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見過我？”

　　“不，你只是像一個故人�！�

　　“這樣啊�！�

　　“恩�！�

　　2

　　可曾記得，當時年少。

　　看著他現(xiàn)如今的生活，只是覺得很滿足。他把我忘了，忘了。這樣也不失為是一件好事。最起碼，他不會再因為恨我而沉浸于我給他帶來的痛苦當中。

　　當年的當年，我告訴他我喜歡他，然后，看著他一瞬間因為驚嚇睜大的眼眸，我歡喜地笑，那里明明有歡喜的。大約是我太急了，又太自負，自以為年少氣盛故而唯我獨尊。不明白年少感情的不成熟以及脆弱，只曉得所謂的喜歡。一色春綻放在枝頭，映得人面桃花兩相紅。面對母親的質問，偏要不負責任地信誓旦旦：“我會守護著你�！苯Y果，最后果不其然地應了那古訓，要這個清瘦的人承擔一切罪過，而自己這個最大的禍首，偏生因為出生正統(tǒng)就毫發(fā)無損。

　　畫堂春和搗練子。

　　前者失心后者失憶，母親殿下要我選。

　　“畫堂春和搗練子。你選吧，給他喂哪個�！彼龥]有生氣，在看到我親吻熟睡的他之后，居然沒有生氣，只是笑得一臉莫名。

　　“不用選了，母親，搗練子�！�

　　她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弧度還沒有達到拿諷刺的20度，就這樣僵住了。

　　這個女人，在三十四歲的時候，面對自己十五歲的孩子，突如其來地尖叫起來，并且，前所未有地生氣，發(fā)怒，把手邊一切可以拿到的東西都往堂下跪著的人身上掃去。

　　什么儀態(tài)，什么可親，全部都毀掉了。

　　她看著自己扔出去的花瓶在兒子的頭上綻出血色的傷口，血汨汨地涌出來，價值連城的瓷器在地上化作一堆廢渣，掉在地板上發(fā)出鈍鈍的沉悶聲。突然發(fā)了瘋一樣保住自己的兒子，吻著他頭上的傷。

　　“陌兒，求你了，別再喜歡那個人了，求你了，就當娘親求你，好不好。”

　　她說。

　　我看著她，紅色的血流進了眼里，酸酸地，眨了幾下眼，眼淚混合著血留下來，總算舒服了。

　　“母妃，您忘記了，您是母妃，孩兒怎好讓您來求呢�！蔽页读顺蹲欤玖似饋�，從桌上拿起那個柳色的瓷瓶，里面，是搗練子，“孩兒會給沈不悛這藥的，放心吧，母妃�！�

　　我走出門，心里浮出不知道怎么說的想法，感覺自己□□和靈魂分開來了。

　　3

　　我看著悛兒喝下了藥，眼眶挺澀的。這小孩總是這樣，無論出什么事情，都不喜歡說出來，像琉璃一樣通透的人，怎么對自己這么的殘忍。他摸著我的臉，用挺寡淡的語氣說：“鳳琚，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喊你的名字了吧�！蔽矣行┎幻靼琢�，他的語氣里面，好像很惋惜似的�！拔业拿�，你就那么想喊么？”“你是將來的君，我一介草民，怎敢直呼君的名字�！蔽冶Ьo了他，告訴他：“這個名字，以后，只會因你而生�！�

　　他嘆了口氣，問我為什么，我沒有告訴他�！拔覀冞�有一天的時間�！�

　　搗練子發(fā)作，需要一天。

　　他拒絕了我。

　　他只是用他蒼白得沒有血色的唇吻了我，然后，搖搖晃晃地離開。

　　“你不懂么，我不要你在旁邊看著我慢慢忘記你�！�

　　“我懂，只是，我想著能與你毫無顧忌地廝守一刻也是好的�！�

　　“有什么好的，這會讓我更遺憾，也會對你更不公平�！�

　　“你遺憾些什么呢？”

