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大概是1999年是夏天，張曉飛初三，小魚初三。
　　學(xué)校的期末測試成績都出來了，所以一回家，張曉飛便去田里幫忙割草了。
　　媽媽在前面弓著身子，一下一下，快速的割著雜草。
　　張曉飛割了把草叫了聲：“媽……”
　　媽媽應(yīng)著：“啥事兒？”
　　張曉飛低著頭囁嚅地：“我這次考了40分……”
　　媽媽聞言直起身，轉(zhuǎn)過頭看著張曉飛：“40分？怎么沒及格？你上次跟我保證的，我才讓你繼續(xù)上學(xué)。你說你，人家小魚咋就每回都100分？就你小子不努力，我看你也別上學(xué)了，沒用！”
　　張曉飛被說的頭低的更低了，卻依然嘴硬道：“有啥的…強子也只考了16分…男生里我考的算不錯了�！�
　　媽媽走過來，用生滿繭子的食指戳著張曉飛的腦門：“你還說有臉說？你怎么不跟好的比，非要跟強子比？你不知道他腦殼有毛病唆？跟他比，你真是……”說到這頓了下，嘆了口氣道：“氣死我了�！�
　　張曉飛站起身，紅著眼：“不告訴你我考試的分數(shù)罵我，告訴你了也罵我！你要咋樣子嘛！”說著扔下鐮刀，朝田外停著的自行車走去。
　　媽媽在后面大聲嚷：“你去吧，你去死吧！你個死娃娃，你天天不氣死我你真的要死嗦！”
　　張曉飛不理媽媽后面的吵嚷，騎上自行車快速地朝小魚家奔去。

　　貳

　　就快要到小魚家時張曉飛停了下來，把自行車靠在了小魚家后面的一棵樹邊，自己則躡手躡腳的去敲小魚房間的窗戶。

　　小魚正在寫作業(yè)，聽到聲音便走了過來，見是張曉飛，打開窗戶：“你咋個來了哇？”
　　張曉飛：“我來找你去河邊玩�！�
　　小魚微微蹙眉，回頭看了看房門：“�。靠伞疫�沒有寫完作業(yè)，不能出來�！�
　　張曉飛笑了笑：“可以的，你從窗戶爬出來。”
　　小魚看了看自家小小的窗戶，心里不禁擔(dān)心起來：“��？這個咋個爬��？”
　　張曉飛拉起小魚的手：“來，我教你。反正傷不了你，有我在。”
　　小魚不安地回頭看了看房門，見還是好好的，這才放心的爬出了窗戶。

　　張曉飛馱著小魚騎著自行車，滿臉笑意：“看吧，我說可以就可以。走，你抓緊了，我們?nèi)プヴ~！”說著一下子加快了腳下的速度，隨之而來的是車后座的一聲尖叫與腰部的一緊。張曉飛不禁為自己的惡作劇得逞而開心的笑了。
　　很快的，便到了他們常來的河邊。張堯把車子停好，走到了坐在河邊的小魚身邊坐下：“你這次考了多少分？”
　　小魚看著隨著河流擺動的蘆葦說道：“80分。”
　　張堯驚訝地：“��？沒有一百？”
　　小魚點點頭：“是啊……考砸了�！�
　　張曉飛不再看小魚的側(cè)臉，而是望向天邊：“要是我考了80分，我媽不知道要有高興�！�
　　小魚轉(zhuǎn)過頭看著張堯：“你考了多少？”
　　張曉飛：“四十。”
　　小魚忍不住笑了：“阿姨一定特生氣對嗎？”
　　張曉飛點點頭：“就差沒把我吃了�！�
　　小魚笑得更厲害了，張曉飛側(cè)過頭看著小魚的笑容，心里驀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縈繞上了心頭。
　　小魚不是張曉飛村里的本地人，她是隨他爸爸搬過來的，他爸爸以前是個寫詩的，不知道為什么來這里蓋了一座全村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定居下來，然后又娶了小魚她后媽。小魚后媽不像別的后媽，對小魚不算差，但要說好也沒好到哪里去，就是小魚挨罵也會幫幫小魚，也算不錯的后媽。因為小魚不是村里土生土長的，所以皮膚比其他女孩白嫩，也比其他女孩漂亮，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恬美安靜的味道來。

