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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隔離之后
阿三望著病房雪白的墻壁發(fā)呆。對于感染了金黃色葡萄球菌的最新變種,這一事實,她正在考慮要不要接受它。
只不過因為聽到老四的笑聲,好奇一回頭,手就那么剛好抖了一下,針頭,就扎著自己了。一個激靈之后,心底泛起一陣寒意——手套上甚至連洞眼都看不到——但是,那輕微的一下刺痛,絕不是幻覺。
沒有失聲尖叫,也沒有六神無主,西山醫(yī)院47歲的研究員何小三冷靜地穿上防護服,離開醫(yī)院的實驗室,走進隔離區(qū)化驗室。
幾分鐘以后,甚至不用等同事的報告,阿三自己看著機器就能夠確定,她感染了。
2033年,青霉素被發(fā)現(xiàn)已過百年,但金黃色葡萄球菌變異的速度,總是和診療手段一起突飛猛進,擊敗了歷代天然抗菌素和半人工合成抗菌素之后,又陸續(xù)成功挑落被寄予厚望的若干噬菌體,F(xiàn)在最新變種引起的肺炎,無藥可醫(yī),患者只能坐以待斃。病人住進醫(yī)院,只是為了防止病菌的擴散。醫(yī)院能給的,也就是支持治療,病人即使百分百配合,掙扎短則幾個星期長則幾個月之后,也難逃一死。病情的發(fā)展,還通常伴隨著越來越強烈的疼痛折磨,許多患者后期都有嚴重的自殺傾向。[1]
真是運交華蓋,這么戲劇化的事情自己會撞上!老四你沒事在實驗室里笑個屁!什么破爛手套戴了白戴!金黃色葡萄球菌你瞎了眼了,不去感染那些貪官污吏專來欺負我這小研究員……
想到這里,阿三啞然失笑,一個生物學博士,竟然質問金黃色葡萄球菌為何不長眼睛。呵,哪天它們要真要生眼睛了,最先對付的肯定是我們,不就是我們天天在研究怎么殺死它們么。嗯,說不定同事很快就能發(fā)明新藥,我未見得就死路一條……
護士送飯來了,阿三驀的發(fā)現(xiàn),已經過了幾個小時,摸摸肚子,竟不餓,胡思亂想原來是如此節(jié)省能量的活動。吃吧吃吧,吃不了幾頓啦。
為了防止病人之間交叉感染,所以隔離病房都是單人間——除了床之外,再容不下任何東西的房間。親朋不可探望,也沒有病友可以交流,雖然有電腦可以和外界通訊,但從今以后,每天能見到的活人,就只剩下這苦瓜臉的小護士。
小苦瓜走后,阿三決定改變這種狀況,于是猛擊左右墻壁各若干下,大吼,有人嗎?左邊一點反應都沒有,右邊的獅子回吼:“沒有!”
阿三來勁了,“朋友,你進來幾天了?”
“不知道,不過我應該不剩幾天了!彪m然是用吼的,但那語氣很平靜。
“……”阿三懵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姐姐,悠著點,死這事,總會輪到你的,別那么暴躁!
“啊,那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確定對方情緒還算不錯之后,阿三開始打聽前人經驗。
“現(xiàn)在很好,痛已經過去了!
“真的很痛嗎?”
“嗯。”
“那……怎么辦?”
“不怎么辦,會習慣的,放心吧。”那語氣很像大人在哄小孩。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阿三換個話題。
“我以前是這里的清潔工!
“啊,我也是這里的。你哪個區(qū)的?”
“F區(qū),實驗室那幢樓的!
“啊……”
“怎么了?”
前段時間,聽說一個清潔工因實驗室生物垃圾泄漏而感染。阿三當時第一反應是,哪個實驗室的垃圾出了問題?在得和自己無關之后,立刻松一口氣,回到那無休止的工作中去。惋惜確曾有一閃而過,不過她對于阿三而言,也就和其他病例一樣,是醫(yī)院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的一部分。阿三在這家醫(yī)院工作已有二十年,其間有多少清潔工曾和她在同一幢樓里共事過,亦或,這二十年來,那幢樓其實一直是一個人在打掃,阿三一點兒也不清楚。每天九點鐘,阿三進實驗室,五點鐘左右,頭昏腦脹地出來,其間出來上廁所吃飯的時候,同撞倒的人打個招呼,有口無心。
“阿姐,你在F區(qū)工作幾年了?”
“我十年前從T區(qū)轉過去的。”
十年,實驗室的墻壁,將近在咫尺的她們隔開了十年。如今,她們竟仍舊是一墻之隔,緣分哪。
“阿姐,我叫阿三,也在那幢樓里做的,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靈姐吧,你是實驗室里做的?”
“嗯,我在301呆了二十年了!
“哦,你是那個戴眼鏡的還是卷頭發(fā)的?呵呵,進出301的女人,好像就兩個!