　　“不可說�！�

　　“那我告訴你，公不公平，由我來決定�！�

　　4

　　我忘記了那一天是怎么過的了，腦中再次醒過來發(fā)現(xiàn)天已破曉，我坐在東宮里。

　　綺羽告訴我，她進來的時候，看見我呆呆地一個人看著房間的東南角，眼睛半天不眨一下，臉上慘白得沒一點血色，她進來我好像也不知道，我的手好像冰一樣的冷。

　　我覺得好奇怪，她說的那人，是我嗎，我一點都沒印象了。

　　反正我大病了一場，燒得迷迷糊糊，但是聽綺羽說，我病重一次也沒說不該說的話，喊不該喊的人，安靜得很，太醫(yī)要我喝藥就喝藥，要我翻身就翻身，也不覺得難受，只是覺得睡了好長的一覺而已。

　　母妃來看過我一次，剛巧那次我腦子挺清醒的。她拉著我的手問我為什么那么喜歡那個人，我笑了：“母妃，您在說什么？孩兒已經(jīng)按您的吩咐給沈不悛服了搗練子，您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她聽了之后就開始不停地笑，笑得花枝亂顫，她說：“是么？可你還愛著他啊，你只愿教他忘了你，不愿他變成另一個人。忘了又如何，忘記了，他難道就不會再愛上你么？我的陌兒啊，你說，為娘說的對不對�！薄澳稿�，您不要太過分了，莫忘了，若是畫堂春，便會毀了他一輩子。”她就突然抓了狂，拽著我肩膀質問我：“為什么，為什么不，你沒有辦法擁有他了，難道還允許他愛上別的人么，為什么不索性讓他一輩子喜歡不上人�！�

　　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沒法得到么？

　　我默然地看著母妃，這便是她所執(zhí)著的愛么。

　　“若是這樣，沈不悛就不是那個沈不悛了�！蔽逸p輕的說。

　　我看著她，好像一下蒼老了十年。也許，她那么多年的堅持，就這樣轟然倒塌了吧。

　　“娘�！彼D住身形，略略驚喜地看著我。我知道的，可我有些累了，沒去看她，頭靠在榻上，“這是兒子最后一次這樣喚你了，作為您生我育我的回報，我會拿太后的頭銜來換得。”

　　我看著她倉皇而逃的身影，有些累地勾起嘴角，她累了，她早就不會愛了，既然父皇不愛他，那，我這個做皇兒的，便給她一個頭銜吧。

　　5

　　我病快好的時候，父皇來找我了一次。

　　他問我，上次的問題想好了沒有。我說我有答案了。他饒有興趣地挑眉問我是什么。我笑了。

　　“父皇，你這時間來得不巧，會讓兒臣以為這一切都是你策劃的�！�

　　“什么？”

　　“讓母妃發(fā)現(xiàn)我和沈不悛的事，讓我恨她，你再來問我，可愿意接班上任�！�

　　“怎么會？”

　　“確實阿，做了皇帝，母親便沒有理由再阻止我和他了，她的心愿達成了�！�

　　“……”

　　“可是，就算做了皇帝，沈不悛也不會回來了，遲了阿�！�

　　“……”

　　“父親，你也不用擔心，我身上再無你可以算計的弱點了，放心吧，我答應了�！�

　　“真的？”

　　“嗯�！�

　　我看著前任皇帝陛下笑得溫柔，片刻不到就飛出宮門，我知道，父親陛下在皇位上矯情了那么多年，此刻終于解脫，他要找的那人那個朝廷頭疼了那么多年的采花大盜楊酥衣。

　　“綺羽，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吧，興許以后就沒機會了。”

　　“爺，為什么要答應陛下呢？”你明明不喜歡這位子的。

　　“這位子總要人坐，何況，”我看向邈遠的地方，“只有這樣，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去恨去折磨她�！�

　　“綺羽失言了�！�

　　“無妨�！�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和她成了忌諱，成了宮里的忌諱。他是指那個如水晶般透明的人，她是指那個注定要孤獨一輩子的女人。

　　5

　　登基的那天我終于把樂不思蜀的父親請了回來，他又不是死了，不出席這種場合多不方便。結果他聽到詔書上說，我的名字改成鳳柩陌的時候，極為含蓄地看了我一眼。

　　“為什么？”父親和她難得會有同樣的想法。

　　“我是覺得自己這病說不準就是這個琚字整出來的，不信您問欽天監(jiān)�！�

　　父親和她的不同就在這里，父親聽了之后了然的笑了，然后就不知所蹤，除了有時候回來拿點東西再沒見過，而她不依不撓：“陌兒，可是玖字，這也挺好的，墨石稀有，襯得上你。”我笑了，叫綺羽的妹妹綺羅把她送回宮。

