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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他要殺我。
我聽到嗚咽聲,被雨聲蓋過的嗚咽。
我抬起頭,灰色的天空泛出鐵黑,暴雨咆哮著傾斜而下。
我該是聽錯了,這個鐘點,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人了。
灰都充斥著奇怪的光影,黑夜的影子們躡手躡腳飄過街巷,然后在下一個轉(zhuǎn)角將手伸進女士的皮包,他們有時也伸著駭人的斷腿坐臥街頭,亦或扒上漆黑的跑車呻吟慘叫。然而當夜晚降臨,這些人各自數(shù)著溢出的口袋的鈔票,人模人樣地走進那些高檔旅店,與自己的偷竊對象擦肩而過。
在灰都,只有黑夜能照出人們的影,骯臟得流油的黑影。人們需要金碧輝煌來遮掩內(nèi)心的黑色,所以此刻,雨夜里只剩死寂。而作為一名高潔的紳士,我不得不蜷在商店街的臺階角,啃著三天前就開始發(fā)霉的干面包,與下水道里鉆出的老鼠分一杯羹。
天氣很濕,很冷。
我狠狠打了個噴嚏,不知破了幾個洞的外套已經(jīng)濕掉大半邊,面包店的外沿雖然足夠?qū)挸,但雨水沒過了底層臺階,我咒罵著該死的天氣,一邊緩緩挪向店門。
天氣很冷,真的很冷。
我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腿僵得毫無知覺,我的頭凍得生疼,頭發(fā)凝著冰渣,然后它們被飛濺的雨點沖化。斜對角的時裝店里早已一片漆黑,雨水沖糊了櫥窗玻璃,但我仍舊可以看見展示柜上的那條灰色的羊絨大衣,或許只是劣質(zhì)的兔絨貨色——不論怎樣,它看起來相當暖和,得體的剪裁和絨毛的領子,披在一位高雅的流浪漢的身上,恐怕再適合不過了。
不過是一面玻璃的差距。
我嗤笑著擦干凍出的鼻涕,整個人縮進破外套。不知為何,我抬頭瞥了一眼對面,然后我看到了改變我人生的光景。
轉(zhuǎn)角的陰影下,玻璃店面敞開著。
漆黑的時裝店,開放著。
我的腿不自覺地挪動了。
灰都不存在秩序與規(guī)則,既然偷竊與欺騙都能換得金帛,我只是取來一些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當然,作為一名紳士,我只會在無人經(jīng)意的夜,用最溫柔的方式問候一下店主人。
我沖進雨幕。
暴雨扭曲了我的視線,衣服濕冷地黏上胳膊,但我的心在狂跳,我的眼在狂笑,我眼前是未來三個月的面包,一個月的房租,或者一整天的體面生活。
三步。
兩步。
我越過了那塊光滑如鏡的玻璃。時裝店被森然美妙的漆黑包圍,寂靜歡快地提醒我這里空無一人。
砸開柜臺,卷起衣物,我開始漸漸喜歡起這個灰暗國度;收起一切可帶走的,踩爛一切可破壞的,我終于發(fā)現(xiàn)偷搶拐騙是最愉悅的藝術。你說這不是紳士應有的舉動?哦,紳士這樣的名號可無法填滿心中的空洞,一旦被撕開小小的裂口,人們只能無盡地吞噬放縱。
雨依舊下。
我踏出大門。
我終于披上了那件漂亮的羊絨大衣,懷里抱滿了罪惡的戰(zhàn)利品,金絲的領帶,火紅的衣裙,都因浸染了雨水而漸漸沉重。我愉快地看它們被灰色的雨滴一點點腐蝕,我終于將它們拯救出了玻璃后的虛偽天地。
我們回到一個世界里了,腳底是骯臟的下水道,身邊是老鼠的竊竊私語。
我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世界。
我聽到背后的嗚咽聲,被雨聲蓋過的嗚咽。
不要殺我。
我一定是聽錯了。
把東西拿去,請你放過我。
我無視著玻璃后的聲音,徑直向前。然而,像是抗拒著自己的意識,我的頭硬生生扭動了,視線定格在了櫥窗的角落。
我看到一只手,慘白的指節(jié)骨隔著窗玻璃,在雨幕中顯得遙遠模糊。
那是倒下的模特嗎?