原來,無心的人,只是自己。
“我是戴眼鏡的那個!本眍^發(fā)的是李四。
吱嘎一聲,小苦瓜面帶怒氣地走進來,“這位女士,這是你隔壁那位女士的聯(lián)絡方式,請你們用電腦。剛才有位病人吃了止痛藥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你們吵醒了!
“對不起對不起。”阿三連聲道歉,光顧著聊,并沒意識到自己和靈姐,其實一直在隔著墻吼。
開了電腦,終于見到靈姐的樣子,雖然一點以前見過的感覺也沒有,阿三還是很高興。靈姐那消瘦的臉,沒有恐懼,也沒有戾氣,看著讓人心安。侃了一陣山海經,靈姐說她困了,睡覺了。
合上電腦,心里一陣空虛。阿三毫無睡意,一看手表,才八點鐘。抬頭環(huán)視四周,除了白色的墻壁,就是白色的床。從來沒覺得白色是一種如此讓人厭惡的顏色,于是關了燈,眼不見為凈,但過了一分鐘不到,又覺得一片黑暗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她又把燈打開。如此幾個回合之后,阿三終于意識到,玩電燈開關這么無聊的行為,不應該繼續(xù)。
癱在床上,眼看天花板,想到自己不久將會從世上消失,實在有點不甘。父母幾年前都走了,晚上如常躺下,清晨不再醒來,沒有疾苦,只有安詳與寧靜。阿三不羨慕,但也絕預料不到,自己忙忙碌碌這么多年,還沒退休享受一下,竟要在“監(jiān)獄”里死去。唉,監(jiān)獄都比這里好,囚犯至少還要放放風,老實點還不至于關禁閉住單間。
如果當時小心一點就好了,如果當時注意力沒有分散就好了,如果今天去做另一個實驗就好了……混賬,哪來的那么多如果,世上沒有后悔藥啊。
“世上沒有后悔藥”,阿三從小最恨別人對她講這句話,因為說這句話的人通常都在威脅她,而不是在安慰她,比如,你好好讀書啊,世上沒有后悔藥,考不上大學有的你苦了。這句原本無奈而憂郁的話竟成了警世恒言,時時在耳邊聒噪。你怎么就知道我會后悔,你憑什么用上帝視角來看我,你算老幾……并且,一切意料之內和之外的后果,我愿意承擔。請相信我,雖然我喜歡做事不計后果的感覺,但我能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很遺憾,這些豪言壯語,阿三一句也沒說過。她在父母長輩和社會的威脅下認真讀書,考了中學考大學,讀了研究生再讀博士,然后,在醫(yī)院找了一份薪水還算不錯的工作。一路向上爬著讀書,她已耗盡了所有的靈氣,對待科研工作,無任何激情可言,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就是保住自己飯碗的執(zhí)念。憑著那僅剩的執(zhí)念,以及多年來養(yǎng)成的嚴肅認真的思維習慣,何小三研究員就這么在醫(yī)院里混了二十年。同年畢業(yè)的十幾個博士,除了李四,其他人最差的,也是副教授了。阿三對這一點倒從未介意過,和李四兩人整日與小她們二十歲的人共事,也從不覺尷尬,還自稱西山醫(yī)院“不三不四”組合。兩人合作的課題質量,總讓想升職的年輕同事感到欣慰。
阿三曾問過李四,“我說老四,你不覺得你這樣混吃騙喝有點過分嗎?”
“我過分?怎么也是你比較過分吧?”
“為什么?”
“我兒子都二十歲了,哪能和你比。”
“有兒子就該混?”
“當然,本人的工作重心是相夫教子!
“切,那我還要看小說呢!
“哇,虧你說得出口,人家小姑娘看看小說做白日夢也就算了,你一更年期老姑婆,看了三十年你也不膩?”
“哎,像你這種俗人,當然是會膩的啦!
