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
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
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閑共說相思。
——《牡丹》
“如果我下次來的時候，弗谷主還是孤身一人，不如讓我留下來陪你�！�
云霜緋對弗惑說那句、似是告白話語的時候，姚黃恰好站在洞口冰棱后面。她也不早一步，不晚一步，正好完完整整地聽見了這句話。
起先她有一絲茫然，遠遠望見那白霧若煙的女子，正和弗惑一起站在前谷主的墓碑前。
是她，卻又不是她。
但是很像，像到在這冰天雪地中，萌生了一個永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
九重白紗流云袖，不沾任何雜色，皎潔如月。
可是又不像，就是那一兩分不像，才使得這個夢，有了那么一點點可以實現(xiàn)的可能。
突然之間，姚黃的雙耳像被罩住，耳朵里嗡嗡響。她什么也聽不見了，她呆呆站在那里，就像在在欣賞一軸畫，白衣若仙的少女和高大的碧眼戰(zhàn)神。
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身白衣的小姐坐在那頭碩大的碧眼孤狼身上，抓住他的長毛，輕斥一聲“我們走”。那頭巨狼起身挺腰，載著小姐，走進茫茫大雪中……
那四只深淺的腳印消失在大雪中，如果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幕，其實也是好的。
可是時間，卻不顧及人的愿望，繼續(xù)朝下走去，讓小姐遇見另一個人……
姚黃轉過身，離開了洞穴。那位應該是流川侯的長女、小姐的女兒，三百年前，她沒臉去見小姐，三百年后她仍舊沒有、也不想去面對那樣一張臉。
真是可惜，若是她再留一會，便會聽到弗惑說那句“或許霜緋姑娘應該多留片刻，好讓我家夫人招呼一番�！�
只是若真聽到了這句，姚黃只會面色不變，在嘴角揚起一個譏諷的笑，也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他。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币S輕輕念著這首清平調，一步一步走遠了。這是一位詩人替皇帝寫給他傾國的妃子的，而那皇帝也就真地傾了國。
有時花開在四月芳菲，有時花開在冰天雪地，還有的，未及開放便已經(jīng)被利劍削枝。
這凝冰谷實在太冷，冷到了就算是國色天香的牡丹花妖，這幾百年住下來，也徒留一副淡淡的表情，其余地，都被埋葬在冰天雪地里。
姚黃回到內廳，把手頭上積攢的今日的明日的后日的事務都吩咐下去。她靠在門邊想，其實都是一些很簡單的事，換做誰都可以處理。說到底，這個世界上并沒有是真的缺誰不可的。
她早些時候準備的飯食都已經(jīng)擺上桌，原來天色已然昏暗下來，是晚上了。
晚飯仍是她和弗惑一起吃的，兩個人捧著碗，聽見叮�？曜优龅酱赏氲穆曇�，卻一時無話。
“……我今天見到了她的女兒�！毕乳_口的，是弗惑。
姚黃抬眼看了他一眼。
“跟她樣子很像……”他又說道，看他的表情，像是回首昔年，“還是有幾分……”
姚黃放下了碗筷，她碗里的米粒已經(jīng)全部扒完了。她坐在那里，想了想，決定還是說一些什么，提個醒。“她還是一個小姑娘�！彼@樣說，“什么也不知道。你透過她，更多地是在看別人……這樣對大家都沒好處�！�
“姚黃，”他似乎惱怒了，“你以為我當真分不清？”
分不清什么，姚黃不明白。她只知道，三百多年過去了，戰(zhàn)神也是會變的，時間，是會把人壓垮壓瘋的。
如果不是，那三百年前，他又怎么會爆發(fā)……
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一個禁區(qū)，別人進不去，也觸碰不得。姚黃看著他的臉色，突然覺得自己要比面前的這個人幸運很多。有多少人能留在自己所愛的人身邊，怕是很少吧，她這樣想，覺得自己果然要比這個世上的大多數(shù)人要幸運。
