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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做了一個夢。
那是很難得的一個夢，十多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做這樣的夢。
夢見她出嫁前夜的那個晚上，那個時候她穿著一襲淡色的和服，她遞給他精心烹制的茶，她問他，哥，我們私奔吧。
然后他說，好，我們私奔。
他向她伸出手去。
在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現(xiàn)實”之中，清從頭到尾都沒有握住他伸出去的那只手。
他們都明白，就算雅伸出手了，就算清握住了，木已成舟，根本改變不了什么，他們哪里都去不了。所以雅當(dāng)年伸手只是安慰，而清當(dāng)年沒握住也只是做了一個決斷而已。
但這不是“現(xiàn)實”，只是那樣一個小小的“夢境”而已。
“夢境”這種東西啊，原本就是人類用來自我安慰和自我補足的東西而已。
夢里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而后沖他笑了笑。
“那，我們走吧�！彼f。
于是他們手牽手離開了這個家，一路向北走，水戶，福島，仙臺，經(jīng)過青森，最后到札幌。兩個人坐在海邊看月亮，從頭到尾從未松開過牽著的手。
如果這是夢的話，果然還是希望這樣的夢境能更加長久一些吧。
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那些事情，如果能在夢里看見的話，畢竟也算得上安慰。
可惜夢境畢竟……也只是個短暫的夢境而已。
夢的最后，他看見有一朵花孤零零地開在枝頭，寒風(fēng)一吹花瓣便開始掉落，先是一片，而后是兩片三片，最后掉落的速度漸漸變快，就算他拼命伸手去接，最后卻還是全部落了地，手里只有幾片寥落的花瓣，風(fēng)一吹也全都離他而去。
到最后什么都沒剩下，花瓣也好，還是身邊的人也好。
明明是很普通的夢，他卻被徹底驚醒了，醒來第一件事是伸手在虛空中握了一把。
收回手來的時候什么都沒有。
自然是什么都不可能有的。
只是做了個夢而已，可已經(jīng)成為宮之杜家家主十多年，早已習(xí)慣將一切問題淡定處之的宮之杜雅卻再也睡不著了。他在床上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半天，最后還是換了一件家居服下了床。
眼下剛到二月底，還不到開花的季節(jié)，花園里理論上應(yīng)該是一片肅殺景象，沒什么好看的的�？伤麉s仿佛著了魔一般，一個人走過黑洞洞的走廊，向著花園而去。
他本可以開燈卻并沒有動手，就這樣一個人穿過了半個宅邸，終于在整個宮之杜家都寂靜無聲的時候，一個人坐在了花園里的長椅上，望著一片頹然的景象發(fā)呆。
這是怎么了呢。
他重新伸出了自己的手放在眼前。
掌心紋路清晰，就這么看著，他總覺得仿佛還殘留著夢中手牽手的溫暖，和花瓣最后留在手心的觸感一般。
到最后，十多年都沒能忘記。
他這么一個人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卻又突然想起來了什么一樣站了起來，向著花園最靠近院墻的那棵櫻花樹走去。
無論過了多久，只要是和她一同經(jīng)歷過的事情，他都不會忘記。
他曾經(jīng)記得，也是這樣一個二月，他們倆背著家里的所有人，來花園里找那朵本來不可能開放的櫻花，他背著睡著了的她走了很久，最后卻真的找到了。
就在這棵樹上。
可這次，他仰著頭看了很久，樹梢上依舊空無一物，皎潔的月光透過空落落的枝頭沒心沒肺地灑下來，害得他不得不伸手擋一下月光。
今天的月亮真刺眼，就連眼睛都被刺得很是有些發(fā)澀，像是要哭一樣，但是他卻根本沒有眼淚。
她生病的時候他沒哭，她躺在那里渾身是血快要死掉的時候他沒哭，沒理由她嫁了人過自己的幸福生活了，他反而要哭。
如今也不是當(dāng)年十多歲的少年，很多事情他早已看得相當(dāng)通透。
什么死都不要，什么綁在身邊，什么一起死。
都是空口白話，做不得準(zhǔn)的東西。
