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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個(gè)故事
他曾經(jīng)問過她的名字。
她猶豫了許久,才小心翼翼的輕聲道,我大約都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了,你若是喜歡,可以喊我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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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賣——”
“新鮮的燒賣——”
“熱乎乎的燒賣——”
酉時(shí)的太陽好似一塊燒餅掛在不遠(yuǎn)處的屋頂尖兒上,空氣里彌漫了一陣香甜的麥香,有人慵懶的,有一句沒一句的叫賣著。
她懷里抱著一只小小的兔崽走在路上,身邊的小丫頭嘰嘰喳喳的圍著她說這些什么,她一直低著頭抿著嘴笑著。
不知是聽進(jìn)去了,還是沒聽進(jìn)去。
忽的,一道塵土激揚(yáng)蕩起,不知是誰家的小公子馭了匹駑馬匆匆而過。鞭子一聲一聲抽的緊,好似未曾瞧見路上這些個(gè)行人。
有人驚叫,有人奔走,有人驚慌失措,她恍然抬頭,瞪大了眼睛。
她以為自己會(huì)葬身于馬蹄之下。
可是這只是她以為罷了。
有人握上了她的手腕,將她從主道上拽到了邊上,那只手冰涼涼的觸感從手臂上傳了過來,叫她驚魂未定的心稍稍的定了一會(huì)兒。
她轉(zhuǎn)頭,瞧見了他。
一身灰撲的白袍,不知是多久沒有洗過臉了,面上灰一塊白一塊的。身形□□,眼神清凜,懷里抱了一把桐木琴。
她笑了,覺著自己瞧了這么多年的戲折子,自己竟也能遇上一回英雄救美,著實(shí)是不容易。
他不過是順手的將失神的她從路上拉了一把,他也不過是將要被充軍的一位皮相尚好,細(xì)皮嫩肉的琴師。
他救了她這一回,卻不知她有這般能耐,幾句話便從軍官手里將他要了過來,還俯身下去為他解開了腳上的鐐銬。
她轉(zhuǎn)身要離開。
他卻喊住了她。
他說,我跟你回去,我可以做你的琴師。
她頭也沒有回,聲音遙遙的飄過來,我不喜歡聽人彈琴。
他默了一默,說,我還會(huì)唱曲。
她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來笑吟吟的看著他,說,我喜歡唱曲,我可以唱給自己聽。
他不語,只是望著她,眼眸幽黑而平靜。
良久良久,她才歪著腦袋,眉眼彎彎道,好吧,我?guī)慊厝ァ?br>
這是她與他的第一次相遇,伴隨著香甜的麥香,是在一處人聲鼎沸的街道邊上,上演了一段英雄救美。
那時(shí),是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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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著他,回了宮。
她住的偏僻,一路走來也沒有見到幾個(gè)人。他一路上都抱著懷里的琴,偶偶的抬頭瞧她一眼,也只能瞧見她的背影。
她與身邊那個(gè)小丫頭談天說地,會(huì)笑,會(huì)說。更多的,便是聽見她在輕聲哼唱的一首小曲,斷斷續(xù)續(xù)。
那是一首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小曲。
他住在距離她不遠(yuǎn)處的一間小屋里,門前是森森青竹,都不過手指般細(xì)。
她未曾讓他彈過琴,也沒讓他唱過曲。
他時(shí)常倚在門前,隔著三丈高的朱墻聽她在那頭的說話聲。不多,一日下來也就寥寥幾句,大多時(shí)候,都是聽見她那輕聲哼唱的小曲。
陸陸續(xù)續(xù),停停斷斷。
五月初五,端陽佳節(jié)。
皇帝在宮內(nèi)大擺喜宴,宮內(nèi)的嬪妃都去了,連這少有人來的地方都有了幾分人氣,有匆匆而過的妙齡女子,嬌笑,明妝。
她終于出現(xiàn)在了他的門口,一身翠綠的衣裳,好似要融入那片湘妃竹里頭去了一般。
如同那日遇見她之時(shí)那般,她眉眼彎彎,對(duì)他道,你喜歡彈琴,今晚便可以去給皇帝彈上一曲。
他坐在桌案前,抬頭瞧著她,沒有說話。
她恰似不經(jīng)意般的抬頭去瞧門口的湘妃竹,道,怎么都枯了?