晚飯后，姚黃回到自己房內，拿起抽屜中前日收到的書信。“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边@信是遠在曹州的姑母寄來，姑母家最小的姊妹出閣，她可以去看看。姚黃把信放在桌上，開始收拾平日里用的東西，四月芳菲，想必曹州那里，春色拂人，最是溫暖……
信是前日到的，這決定卻下得很快，從深谷回來的這一路她便已經(jīng)打好注意。她有條不紊地收拾好行囊。行囊收拾好了，她又在屋子里坐了會，想著自己是否魯莽了，她想來想去，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是否正確，可是比起進退與否，她更想逃開……
外面月暗星疏，再一會就要天亮了，于是她拿起包袱，朝谷外走去。守夜的妖兵見是她也沒多問，開閘門讓她出去了。不想走了三四里，方有些放下心來，在地界處竟然被抓了包。
卻是弗惑。
雙方都吃了一驚。
幾日前北山上的狐族對凝冰谷有些微詞，昨半夜里弗惑獨身去了趟北山。不想今晨卻在路口處撞見姚黃，他覺得奇怪。但他至少要比姚黃有底氣，姚黃面上雖然鎮(zhèn)定，心里卻是惴惴不安的。
“你一大早去哪？”
“……幾日前收到信，姑母的女兒要出閣，我要去看看�！�
皺眉，“你怎么沒有跟我講過這件事�！�
“……我留了信的。
疑惑，“……你姑母嫁出去好幾個女兒，你都沒去，怎么這次你卻要去了？”
“因為前幾次都沒有去，所以這次才要去�！彼f，“這是姑母最后一個女兒，再不去，就沒有機會了�！彼f‘最后’兩個字的時候，聲音里有些微微的顫音，似乎她說的不是去參加喜宴這件事。
只是說出來，心里便平靜了一些，姚黃仰頭看著弗惑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那張臉皺眉在理解這件事。她想，看來任何一件事，只要去做就可以了，至于理由，事后要想多少有多少……
她早幾日就收到信了，那個時候不說要去，今天天還沒亮就往外面走，是個什么意思？弗惑心中想著，抬眼看了看眼前的黃衫女子。
這個女子，自那日流川侯逼谷之后，在這里陪伴了自己幾百年，甚至更早以前，她便已經(jīng)領到小姐的命令而跟在自己身后……
此時太陽還沒有升起，四周還是暗暗地，面前的女子，站在距自己有一點遠的地方，像煙霧一般，就要消失了。
他心里一動，突然明白了姚黃為什么要去她姑母家，為什么要挑在這個時候走……“我有些事要去洛陽，”他說，“我們一道吧�！�
姚黃露出淡淡為難的神色，又馬上收了起來，路始終只有這一條，縱使她心中有些介意，也不能從洛陽繞遠道去曹州。更何況，太明顯了，而她在這幾百年內，不習慣太明顯太突然的事。她不習慣突然的猛烈和爆發(fā)，寧愿像只鴕鳥一般將頭塞進沙土里。
所以，她才沒有像魏紫一般飛蛾撲火，被無望的愛情焚燒殆盡。
她不得不點頭，于是兩人便一并上路。路上，她還不忘問：“你和我同時離開凝冰谷，會不會有什么事？”
你都打算離開凝冰谷了，還關心它會不會有事？弗惑這樣想，卻沒有這樣反問、追詰她。
“……不會有事的。”他說，“只要有我在，就會保護這凝冰谷�！�
于是不約而同，兩人均想起那一日。
那日，‘她’說：
“弗惑，凝冰谷從今日起便交與你，可好？”
“弗惑聽令！從今日起，凝冰谷眾妖便由你管轄，切不可辜負……”
切不可辜負，切不可辜負，因此就算是勞死累死在這谷主的位置上，也不可以辜負。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曾經(jīng)做下一件事，為此付出了代價，只是這代價未免太重，太漫長。
出了凝冰谷的地界，便是人界。在人界中，妖族是被限制使用法術的，因此當姚黃背著包袱，抬頭看向那家客棧匾額，著實進行了一番天人斗爭。她已經(jīng)連續(xù)趕了三天的路，似乎再不休息的話，都有些說不過去了。
就在姚黃發(fā)呆的時候，弗惑已經(jīng)進去了。姚黃聽到他對店家說道：“要兩間上房”。
弗惑跟店家談了很久，姚黃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直到店小二把他們領上樓去，她才知道，原來這男人選了二樓第一間，就在樓梯口。
姚黃進了自己的房間，她覺得有些累，晚飯也沒有吃就和衣睡了。她以為這個晚上她會做夢，但其實沒有，大約月上柳梢的時候，她便自然而然地醒過來了。