唯一做的了準(zhǔn)的便是他如今手指上象征家主地位的戒指，有了這個，他可以給任何人包括自由在內(nèi)的任何東西。
只除了那一樣，她如今大概也不需要了的東西。
雅在花園里就這樣一直呆到了早晨，而后被滿宅子找他的下人找到了，說是有電話轉(zhuǎn)達到的緊急消息。
下人們的表情不太好，可他拿到那張紙并看完之后卻顯得相當(dāng)平靜，只是從花園的長椅上站起來，隨手接過管家遞上來的外套穿好，而后帶頭走在了前面。
原來昨天的夢不只是普通的夢那么簡單。
原來只有到了這種時候，她才舍得給他一個夢。
他只是拿著那張紙，而后環(huán)顧了一眼不知為何，連本來都已經(jīng)算不得下人的守都在的壯觀場面，而后深吸一口氣。
這些年宮之杜家的下人們都沒怎么換過人，她的事……果然已經(jīng)變成了全家的事情了吧。
“喜助跟我走，守哥請?zhí)嫖胰ネㄖ獛孜恍珠L，阿妙去叫一下小春，剩下人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我去一趟西園寺家，后天回來�！�
十多年家主生活做下來，他早就養(yǎng)成了這樣井井有條紋絲不亂的發(fā)令習(xí)慣，即使在這樣的時候也不例外，本來還不知所措的人們瞬間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樣，行動起來。
他得維持嚴(yán)肅的形象，所以他支開了最了解他的幾個人，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了最前方。
這樣就沒人看得見他放在身前緊握的拳頭，也沒人看得見他是如何緊咬牙關(guān)才能不讓自己出哪怕一絲不符合他如今地位的聲音。
西園寺家他并不陌生，這十多年間因為聯(lián)姻的關(guān)系，兩家往來不說十分密切，可至少宴會之類的事情卻沒少做。
畢竟是有名的華族，一覺睡醒就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家里卻一點都看不出慌亂來，除了人人面上都帶著些憔悴之外，家里仍舊是井井有條，從來賓接待開始就不失任何禮數(shù)。
當(dāng)然，這或許和雅是有西園寺公一本人來親自接待這種事實有關(guān)。
“她怎么樣？”
“很安靜。”公一那雙一直以來都從未掩蓋過任何情緒的眼睛里，如今卻學(xué)會了隱藏感情，面對這樣的話題，他顯得相當(dāng)冷靜，“沒什么太大的痛苦，也沒說什么話。她最近經(jīng)常生病，一發(fā)燒就哭得很兇，現(xiàn)在這樣，對她來說也算是解脫。”
本來這些話對夫人的親兄長說是極為失禮的事情，可這十年間這對親兄妹都未曾見過面，作為清身邊最為親近的人，公一這番話說得也就不算多失禮了。
所以雅也只是點點頭，沒再說什么。
儀式枯燥而乏味，雅根本沒有參加。
他甚至連十多年未曾見過面的清的面都沒去見一面就徑直回了家。
而后沒過幾年，西園寺公一再婚之后帶著全家移居中國，兩家便除了逢年過節(jié)的往來招呼之外，再無更多私下聯(lián)系。
某天雅閑著沒事隨手翻開公一從中國托人帶回來的那本詩集，翻到了這樣一句話。
——凄凄復(fù)凄凄，嫁娶不須啼。
彼時他的中文水平也已經(jīng)不比移居中國的公一差到哪里去了，看到這句話的瞬間，仿佛心口被撞了一下一般，他的腦袋里不可控制地出現(xiàn)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場景。
那是一個早春四月，空氣中飄滿櫻花的香氣，花瓣順著風(fēng)飛過很遠(yuǎn)。
他最寶貴的妹妹要嫁人了，全家都很高興。
她穿著純凈的白無垢，頭戴美麗的花冠帽子，和她未來的丈夫一起，走在翻飛的櫻花雨之中。
她透過無邊的人群和花瓣望向他。
那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面，在此之后后會無期，直到人世的盡頭，他都再沒能見到她哪怕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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