jìn)退得宜。
承澤帝駕崩,他繼承皇位。
一切都是這樣順其自然。
直到登機(jī)前,秦燃上奏詢問謀逆罪人君清酌時,他費(fèi)力地想了想。
時間流得太快,快到他記不住過往。依稀覺得有這樣一個人,惹自己生氣了。
但那種感覺再也想不起來。
直到登機(jī)前,他踏入了冷宮。
不覺間十年已逝。
手心留下的那道傷疤,靜靜的躺了十年。
見到他的時候,遺失掉的思緒像開了閘的猛獸涌了進(jìn)來。
坐擁天下,要的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是逆臣,意圖謀反,死有余辜。
可是為什么,眼前是一片模糊的世界?
這種懦弱的象征在脫離眼眶前就應(yīng)該揮發(fā)掉。
翌日,大雪紛飛。
天地一色間,他站在城墻上,君臨天下。
耳畔是不知情的百姓“殺殺殺”的呼喚。
他想起了最初。
他問了他的名字,問了梅花的種類,問了掌心的紋路,可是沒有問那首曲子的名字。
那首曲子真的很好聽,旋律是這樣的。
他在心底輕輕哼著。
你看,君清酌,十年了,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你穿著白衣,輕把梅花嗅的樣子。
他仰頭看了看太陽。
時間倒了。
他轉(zhuǎn)頭吩咐行刑,一切是那么順利。
只是他錯過了邢臺上君清酌動了動嘴唇,無聲問出的那句話。
“君繞絕,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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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清酌:本是云中君,何必客人間!妒酚.大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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