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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與君絕
唐德宗元和六年,成都(錦官城)
浣花溪邊,幽幽翠竹深處,鳥鳴幽簧,一水榭閣樓隱逸其中,此樓稱為吟詩樓,樓的主人,曾是才華冠絕無數唐才子,容貌絕勝不盡美佳人的名樂妓薛洪度。
她,已經六十二歲了。
吟詩樓內,古銅鏡前,那絲紅顏之美已然消逝,年華不再,任多少美佳人,也如那落花隨流水,一去不復返。
近來,錦城小寒微浸,春寒料峭,盛卻年冬。她偶染風寒,甚覺身體不適。心思量,恐怕來日無多矣。
二十年來,她幽居于此,過著詩書為伴,花鳥趨朋的日子,那道彎彎的浣花溪的靜而嫵媚的流水,自我從容地流去,卻恰似她那生活。
梳妝臺前,幾支玉簪有規(guī)則的橫放著,玉色翠微,冷的日色穿窗而來,灑在玉上,顯出幽而泠泠的光澤。
妝臺旁的花籃中,幾枝初放的芍藥發(fā)出青春獨有的誘人的光澤。那是Y環(huán)早上剛從園中采來的吧。
她看著銅鏡中的雪白的銀鬢,再看看那灼紅的芍藥,她用那因為蒼老而更加細瘦的手輕輕地拈起一朵。然后,她將那芍藥插入那如雪山一樣的云鬢中。
白發(fā)簪花,多年來,那凄涼又再一次涌上她的心頭,爬上她的賓白的眉梢。都道是梅開二度嬌更艷,老梅著花分外香。然而,白發(fā)簪花,甚凄涼。
緩緩地,她拖著虛弱的身體,走向窗邊。只見得那浣花溪流水汩汩淙淙,點點白梨花,片片紅桃花,點綴著這流水,向錦江流去;玉壘山依然靈秀翠碧,給人遠看如眉黛,近撫甚巍峨的感覺。
這春色,這景象,一切都沒有改變,正如她初來時一樣。
錦江春色絢爛,往古來今,未曾變更;玉壘浮云飄渺,千百年來,幾經沉浮。
此時,她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滄桑之感。人這一生,為著點什么,最終又得了點什么?一個最普通也最困難的問題潮水般漫入她的思緒,浸入那風華不再的容顏。
她想到他,想到他贈給她的那首詩:
錦江滑膩峨眉秀,生出文君與薛濤。
她凄然一笑,想她羈絆半生,最終能與文君相齊,算是了卻了多少人心中的功名事。然而,她的心呢?她心中的那個鏤空的空洞,要從何填起?怕是今生,紅顏老死之時,都要含恨而去了。
她默默地閉上雙眼,窗外錦繡的山水消失了去,思緒跨越時空的滯肘,飄到二十年前的錦城的春天,那個她與他邂逅的春天......
唐憲宗元和四年
那一年,他正好失去了他的結發(fā)妻子,為她了寫下了那首為千古絕唱的掉亡詩——曾經滄海難為水;痛失愛妻的給他帶來的痛苦還不夠,他還受到朝中一些重臣的排擠。這樣,他被派到蜀地出任監(jiān)察御史。
那時的她,已經是馳名天下的風月才女,兼才情,美貌與名聲為一身。
在古蜀都唐代繁華的錦官城內劍南節(jié)度史俯中的官宴上,他們第一次見面了?梢韵胂蟮氖牵粋名滿天下的多情才子與一個馳名天下的風月才女的相遇,情感婉轉流瀉的眼中會摩擦出怎樣的火光。
沒有人會想到,還處在喪妻的哀痛中的他,就在下一刻,心又深深地陷落在另一個女子的身上,或許,后世的人,很難理解這樣的情懷,似乎他的琵琶別抱,是很應該受到世人的指責的。然而,多情才子本身,就是風流不下流,他的才性與詩情,正是要靠著這樣的一種激情來維持,每一次愛都是真實的情感,每一次拋棄都是激情的喪失。
自那次在宴會上見面后,他就常常去她的別院拜訪她,開始的時候,兩人只是相互的唱和。然而,雖然她曾經因為應酬寫了數不盡的酬答詩,可是沒有一首,有對他的那么來得真實,來得實在。十多年來,劍南數次更換節(jié)度史,沒有哪一位,不為她的才情與美貌所傾倒,她,是一枝盛放在大唐風景旖旎的西蜀之地的絕世的牡丹。嬌艷卻不失大家風度。由于她的才氣,一位叫韋皋的節(jié)度使甚至上書要求天子任命她為校書郎,雖然因為她女子的身份沒有成功,可是,從此她落下了薛校書的名聲。
他們認識不久后,在一個星光爛漫,竹影點點的夜晚,在她的小庭院中,他把她抱進紅鸞帳內,他為她輕解羅衫。
窗外竹影婆娑,搖曳生姿。她的幽居內,燭光點點,將明將熄。
他們彼此相愛著,水乳交融,難分難舍,鴛鴦戲水,游心蓮葉之間。