她拿過桌上的包袱，這包袱一直放在桌子上，自她進來就沒有打開，現(xiàn)在她拿起包袱。風，輕輕地帶動了門，姚黃以極快的速度走出門、從二樓躍了下去，輕飄飄地，沒一點聲響，朝大門外走去。
她又撞上了人。
右側的廚房門一開，弗惑提著一只茶壺進來。
比起姚黃的輕手輕腳，弗惑推門的那一聲‘咯吱’響聲，在暗夜中清晰無比。
姚黃站在他面前，負著那包袱，咬牙微微煞白了臉。
第一回是意外，第二回是巧合，第三回就是故意了。
弗惑左手提著茶壺，按在心口上的右手放了下來，看了看站在前的姚黃。
姚黃以為他要問自己什么，但他卻沒有。他只是說，姚黃，你能幫我上來熬點藥嗎？我的舊傷又犯了。
他說著，便從姚黃身邊走過去，提著在廚房尋到的壺，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
姚黃仰頭看著弗惑走上去，她沒有辦法違背他的話，只得跟上樓去。
弗惑找來的是茶壺，根本不能用，姚黃只得又下去尋了個銅壺上來。她將隨身帶著的把藥粉找出來，均勻散落下去，然后將銅壺架在炭盆上面。
這個人胸口的傷，是三百年前，姑爺用流川劍刺進去的。和劍鋒一起進入血肉之軀的，是仇人的勝利、張狂和得意，猶如劇毒般的這些東西澆灌進去，日夜侵蝕，于是這個傷口，便是再也不能好了。
這樣一想，姚黃便不免面上有些黯然，替床上的那個人擔心起來。
而弗惑靠在床上，右手在胸口似按非按，看著她麻利地做這一切。
其實沒有人知道，流川侯當日，并未用劍刺入他的胸口，當時他用大麾遮住劍身，以指抵劍尖，然后在自己耳邊說了幾句話。
擊敗他的，不是那劍，而是那幾句話。
“她居然相信你，也不愿相信我這個十足的混蛋�！�
“可是真正背叛她的，卻是她相信的那個人！”
‘她’曾說過，流川侯待她，當日不過是見色心起，而日后的日久生情，不過是利益權衡……
可是這樣一個十足的混蛋，最后卻贏得了天下和她，
三百年前的往事，有一些記不清了，可是唯獨沒有忘記的，卻是自己一敗涂地的事實，卻是自己從頭至尾敗給那男人的事實。
以前曾經(jīng)聽過一句話，叫做千萬贏不抵一輸�？梢在A千次萬次，可是只要輸一次，便一無所有了。他號稱‘碧眼戰(zhàn)神’，只輸了那一次，便將余下的生命都做了賠本。
弗惑，弗惑。
昔年她給他這個名字，是叫他不要迷惑。曾經(jīng)她叫他要忍耐，他忍了很久，終于有一次，只是一次，他失了約，迷了心竅，就那么一次，因此便歲歲年年，年年歲歲，活在無盡的罪贖之中。
暗算韓懷空的時候，并沒有后悔，直至流川侯兵臨城下，他還是沒有后悔。復了仇，飲了血，他后悔什么？只是那個時候他太累了，不想再忍下去，想看看破滅之后，是否有重生；冰雪之后，是否有一點豆綠。
而事實是，幻滅之后，還是幻滅，當身處在更加煎熬的日夜，才想起以往那些原本覺得痛苦的時候，竟然還值得懷念。
當日里云欺風說亦幻信他，還是說錯了。她若真的信他，為什么要派姚黃在他身邊；她若真信他，為什么要拿定主意下嫁霧里青；她若信他，為什么會有現(xiàn)在流川侯的云夫人……
敗局，早已注定，只是總有兩三個跳梁小丑在棋局上手舞足蹈，猶不死心。
弗惑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身體前俯后仰，咳得上其不接下氣，姚黃轉身見他這樣，忙爬到他身邊，一手扶住他，一手放在他的胸口，來回揉撫。
他這個傷口，是一個空空的洞，就像溪水邊的鵝卵石，被時間侵蝕得千瘡百孔，而她的也一樣。
姚黃柔軟的手，來回替弗惑安撫著那個傷口，仿佛這樣做，那個傷口就不存在了，仿佛這樣做，那些被時間空蝕的心就不會再疼了……
“我一直以為她會回來……”弗惑緩緩說道，“直到我看見云霜緋，我才知道，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她本來就是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姚黃想。她跟隨小姐多年，自是知道韓亦幻的個性。小姐此生，只對一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悔食言，那個人便是云欺風。自那日離谷，她便知道小姐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可是對于別人來講，心中總歸是有一種叫微薄的，叫希望的東西。