他又低頭去看書,淡淡道,我不喜歡這般嬌弱沒用的東西,在我家鄉(xiāng)那邊,不下雨是常有的事情,照樣還是有大片的樹長大了。
她聽完了,又是笑,笑容那般明媚,與他道,唔,我知道了,你這是思鄉(xiāng)了,你若是今晚彈的曲讓皇帝喜歡了,你便可以求他讓你回鄉(xiāng)。
他沒有再說話。
她站在門口一會(huì)兒,也走了。
那晚,他為皇帝彈了一曲,是她時(shí)常哼唱的那首曲子,琴聲泠泠,滿座皆落淚。
皇帝卻是很開心。
她站在人群之后,對(duì)上了他投過來的視線。
她還是笑吟吟的,他面無表情。
第二日,皇帝過來瞧了她,噓寒問暖。
聲聲關(guān)心,飄過朱墻,落進(jìn)他的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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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時(shí),他便病了,病的下不了床,卻日日攀在床頭伸手去撥弄桌案上的桐木琴,琴聲泠泠,瑟瑟。是她經(jīng)常唱的那首曲。
她差人將他門前的那片湘妃竹給移走了。
此后他躺在床上透過半敞開的窗扉便再也沒有瞧見過那片蔥蘢翠綠欲滴的竹子了,入眼的是那三丈高的朱墻。
他翻下床去,咬著牙將那扇窗戶推開了,日日夜夜的都未再合上過。
隆秋之時(shí),忽然一場(chǎng)大雨驟然而至,連綿十幾日。
夜風(fēng)攜著雨絲卷進(jìn)來,桌案上的樂譜被浸濕。
他半夜驚醒,翻身去取那樂譜,冷風(fēng)灌入,吹起他耳際的發(fā)。
睡意頓無。
他抱著樂譜靠在床頭撫了一晚的琴,薄薄的一層裘被落在腿上。第二日便病的越發(fā)重了,咳嗽聲抑制不住的從喉嚨里溢出來,又咽回去。
朱墻那邊,依舊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哼唱著,中間夾雜著幾聲掩抑的咳嗽聲。
他倚著門站了許久,在門上掛了一件蓑衣。
第二日清晨推開門,那蓑衣濕漉漉的掛在門邊。
他捂著嘴悶悶的咳嗽了許久,忽的舒開眉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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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之后,皇帝忽的不來了。
她便日日抱著食盒過來,坐在他的床邊,喂他喝一口熱粥。
他靠在床頭一口一口的咽下她喂的粥,面容平靜,目光清凜。
她對(duì)著他眉開眼笑,他卻轉(zhuǎn)過頭去,道,別笑了,你笑的真丑。
她卻不氣,依舊是那般笑著,低頭去攪粥里的碎肉,聲音輕輕的傳來。
她說,我不會(huì)笑,我不知道怎樣才會(huì)笑。
她說她自出生起便被人用規(guī)矩圈圈條條的框定,要穿什么樣的衣服,要怎樣走路,要怎樣說話,要怎樣笑。
那都是規(guī)定好了的。
然后是進(jìn)宮。
她說,起先還是有人愿意跟我說話的,可是那些愿意跟我說話的人都被姑姑給打了幾十板子,流放了,所以現(xiàn)在沒有人會(huì)跟我說話了。
她這般說著的時(shí)候,還是笑著的。
眉眼彎彎,看起來一副很是開心的模樣。
他問她叫什么名字。
她猶豫了許久,才小心翼翼的輕聲道,我大約都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了,你若是喜歡,可以喊我瑟瑟。
他便喊,瑟瑟。
她手里的勺子,咣啷一聲落進(jìn)了還有半碗的熱粥碗里頭去。
她慌忙站起來,急忙掛上笑容與他告辭。
收拾了食盒走至門口,卻又停了下來,未回頭道,你很想家嗎?
他涼聲道,嗯。
說的好似那般的漫不經(jīng)心。
她隨口應(yīng)了一聲,便匆匆忙忙的走了。
他靠在床頭,透過窗戶瞧著那三丈的朱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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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那日,連綿數(shù)月的雨忽的停了。
月光綿綿灑灑的透過窗扉落進(jìn)來。
他身體大好,坐在桌案前信手彈著那半闕曲。
她裹了衣裳過來敲門,笑臉盈盈。
他抬頭瞧著云外的月亮,與她道,你來做什么?
她笑,道,聽你彈琴。
良久,他輕輕的嘆息,手指撫上那把鳳尾桐木琴。
她點(diǎn)了一只紅燭,淺淺的笑著坐在他身邊,半支著腦袋看著他。
一曲落,他抬眼瞧她,道,彈完了。
她還是笑,臉側(cè)有一個(gè)淺淺的梨渦。
他看著她,不言不語。
她卻依舊顧自笑著,伸出手來挽指做出蝴蝶的模樣來,借著燭光,映出蝴蝶形狀的暗影來,從他的眉間飛舞到他的唇邊。
她和衣在他的床上入睡。
他躺在她身邊,許久許久,才伸手將她攔腰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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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他醒來之時(shí),她不在。
他倚著門框站著,半天也未曾聽見朱墻那頭的聲音。
半日之后,他便得到了皇帝的旨意。
釋放他回歸故里。
他沉默半晌,將自己的東西草草收拾了幾下便隨著那幾位軍官離去,
他走了幾步,回望那座坐落在一片翠綠的湘妃竹中的華麗繁復(fù)之極的宮殿,終究還是淡淡的笑了。
她手中執(zhí)著一把六十四骨紙傘,身上穿的依舊還是那樣一件素綠素綠的衣裳,眉眼彎彎,好似笑的很開心。
她說,其實(shí)我不是皇帝的嬪妃。
他說,我知道。
她說,其實(shí)我是上官婉,我是太皇太后。
他說,我也知道。
她說,你父親是因?yàn)榻o我彈琴,才會(huì)被杖斃,你母親也是,你妹妹也是,你家被充軍流放也是因?yàn)槲摇?br> 他笑了,眉眼間終于不是那種疏離之中強(qiáng)硬的裝出來的柔情了。
他站在那里,目光清凜,身形筆直。
他說,我都知道,可是我已經(jīng)報(bào)仇了。
她執(zhí)傘,轉(zhuǎn)過頭去不瞧他,道,你走吧。
他便走了。
頭也沒有回的走了。
身后隱隱的傳來她的聲音,還在哼唱著那首曲子,帶著她特有的鄉(xiāng)音,夾雜著暗暗掩抑的哭聲。
他當(dāng)做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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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二年,太皇太后上官氏壽終正寢,時(shí)年五十二歲。與昭帝合葬于平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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