錦城春天早晨地第一縷陽光射進室內,薛濤醒來,看著他年輕的風流倜儻的容顏,心中,有一種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安定而又憂郁的感覺。然而,她仍然露出一個絕美的微笑,那微笑,如蕩開的芙蓉花一樣,粉白里帶著絲兒輕紅,那嬌美的情態(tài),正恰到好處,完全不象一個有著二十多年的風月生活的名妓。
她的笑容融入他剛睜開的眼中,惹得他又是那樣一陣的春心蕩漾,瞬間,他覺得,眼前的女人,真是世間絕美的交響,嫵媚成熟與羞澀靦腆的交融之美,讓他不得不深深地陷落進去。此時此刻,如果她要他死的話,他會很心甘情愿地為她而死的。
“你真美,”他艷贊道,旋即又伸手將她半離開的身體重新拉進紅鸞帳中......
“濤,難怪他們稱你為掃眉才子,怕真是天下的須眉都要因為你的詩情而光彩頓失。真是那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啊,”元微之看著薛濤為他們而作的雙鳥詩嘆服道。其詩如下: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在詩中,他感覺到她對他的愛,他,終于得到這個為世人所艷贊的才女的心,怕是那些比他得志的世人,也不知有多么地羨慕他呢。第一次,他從失落的心緒中脫離出來,因為她,是她拯救了他。得意的佳人的溫柔拯救了落難的才子失落的心。
從此,他們在花朝月下,吟唱相和,行影相伴。浣花溪邊,幽篁深深處,時時傳出他們悅耳的歡笑聲,與林中鳥的鳴澗的聲音,溪水流動的聲音,自然的重疊在一起,奏出人間最自然、最和美的音律,飄蕩在好夢似錦的古成都的空際。不知道今天,當游人們重游望江亭的時候,遠遠地望著亭外流逝的錦江,空里流霜的玉壘山,冥神遐想的時候,是否可以聽到那悅耳的笑聲,重構那一幕幕的邂逅,幻想那場愛情最甜美的芬芳呢?
月濃如水,風動樹婆娑。
他們在月下對酌,在月下相擁,相互傾訴著彼此的故事。
她告訴他,他本是長安官宦女,無奈晚唐頹落變世,家道中落,幼年展轉,隨家飄零到西蜀。后因為家境困難,而當時任劍南節(jié)度使的韋皋欣賞她的才華,所以破格將她召為官妓,從次開始了在官宴上的彈樂陪詩,詩酒唱和的風月生活。雖然她非強顏歡笑,偶爾也曾遇到些個理解她的人,然而,二十多年來卻總不見個真正知心的人兒.....說到這里,她抬頭
深情款款地看著他,輕輕地道:“直到你的出現,才填補了我的那個心靈的空缺!比缓螅p輕地玩著他為她而摘的芍藥花,緩緩地吟道:“傳情每問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同花說相思。”
“取次花從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甭牭剿脑,他忍不住抱著她,在她的耳邊嘶啞而濃情地道。
他們的花下唱和,風流繾綣,有元詩為證:
詩篇調態(tài)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夜詠花憐暗淡,雨期題柳為歌欹。
各中細膩風光,用詩談戀愛的對白,到底有多美,君絕已經江郎才盡,恐怕還要承望各位看倌自己想象了。
一年后的蜀天長秋的時節(jié),他,離開了,仕途重新得志。他返長安而去,離開前,她為他送別,臨別她贈他一詩,其詩為: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她化用了《詩經.國風》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意象,那樣一種在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時節(jié)里,千里送別,更添十分地凄涼。
他看著她為他而作的詩,第一次,他的淚水蹣跚而下,淚水滲透了她以胭脂木、云母粉、玉津井水配合而制成的松花詩箋上,將那原來淺淺深深地紋理理得更加明晰了。天,原來連同她的詩箋,也是那樣的詩情畫意,她果然不愧為獨領一代風騷的才女。
“濤,你等著我,我會回來接你的。”臨走前,他看著她,十分堅定地道。
年年復年年,春來幾度春去,春花幾度滿枝,翻作無窮相思。錦江風光雖旖旎,卻非為她麗,看那萬條絲柳空垂,惹亂情思,怎牽得去?