指節(jié)骨動了,瘋狂地抓上窗玻璃。
一記悶響傳來,紅色的輪廓貼上櫥窗,雨水黏糊糊地劃過玻璃。
那是個女人,穿著紅裙的女人。
女人在動。她的手指反反復復劃在玻璃上,指尖敲出詭異的脆響,雨水模糊了對面的景象,但我看到了紅色水光。
女人的指尖是紅色的。
女人的發(fā)絲是凌亂的。
我鬼使神差地轉(zhuǎn)過身,向著漆黑的時裝店踏去,恐懼驅(qū)使我離開,但我的肢體自己動了。
我將臉貼近玻璃,直瀉而下的雨水沖進我的眼睛,灰沉沉的店內(nèi)折射出千奇百怪的暗影。
猛地,一雙血紅的眼睛貼上玻璃,正對著我的眼。
我驚叫著,卻無法移動,那雙眼睛滴下血來,鮮紅的眼底走著血管,與我眼對眼。
毛骨悚然的笑聲傳來,我終于跳開,視線中央,穿著紅裙的女人已經(jīng)死了,她的脖子被割開,鮮血流了滿面。
雨水順著玻璃瀉下,模糊中我只看見一片紅光,紅光對面是深深的漆黑,和那雙滴血的眼睛。
那不是女人的眼,那甚至不是人類的眼睛,那雙眼睛長在一張慘白慘白的臉上,臉上還有一張咧開的血紅的嘴。
我看到了這場兇案的謀殺犯,它笑著揮舞手中的利器,一下下刺入女人的動脈,直到噴涌的血柱漸漸流干。
雨一潑潑砸下,漆黑模糊的商店內(nèi),血紅的眼睛至始至終盯著我。
它看到我了看到我了。
它要殺我它要殺我。
我瘋了似地跳起身跑,我聽到它在笑,那笑聲像是說不論多遠我都逃不掉,可我依舊在跑,我確信它早晚會追上我,但我不知為何確信。
我只知道自己整晚都在奔跑。
傍晚。
“我的房子不是提供給你這樣的家伙!蔽颐媲暗睦咸偶饧獾卣f著,臉上寫滿了懷疑與鄙薄。
我將口袋翻過來,二十張錢鈔扔在她眼前,然后我全身濕漉漉地踏進房間。
我找的是合租間,房內(nèi)有著透明的玻璃窗,布滿了整堵墻,新刷過的墻壁白得發(fā)亮,襯得玻璃展示柜微微閃光。我的室友此刻坐在公共區(qū)的客廳里,那是個漂亮的女孩,她略略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友好地笑了。
我也笑笑。
天又暗下來。
我回到房間,死死關上門,我在衣物堆中翻找,我想送一點東西給那女孩,因為她給了我半年來第一個微笑。
我想送她那條紅裙,我記得我?guī)С隽艘粭l漂亮的裙子,但此刻我卻找不到。
夜黑了。
我忽然感到渾身一涼,無規(guī)則的敲擊聲漸聞漸響。
房間里是大片的玻璃窗。
我想起那條紅裙,和死去女人身上的一模一樣。
燈忽然黑了,敲擊聲越來越急促,歇斯底里像要將整塊玻璃打碎。
我緩緩轉(zhuǎn)過頭,雙腿狠狠地擅抖,是的,我看到了,我知道自己會看到什么。
它在玻璃外面,裂開紅色的嘴沖我笑。
當我還睡在街上的時候,我從不懂得害怕。現(xiàn)在我終于有了遮風擋雨的房屋,可我永遠掙扎在深深的恐懼。每個夜晚我死死拉緊了窗簾,但我能聽到它在雨夜中狂笑,伴隨著紅色指尖敲擊玻璃的聲音。
它要殺我。
我瘋狂地跳起身,在崩潰中摸索著床燈,黑暗中我撞到了身后的玻璃展示柜。
我聽到熟悉的敲擊聲。
我猛地轉(zhuǎn)身,它的臉貼著櫥窗,血紅的嘴里發(fā)出悉悉索索的笑聲。
血紅的手掌掐向我的脖子。
我瘋了似地向后跑,可腳被死死絆住;腥婚g我撞上了玻璃,我看不見,但我知道它伸著血紅的舌頭。我最后的余光瞟到掐進的腳踝的那只手,我分不清,但我知道那上面涂著鮮紅的指甲油。
我要死了。
燈亮了。
“大半夜的你怎么了?”漂亮的女室友站在開關旁,她揉揉睡眼,略微驚奇地瞥向我。
我狼狽地撐起身,玻璃中的一切消失了,除了角落里輕微的裂痕。
“沒什么!
我背對她拭去額頭的血跡。
“你流血了?”她赤著腳走上前,柔軟的手掌搭上我的肩。
她的眼睛很漂亮,睫毛下是純白的眼底,瞳孔是柔和溫暖的黑色。
“我想過正常的生活!
“什么?”她揚起纖長的睫毛。
“你的眼睛很漂亮!
又一個雨夜,我終于路過了那家時裝店。
我胸懷里揣著利刀,我不想再恐懼了,我會殺掉它。
蔓著血腥味的雨水潑下,沒過灰都的大街小巷,流入我腳底的下水道。
夜很深。
我聽到敲擊聲。
身側(cè),血紅得仿佛要爆開的眼球貼上玻璃窗,咧開的嘴嗤嗤地笑。
骯臟的黑色鋪天蓋般壓下,我一刀刀捅向那張猙獰的臉,但只有玻璃爆裂四濺,碎片飛進我的眼,眼底血紅一片。
血紅的眼貼上玻璃窗。
我想起一些自己忘記的東西。
抓過碎片一次次捅下,她卻不曾死去。無視凄慘的哀號,割破頸動脈,直到女人不再掙扎。我捧著紅色的裙裝,漠然扔下,灰色的暴雨染著血腥味,將店門外的鮮血一同沖入下水道。
黑夜染出的光滑的玻璃鏡,玻璃那端的我,在笑。
清晨。
“這里怎么了?”披著深紅外套的男人駐足在商店街,薄暮中,干涸的鮮紅延至他的腳下。
一旁的路人笑笑。
“一個倒霉鬼深夜搶劫,出了門卻撞上回來拿東西的女店員,然后——”他做了個比劃的動作,接著聳聳肩,“女人的尸體在下水道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死去許多天!
他吹吹口哨。
“又一件無趣的刑事案件。不過那個倒霉鬼卻是昨夜死去的,死得極為凄慘。我想他是把面前的玻璃窗徹底打碎,然后一刀刀撕爛了自己的臉,天曉得為什么!
“當黑夜降臨,玻璃便成了鏡!蹦腥藫u搖頭,“可那映出的,卻是真正的自己。”
他沿著商店街消失在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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