重逢，離別之后才是重逢；久別之后才是彌足珍貴的重逢，才是短短的那一瞬間的交臂。
可是就連這個希望，也破滅了。
得不到的，是最愛的；最愛的，是得不到的。
參商永隔。
“我對她用心之深，她心知肚明，卻是連見我一面也不肯。”
“……”
“你知道的，”弗惑對姚黃說道，“你知道我永遠也忘不了她。”
姚黃替他撫傷口的手停了一下，她低了頭，說：“我知道的�！�
“始終忘不了，始終硌在心底，就這樣過下去。過去的三百年是這樣子，接下去的三百年，也不會有什么變化，就這樣一直一直下去了。就算已經(jīng)知道了殘酷的結局，可是心仍舊這樣留在原地，永遠走不下去了。”他停下來喘了口氣，又說道：“我一直都活在，她把凝冰谷交我的那一天�！�
“弗惑聽令！從今日起，凝冰谷眾妖便由你管轄，切不可辜負！”
姚黃終于停了手，她臉色有些蒼白，嘴巴動了動，方想勸什么，卻被弗惑急急地一句話堵了回來。
“你也是一樣的，你跟我是一樣的�！�
他既然活在那一天，她便也是活在那一天，他既然永遠忘不了韓亦幻，她便也永遠走不進他的心。
這三百年里，她在等一個人，而那個人，弗惑告訴她，她也是永遠都等不到的。
弗惑永遠愛著韓亦幻，正如姚黃永遠愛著弗惑。
所以是一樣的。
“所以，”弗惑說道：“我們兩個是一樣的，一樣愛，一樣永遠得不到。我不想一個人這樣痛苦下去，而既然我們倆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相知相似的人，所以姚黃你不能離開我，你要永遠陪我走下去�！�
姚黃抬頭，勉強一笑道：“你這是在對我提癡話�！�
“不�！备セ蟪谅暤溃骸拔沂窃谝竽��！�
聞言，姚黃的嘴唇顫抖著，被冰封住三百年的面具，終于裂開了一道縫，很快眼淚就從她眼中落了下來，她用右手拂去一串，又用左手拂去另一串，可是眼淚淌啊淌，她再也支持不住，扶住床柱，痛聲哭泣起來。
她失聲痛哭，她哭泣的不是那個人對她如此殘忍，講盡真話的殘忍。她哭的是，他說得一點沒有錯，她卻是和他一樣，所以他講的所有殘忍的話她都能理解，而至于原諒，她和他之間根本不需要原諒。正如他所說，他要求她，于是她便會答應。
三百年前，他什么也沒有說，身為細作的自己竟然保持了沉默，包庇了他，背叛了小姐。
所以，要論罪贖，她也是同樣的。
“姚黃，嫁給我吧�！备セ筮@樣說，可是面前的黃衫女子卻哭得更加傷心，他面上終于露出不忍的神色，伸出手，放在她頭上，低頭連聲嘆息道：“姚黃對不起。姚黃對不起，姚黃對不起……”
他那顆被時光蝕盡、滿是疲憊的心，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在這漫長的幾百年中，生生被蝕盡的不是時間，而是心。
那整一夜，都是在女子止不住的哭泣中，和一聲聲的‘對不起’中度過，用完了過去和未來所有的眼淚，說盡了過去和未來所有的‘對不起’。
曾經(jīng)，他做過一件事，為那件事付出了代價，只是那代價，未免太大，未免太遙遙無期了。
那么現(xiàn)在還有一件事情，對姚黃好，對自己也好，既然如此，又為什么要冠上自私之名？就這樣在漫長的歲月中互相扶持下去，也是好的。
比這世上，大多數(shù)的人，要好那么一點點吧。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太寂寞了，所以才需要兩個人一起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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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又名《云爹云媽弗叔，不得不說的往事》
……好了，我知道本文看著有些迷惑，主要是因為此文是繼承了前作《酒亂茗香》的番外，也即云霜緋出場的那篇番外【順便給酒亂打個廣告嗯O(∩_∩)O號召大家去搜前傳啊】。哎既然作者大人不打算把那一章放上，此篇看著就有些疑惑了。但至少還算是能補充一點前作背景人物關系啥的，讓大家對總攻身份的云爹有一點期待，甚好甚好。
【啊能討一個寫書人的身份，專門負責講流川那些事？O(∩_∩)O】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