　　在河邊的時候，張曉飛和小魚聊了很多，也說了很多話。
　　張曉飛還給小魚吹了自己二叔送給自己的口琴，張曉飛說，二叔是個玩音樂的，從小張曉飛就崇拜他二叔，可是他二叔卻被親人們瞧不起說是沒出息，搞一些破玩意兒而已�？蓮垥燥w卻不這么認為，他覺得音樂是有生命的，所以他想以后畢業(yè)了也要玩音樂，而且要耍出個樣子來！
　　小魚聽了便笑了，問著：“你二叔現(xiàn)在人呢？”
　　張曉飛聞言一愣，眼神黯淡，手里不停擺弄著手上已經(jīng)掉色的紅色口琴：“我二叔……他死了�！�
　　小魚驚訝了：“啊？為什么呀？”
　　張曉飛看向小魚，眼里藏著憂傷：“他去城里的酒吧駐唱，酒吧鬧事被打死了。”
　　小魚聽了，覺得很不是滋味：“對不起……”
　　張曉飛露出一個帶著深意的笑：“沒關(guān)系……我其實覺得二叔死了也好，我覺得他特累，一輩子沒被瞧起過，可他卻那么執(zhí)著。親人都笑他傻，不但老婆跑了，腦子也壞了，我可覺得他很棒！他堅持了自己想要的。不像這里的人，永遠都渾渾噩噩的活著，沒有頭緒地，一輩子的……”說著張曉飛不禁有些難過，他不知道他的未來是怎么樣的。
　　小魚一旁看著，忽然也隨著張曉飛迷惘起來了，她想，萬一她以后也會如這個村里的女人一般斤斤計較、渾渾噩噩過完一生呢？
　　兩人都很迷惘自己的未來，心里卻在規(guī)劃著自己的未來，他們知道也許會去追求，也許會失敗，也許會如張曉飛他二叔一般，也許會如小魚他爸爸一般吧。不過誰知道呢？

　　張曉飛也看著天色不早了，便送小魚回家了。但當(dāng)小魚爬上窗戶的時候，小魚房間的門卻開了，小魚的父親走了進來，眼神深邃，聲音沉著地：“你干什么去了？”
　　小魚嚇了一跳，回過神趕忙把踩在張曉飛手上的腳提了上來，跳下窗臺，把窗戶關(guān)上說道：“我去玩了�！�
　　小魚父親黑著臉：“和誰？”
　　小魚當(dāng)在窗戶前，背著手囁嚅著：“小夢……”
　　小魚父親：“那我去問問看！”
　　小魚忙道：“別，我……”
　　小魚父親：“說實話！”
　　小魚：“是和…張曉飛…”
　　小魚父親依舊黑著臉：“以后沒我的允許，你不許出去！你看你這次期末測試考的像什么樣子？到了期末，你還考成這樣，我看你怎么辦！”說完走了出去。

　　而此時的張曉飛則聽完了全部的對話后朝自行車跑去，回了家。一路上，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其實他一點也不想回家，他不明白，為什么大人總是從學(xué)習(xí)來衡量一個人，為什么大人從來沒信任過自己的孩子。想起，母親罵自己的話，心里就一陣委屈。自己其實除了學(xué)習(xí)不好，平時也多多幫助困難的同學(xué)，比那些牛鼻子長腦門上的同學(xué)好多了�？纱笕藚s一點也不在乎，是啊，一點也不在乎。

　　叁

　　第二天的清晨，屋外空氣芬芳，鳥語花香。張曉飛躺在席子上呼呼大睡，昨晚的他想了很多，他覺得也許自己不適合上學(xué)，該出去闖闖，可想跟媽媽說，卻又舍不得自己的同學(xué)，只好在這胡思亂想中睡著了。

　　本來張曉飛是睡得好好的，可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讓他無法繼續(xù)睡覺，索性穿上拖鞋，套上大褲衩打開了房門。
　　出了房門便看見媽媽站在曬衣服的地方叉著腰跟小魚的后媽吵嚷著，而爸爸則站在媽媽身后抽著煙，不時笑笑，像是看戲一般，周圍還在吃早飯的鄰居也伸出頭觀看著。
　　張曉飛走了過去，問正站在媽媽后面的爸爸道：“老爸，怎么了？”
　　爸爸抽了口煙：“剛剛你媽去洗衣服，碰見了小魚她后媽，你媽洗好的裙子放在河邊，不小心被小魚她后媽踢進河里，被河水沖走了。結(jié)果，你媽要小魚的后媽賠一條裙子，小魚她媽不干，就這樣吵起來了�！�
　　張曉飛點點頭，看向還在吵鬧的兩個女人。