對鏡照容顏,青春依舊駐,然而,誰道春心依舊在?羞看飛蓬石鏡中。多少個日夜,首如飛蓬的日子。
“別后相思隔煙水,葛蒲花發(fā)五云高!彼刻旆磸湍钪x開后寄來的詩,雖然,很久,很久,已經沒有了他的音訊了。難道他把她忘了嗎?難到他忘了他的承諾?不會的,她依舊記得,在那個春滿錦江的日子,在他們最初寄情的那天,他們相互所對的那兩首藏頭詩。
其一
愿把春情寄落花,
隨風冉冉到天涯。
君能識破鳳兮句,
去婦當歸賣酒家。
其二
當盧卓女艷如花,
不負其心走天涯。
負有今朝花底約,
卿須憐我尚無家。
前一首為她所做,所藏頭為“愿隨君去”,后一首為他所合,她只記得當時他聽了她的詩,眼中流露出無限贊美與興奮的神采,然后將他那折扇輕輕折疊,就在折疊的功夫,他就也和了她一首藏頭詩,所藏頭為:“當不負卿!
如此深重的誓言與承諾,她選擇相信他,她相信,他不會辜負她的。
然而,時光流轉,歲月飄零,十年輾轉,浣花溪邊,仍然不見他的蹤影。她的情況,仍然是那凄涼的庭前奇樹已堪攀,塞外征人尤未還的境況。
她,日漸地消瘦了,所有的人都感覺到,雖然,仍然在與人唱和,官場應酬,然而,她的詩中,悲涼的氣息越來越重了。
看著她的模樣,仰慕她已很久的新節(jié)度史送給她一樣禮物,要她看了別太傷心,而要果斷地結束。
她緩緩地拆開禮物,竟然是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一封書信。拆開一看,也是首贈答之詩,只見那詩是。
新妝巧樣畫雙蛾,謾里常州透額羅。
正面偷勻光滑笏,緩行輕踏破紋波。
言辭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
更有惱人腸斷處,選詞能唱望夫歌。
詩下題有小楷,是為詩題《贈劉采春》,微之。
詩稿掉地,隨風在地上打著卷,好不飄零......
“好一個當不負卿啊,元微之,這就是你給我的結果嗎?”她的身體顫抖著,冷笑地發(fā)出瑟瑟地聲音。想著他正在某個地方與一個年輕美貌,歌喉清美的嫵媚佳人在一起相互贈和,一陣凄涼,浮上她的心頭。
想多少年來,自認為找到相知之人,得以相互陪伴,她什么也不要了,只要有那么一個人,可以與她琴瑟和鳴,也那么難么?或者,是因為他還處在追求寶馬雕車香滿路的狂熱之中,沒有散盡少年的狂熱。
想到這里,她凄然地望著窗外流逝的江水,想來無論是作個佃頭云鬢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的名妓也罷,還是作個才掃天下須眉的紅顏才女也好,都只在那歷史上,留下個可供閑談的話語,而主人公自身,什么也沒留下,就只剩那么點的慘淡的經歷......
輕輕地,錦城柔和的風拂過她美麗而蒼白的容顏,看著玉壘山上如斷絲般飄動著的浮云,她只想到漢樂府里那首《有所思》: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所有人都感到奇怪,為什么這位才貌無雙地樂妓,會突然之間脫身樂籍,從此隱居在錦城西北的浣花溪邊,竹巷深深的吟詩樓內,靜寂如輕風吹過那樣走完了她的一生;蛟S,這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又是一年春來時,楊柳依依,滌蕩風中,柳絲如線,欲斷還不斷。白發(fā)簪花,重憶舊時夢,那玉女峰上,巫山云雨,此情脈脈,幾時方休?
她一生愛煞那竹,誰知其中真正味髓,非為風骨,是為風流,只為那湘妃之竹,那淚痕斑斑,鮫綃盡透的悲涼。有詩為證:
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輕輕地,她取下頭上的芍藥,將它放回到花籃中,也許是春日多睡意,她想休息了。她緩步走到床邊,緩緩地躺下去,合上眼睡去了。這一睡,到了永遠。
她的墓上,刻這樣的墓志: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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