其實,和李四相比,她何小三的確過分。與何小三的四平八穩(wěn)不同,李四同學大學時代可是女強人一個,至于后來淪落到渾水摸魚的行列,乃是因為她熱愛生活。在李四看來,事業(yè)如過眼云煙,就算登頂一覽眾山小,也比不上一家子其樂融融。而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她李四也從來沒有懷疑過,所以她心甘情愿和頹人何小三為伍。
阿三還是挺羨慕老四的,無論其他人怎么看,老四緊緊抓住的,是她自己認為最重要的東西。
不過,阿三連朋友都沒談過,所以也不可能向老四看齊,而且,阿三自認,她這輩子唯一順著自己意愿做的事,就是不結婚,確切的說,是沒有潦潦草草的搭個男人過日子。如前所述,阿三同學的性格,在長年唯唯諾諾的生活中,被打磨得非常嚴肅認真。這種性格不算很糟,只不過離桃花遠了一點。相親這種形式,阿三不能忍受——如果連心動都要被安排,那她的生活,到底還有哪一部分是屬于她的。為了這事,阿三沒少和家里吵架。直至有一次,母親的友人到訪,對母親說,小三這孩子還挺乖巧的,我給她介紹個對象吧!瓣P你鳥事!”,剛才看起來還很乖巧的阿三怒吼,把那老阿姨嚇得差點中風。從此,父母終于不再操這份心,回絕了三姑六婆,以保障她們的人身安全。
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思考自己人生的意義,最后阿三很泄氣地發(fā)現(xiàn),她此生最有意義的事情,是嚇唬一個年過花甲的老阿姨。其他的,都是莫名高壓下的產物,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規(guī)劃了她的一生,她并不愛那種生活,但卻不曾反抗,順著那只手的授意,艱難地配合著,雖然,她一直以為,她完全有能力承擔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曾想退休以后游山玩水,有人結伴最好,孤身上路也很妙,就這么一直游蕩下去,風景不一定要秀麗,旅途也不必舒適,只要不在這個禁錮了她一生的城市,一切都好。最后,玩的倦了,死在陌生的異鄉(xiāng)。都說葉落歸根,但她覺得,她的一生根本就是一粒沒發(fā)芽的種子,那些循規(guī)蹈矩的日子,只是讓她在泥里發(fā)霉而已,所以,她要離開這個城市,讓她的生命舒展。
現(xiàn)在,她要死了,并且被隔離在這小小的一方空間里,沒有誰能夠逼迫她做什么了。只是,她夢想中的生活,也同樣被隔斷了。其實,為什么要等到退休,她早就應該辭職了,這該死的社會習慣,她想。如今,一切都是太遲了,通向外面世界的媒介,只剩下手機和電腦。
正看著那兩樣冷冰冰的通訊工具,手機響了,是李四。
“阿三,你現(xiàn)在怎么樣?”
“還沒死!
“哦,跟你說啊,你上次說的那篇小說,我終于看完了!
“覺得怎么樣?那作者溫柔吧?”
“嗯,確有安神功效!
“你能不能找個正常點的形容詞?”
……
阿三掛了電話,眼睛有點濕,到底是這么多年的損友了,不會像其他同事一樣,說什么“你要堅持下去,我們一定盡全力試新藥”之類的空話。若不是她一通電話,阿三在這隔離病房里,沉浸在回憶與悔恨之中,差點就忘了,自己還有看小說這么美妙的愛好。這么多年來,李四雖然多次對其愛好表示鄙視,卻還是在她的死纏爛打之下看完了很多小說。如今,我要死了,阿三想,就別再騷擾人家了,看自己的小說,不和人家說了。
今釋然,明死無憾矣。
此后,阿三有了一小段愉快的日子,有時和靈姐聊聊天,有時調戲一下苦瓜臉的小護士,其他時間,她都抱著電腦看她的小說?吹窖岜惩,眼睛酸脹了,就睡覺,反正不用擔心上班遲到。雖然阿三的身體每況愈下,但精神還不錯。小說的世界總是寄托著現(xiàn)實以外的東西,略略補償阿三單調的人生。
某天夜里,靈姐終于走了。小護士早上來給阿三打止痛針,告訴了她。之所以沒有瞞著她,是因為靈姐的遺言——告訴隔壁的阿三,不要那么暴躁,別老想著自己。
不要,那么,暴躁。阿三剛進對著醫(yī)院對著墻壁吼的時候,靈姐也是這么對她說的。然后第二天,阿三一下子從一頭狂躁不安的獅子,變成言簡意賅的小說迷。如此矯枉過正,必是壓著一股怨氣,阿三自己也明白。只是,終于有人說出了,她暴躁的根源;蛟S從阿三進醫(yī)院那天,靈姐就看出來了吧,只是這么有指導意義的話,竟要到死才可以說嗎?
朝聞道,夕死可矣。
那種醍醐灌頂?shù)母惺,阿三一生中并沒有經歷過幾次。為別人著想,這話阿三不知聽過多少遍。只是說的人,更多是在教阿三待人接物罷了,所以那優(yōu)良品德到了阿三這里,竟變成了,一種為人處事中的虛偽。
如此說來,她一生的忍耐,竟也有了意義,至少阿三對父母一直是孝順的。那些自怨自艾自憐自傷的時光,才是最可悲的。人不是為別人活的,但如果只看得見自己,生命則永遠是向內萎縮的。
阿三很快病入膏肓,時常痛的昏過去。
不過,阿三盡其全力做一個配合護士的病人。
小苦瓜,我雖沒有力氣來逗你笑,但希望,我沒給你添麻煩。
暴躁了一生的阿三,終于溫柔的死去了。
注:
[1]金黃色葡萄球菌的確可引起致命肺炎,但此臨床表現(xiàn)純屬虛構,乃是參考非典型肺炎的后期癥狀而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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