　　本來，兩個女人吵架是沒男人什么事的，可兩人越說越兇最后又掐上架了，張曉飛只好跑過去把小魚的媽拉開，而爸爸則把小魚的后媽拉開了。
　　可張媽媽也不饒人，一邊瞪著大眼一邊吼道：“你個婊子！只能做二媽！你個狐貍精，不要臉的！”
　　小魚的后媽也不甘示弱：“你才婊子！你個婊子生了個傻子！天天和我閨女一起，把我閨女又教壞了，害我閨女考試都沒考好！”
　　張媽媽紅了眼：“你媽的！誰他媽稀罕你家那個狐貍精��！我告訴你，我兒子一輩子都不可能和你家小狐貍一起！”

　　兩個女人吵鬧的兇時一只大手拍在了張曉飛的肩上，回過頭只見小魚的爸爸和小魚正站在自己身后。
　　一時之間，張曉飛只覺得自己的臉燒的厲害，想自己媽媽和小魚媽媽罵的話全被聽見了。
　　而小魚的爸爸卻什么也沒說，悶不做聲的拉過的小魚后媽走了。小魚跟在小魚爸爸后面，從開始見面到扶起小魚的后媽時也沒敢再看張曉飛一眼。

　　回到家，張媽媽還在生氣，而張曉飛則什么話也沒說，路過張媽媽身邊的時候，使勁瞪了一眼張媽媽，他覺得自己的媽媽不該說小魚是狐貍精，小魚的后媽才是狐貍精。

　　肆

　　時間過得飛快，快要到期末了，學(xué)校里彌漫著一片緊張的氣息。
　　張曉飛的學(xué)校為了緩解學(xué)生學(xué)習(xí)的緊張便每天中午都會有校長或老師在哪里說些話，放幾首流行音樂，或者是二胡的音樂，總之是很搞笑的一種感覺。

　　張曉飛已經(jīng)很久沒去找小魚，學(xué)校里碰到也不理誰，也許是被兩位大人所影響了，也許是張曉飛覺得不好意思。不敢跟小魚說話。
　　直到那天中午時，才開始有了變化。事情是這樣的，張曉飛和同學(xué)打完籃球路過小魚的班級時，忽然看見小魚爬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張曉飛轉(zhuǎn)頭跟同學(xué)道了個別，走到小魚身邊，輕輕用手碰了下小魚：“哎，怎么了？”
　　小魚抬起頭，眼睛紅紅地：“李大剛和鐵蛋把我作業(yè)本和書撕了……”說著又趴著哭起來。
　　張曉飛又碰了碰小魚：“他們在哪兒？”
　　小魚悶聲悶氣地：“他們?nèi)ヌ咔蛄�，我打不過…又沒人幫我…嗚……”小魚邊說邊啜泣著，聲音也變得異常沙啞。張曉飛聽完，只覺得很生氣，所以什么也沒想就往學(xué)校球場沖，其實張曉飛也在打籃球時就看見他們了，因為足球場和籃球場離的很近。

　　跑到足球場，見李大剛和鐵蛋笑嘻嘻互相把球踢來踢去根本不像是踢球更像是幼稚的游戲。張曉飛走過去，拉起李大剛給了李大剛一拳，鐵蛋見狀也沖了上來，三個人扭打在一起。很快，路過的同學(xué)便把教導(dǎo)主任叫來了。

　　辦公室里，三個人站成一排，教導(dǎo)主任黑著臉看著一身臟兮兮的三個人：“說！怎么回事��？”
　　李大剛指著張曉飛，一臉氣憤：“是他不明不白沖過來打我的，我什么也沒做�！�
　　鐵蛋附和著：“對！對！就是他先打人的�！�
　　張曉飛一下就紅了臉：“不是，是他們先欺負小魚撕小魚作業(yè)和書的！我是幫小魚討公道的！”
　　李大剛：“你撒謊！我們什么時候撕她書了？你看見了嗎？”
　　鐵蛋：“是啊，你看見了嗎？少他媽亂說話！不要臉！我看分明你就是惦記人家小魚不是嗎？”
　　眼看著三個人又要打在一起了，教導(dǎo)主任才出聲制止道：“行了，別說了，我知道了。你們?nèi)齻�期末總分都扣三十，要畢業(yè)了，我真不知道你們在想什么！天天都這么能鬧騰。算了，我也不想說什么了，你們好自為之，以后畢業(yè)了我也不認識你們，你們滾吧�！�
　　三個人聽罷就要出去，但又被老師叫住了：“停，回來，下午放學(xué)把你們家長給我叫來，我有話要跟他們說�！�
　　三個皆是一愣，知道自己這關(guān)過得是不會容易了，便哭喪著臉走了出去。