　　玖？錯了，是柩，靈柩的柩。

　　她是真不懂還是在自欺欺人，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冠著鳳姓的，躺在棺材里的活死人而已，于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陌生人。

　　我不后悔，我無法保護沈不悛，總要遵守自己的承諾，讓他在以后，能肆無忌憚地喊一句“鳳琚”而不會因為避諱而惹禍上身，又或許，他永遠也不會再喊這個名字了，可是那又如何，鳳琚陌是為了沈不悛而存在的，沈不悛不在，鳳琚陌也沒有存在的意義。

　　我不后悔，沈不悛，你是否真如你名字所說，不后悔呢？不悛，不悛，永不后悔。

　　6

　　有人抱住我，環(huán)抱清冷。我想推開他，卻發(fā)現(xiàn)這懷抱太熟悉了，熟悉我眼睛發(fā)了澀。

　　“沈不悛�！�

　　我閉上眼，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我眼里幾欲奪眶的淚水。

　　“陛下，沈不悛是不會后悔的�！�

　　“你究竟是他還是綺羅？”

　　“當然是沈不悛，綺羽是沒有妹妹的�！�

　　“你沒忘記？”

　　“陛下錯了，既然是搗練子，沈不悛又非神人，怎么不會忘記呢？”

　　我聽著他說的話，果然，即使他忘記了，也依舊不會改變，那種寡淡得好像清水一樣的語調。淡漠在訴說著關于自己的事情，好像事不關己一樣。就是這樣的他，才讓我覺得心安。我伸手握住他纖長而蒼白的手，一如既往的清冷如琉璃的質感。

　　“那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一個月前，沈不悛與陛下在長寧湖旁初遇，看見陛下那復雜百轉千回的目光，沈不悛心中隱隱作痛。后來綺羽姑娘找到家父，兩人狼狽為奸，將沈不悛打包扮成綺羅陪伴在陛下身邊�！�

　　我把他拉到身前，用水洗掉了女子的脂粉，露出了那張我四年來朝思暮想的臉。原來他，一個月以來一直陪在我身邊。

　　“這么說，你其實還是不記得我的�！�

　　“家父另外友情附送沈不悛日記一冊。原來在下四歲到十四歲，都被某個叫做鳳琚陌的沾滿了。沈不悛想著大概是當朝天子的兄弟吧，可是原來先皇專情，只有當今皇帝一位麟兒�！彼f這段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心也疼了起來，“而且，即使忘記了，也沒有關系，自沈不悛于長寧湖畔第一眼看到陛下，就已經(jīng)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陛下�！�

　　沈不悛，你的冷笑話一點都不好笑，讓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可是，我卻無可救藥地笑了起來。

　　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陛下，還是早些睡吧，家父雖將沈不悛打包送了過來，但他身性耿直，若知道陛下為了沈不悛推遲早朝，要他如何面對沈家烈祖列先？”

　　別再喊我陛下了，我不想聽，只想聽你喚從前的那個名字�？墒�，那個名字到底是什么呢，我竟忘了，只記得定不是陛下。

　　7

　　“鳳，鳳，別再來了……”

　　我停了下來，伏在他白玉樣的肌膚上。

　　“你……”

　　原來是鳳。

　　我想起來了，那么，失憶的你，是如何記起來的？

　　自小行事滴水不漏的你，難道會在日記里，直呼太子？

　　你騙了我。

　　其實，你是記得的，所有。

　　我伏在他白玉樣的肌膚上。

　　可曾記得，當時年少。

　　8

　　后來宮里面慢慢傳開我和綺羅之間的事情，對于我這個皇帝繼位這么久后宮卻未有一人這件事，大臣們本就略有微詞。這次，他們感到機會來了，我終于看上了女人，于是都準備好了把自己女兒送進宮里來。于是不多久，太后來找我談心了。可我又不喜歡女人，我喜歡的，從始至終從未改變，都是沈不悛。所以最后太后只能無奈地遭受到我的婉據(jù)。

　　沈不悛，你可知道，從你第一次告訴我，你就像你的名字，永不后悔的時候開始，我的心里，就再裝不下別人了。

　　我沒有想到的是，太后把他找了過去，結果，尋故把他外放了出去。待我去尋他時，發(fā)現(xiàn)他已被打得奄奄一息。

　　我想，我前世一定是得罪了老天爺，不然為什么，我要兩次看著心愛的人在自己面前離開，卻無可奈何？

　　第一次我作為皇子，在母親的要求下，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說不，就這樣看著他遺忘一切。

　　第二次我作為皇帝，沒有人逼迫，可是他拉著我的手一直一直吻我，不讓我離開半步，不準我請大夫，就這樣讓我看著他死掉。

　　到死，我都不知道為什么他當時沒有忘記我，為什么他不準我救他。

　　我只能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個人，看著花開花落，看著長寧湖畔江水連天。

　　除了朝政，再不說一句話。

　　一年以后，應母后之要求，娶了三位皇妃。

　　兩年以后，她們各自生下了小皇子。此后，我再沒有去她們任何一宮。

　　9

　　五年以后，綺羽病重，自從沈不悛死后，我所有的話都是對她說，再由她，說給各大臣妃子聽。所以即使我是天子，面對這樣一個一直常伴君側的女子病重，還是去看了她。

　　結果最后，她躺在床榻上，拉著我的手，對我說了好多好多話：

　　“陛下，原諒公子吧，他很愛你，一點都不比你愛他的少，只是他，一直選擇了用他的方式來愛你而已。當年你喂給他喝搗練子的時候，他便已經(jīng)知道了那是什么，知道了一切，只是這樣琉璃般通透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懂得你的難處？他喝了下去，本想著就這樣忘了這段感情也好。可是奴婢看著你癡癡呆呆的樣子，真的很可憐。恰好這時先皇爺看見了，便給了奴婢一瓶藥，要奴婢拿這藥給當時失憶的太皇太后，說畢竟還是是親娘，這樣讓她望斷紅塵了不好。他還說也不知這藥有用沒有，畢竟是搗練子的毒，哪里會是這么容易解的呢�！�

　　“奴婢拿著那藥，想著陛下那些日子茶飯不思的樣子，覺得太心疼了，又想連先皇爺都不確定又沒有效，太皇太后不用也沒人知道，興許還能救救公子呢，于是便自作主張，拿著藥喂給了已經(jīng)昏迷的公子�？墒呛貌蝗菀坠有褋砹耍瑓s不想讓奴婢告訴陛下，他說，若是奴婢說了，他便是死也要走的，陛下不會希望，看著好不容易保下來的人又再死一回的。他還要奴婢帶著扮成綺羅進宮。就這樣，一直以女兒之身常伴陛下左右�！�

　　“四年，整整四年啊陛下，看著你心慢慢冷下來，只看著落花想公子，就是連奴婢心也覺得疼，可作為陛下掌墨的綺羅，公子日日夜夜看著陛下在自己面前卻無法相認，這種滋味豈非更加煎熬�？墒撬瓦@樣不聲不響地熬過來了�！�

　　“陛下你一定想問，為什么他后來又與我相認？那是，那是有原因的。那藥，那藥一顆只能保持一年的記憶清醒，瓶子里面只有四顆，也就是說，那一年，是最后一年了，若再不與你坦白，以后就再沒有機會了。每顆藥，在服用之后的八個月后，記憶就會慢慢模糊，所以，公子無論如何也都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可以以沈不悛的身份，陪在你身邊……”

　　身邊的人逐漸失去了溫度，我的心終于冷了下來。

　　10

　　可曾記得，當時年少。

　　是的，我都記得。

　　可是，記得與不記得，有什么不同嗎？

　　有些時候，不記得比起記得，要好太多。

　　如果可以，我寧愿自己不記得。

　　可是如果不記得了，我還憑借什么來告訴我，我曾經(jīng)生存在這世上呢。

　　沈不悛，你不后悔。為你而存在的鳳琚，也從未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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