　　伍
　　下午時，張曉飛被張媽媽一路上追到學(xué)校的，張媽媽跟著張曉飛進了教導(dǎo)主任辦公室才停了下來。
　　張媽媽丟掉手上的棍子，帶著一些靦腆地走到教導(dǎo)主任面前用夾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說道：“老、老師，我家兒子怎么了？”
　　教導(dǎo)主任看了看張媽媽的打扮，冷著臉說道：“你兒子��！不學(xué)無術(shù)，跟人打架把人打的鼻青臉腫的！”
　　張曉飛聽著皺了皺眉，暗自罵教導(dǎo)主任不厚道，說瞎話，明明自己被兩個人圍毆成鼻青臉腫還說自己把別人打的鼻青臉腫，真是賤人一枚。

　　張媽媽有些緊張地回頭看了看張曉飛對教導(dǎo)主任說道：“那、那不會開除吧？”
　　教導(dǎo)主任又是一番亂七八糟的話，直到張媽媽用褲腰里拿出了幾張皺巴巴的錢才閉了嘴。

　　回家的路上，張媽媽一句話也沒說，興許她是知道教導(dǎo)主任的小伎倆，興許她不知道，她只是個沒讀過幾個書的婦人，她認為老師說的什么就是什么吧。而張曉飛卻覺得張媽媽不應(yīng)該給教導(dǎo)主任錢，一個學(xué)校的老師都這樣，他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去上學(xué)的好。
　　張媽媽聽著便站住了，看了看不遠處的家門，又看了看蹲在門口抽煙的張爸爸，嘆了口氣：“飛兒，不是媽媽傻，媽媽只是覺得不值得，那么過年了，好不容易要畢業(yè)了，媽媽覺得把這幾天撐過去，家里面也算是有個有文化的人了。媽媽其實一點兒都不想你在家里面種地，媽媽想讓你出去打工，好好見識下外面的世界，媽媽也想你有出息，所以媽媽才會打你罵你，可你想想你是媽媽的孩子，媽媽哪里舍得？你說是不是？”
　　張曉飛低著頭，不說話，自顧地走了回家，一句話也沒說。
　　張媽媽和張爸爸站在門口對視了一眼，然后低下頭嘆了口氣。

　　陸

　　轉(zhuǎn)眼間，便到了畢業(yè)時。
　　不出意外的，張曉飛的幾個分數(shù)正好是及格。他忽然有些慶幸媽媽給了教導(dǎo)主任錢才會沒有扣分，不然自己能不能畢業(yè)還說不定呢。
　　想著也笑呵呵地去取自行車打算回家，這時的廣播里又傳出被播放了好幾百遍的音樂，聽著張曉飛就不自覺笑了，轉(zhuǎn)而又變成了傷感，畢業(yè)了，不知未來的樣子是怎么樣的。
　　這時身后響起了小魚的聲音：“嗨�！�
　　張曉飛回過頭，小魚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張曉飛不由得臉紅了，撓了撓頭：“怎么？”
　　小魚走過來坐上張曉飛的自行車后座：“送我回家吧，畢業(yè)了�！�
　　張曉飛跨坐上自行車，笑了笑：“好啊，我要加速了，抓緊�！苯又闳顼L(fēng)一般沖出了校門。
　　小魚坐在后座上出奇的沒有往常的害怕或笑出來。
　　很久后座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在張曉飛以為小魚在半路掉下去的時候，小魚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跟你說哦，我爸爸沒有錢了，所以……我可能不能繼續(xù)上學(xué)了，我可能要跟別的人一樣很早就要嫁人，然后生孩子，然后操勞一生，然后死掉……”
　　說了好幾個然后，漸漸地聲音顫抖，后座傳來輕微的啜泣聲。
　　張曉飛放慢了速度，拿出口琴輕輕吹著，悠揚的琴聲在耳邊環(huán)繞。樹影斑駁，六月鳳凰花開，空氣中卻沒有花香，只是淡淡的泥土味，還有沙沙的葉子聲。張曉飛覺得心里空的，黑的，說不出來的�；蛘呤沁b遠的。
　　小魚輕輕在后座笑了起來：“騙你的。只是我爸爸想要繼續(xù)他的創(chuàng)作，所以我要到城里去了！”
　　張曉飛也笑了，他想祝福小魚，祝她幸福。但心里的缺口卻忍不住的慢慢衍生。他吹的口琴明明是個歡快的調(diào)子卻讓人不禁想哭。
　　樹影斑駁，六月鳳凰花開，兩個人的背影就這樣在這林蔭小道上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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