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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號
玉蕊與黑虎青梅竹馬。玉蕊十六歲,黑虎十八歲,玉蕊生得清秀水靈,是永安鎮(zhèn)百里挑一的美人。黑虎濃眉大眼,從小跟鎮(zhèn)上武師學武。
玉蕊一直記得那一天,地主趙寶財強拉走了她,逼她拿身子還家里的債。
是黑虎拿著柴刀闖進趙家,一刀砍死了趙寶財。但隨后,如狼似虎的家丁們涌上來,讓他倆以為肯定活不成了。
那時,黑虎將玉蕊護在身后,笑著對玉蕊說:“同生共死,此生無憾!”他長滿粗繭的手粗魯?shù)陌膺^她的臉,一低頭,便吻住了她。而一旁的眾家丁竟被黑虎的豪放舉動驚得呆在原地。
這樣粗野而率真的男人!玉蕊在他懷中深深醉了。這樣笑談生死的男人,如何讓她不愛!
然而他倆如此幸運。
仿佛從天而降,突然有軍人闖入趙家,救下了黑虎和玉蕊。那支隊伍的頭說,他們是XX黨。
于是從那天起,XX黨便成了黑虎與玉蕊心目中的英雄。尤其黑虎,三天兩頭往軍隊駐地跑,還總回來跟玉蕊說起:
“玉蕊,XX黨是咱老百姓自己的隊伍!”
“蕊兒,今天我和幾個兄弟比試了武藝,他們十個人一起上,還打不過我一個!”
“蕊兒,聽說咱XX黨的地下工作者之間都有聯(lián)絡暗號的,改天我去讓連長教我!”
……
軍隊離開永安鎮(zhèn)的前一天晚上,黑虎在村口的大楊樹下一把抱住了玉蕊,深深的看著她:“我這輩子,都不會負你!把日本鬼子從中國趕走的那一天,我就回來娶你!
于是玉蕊便守著黑虎的誓言,從春天等到冬天。
每隔三四個月,黑虎的信總能送來一封——玉蕊感到驕傲,這樣兵荒馬亂的年代,黑虎卻總有辦法把信送到她手里,因為黑虎很聰明,很機靈。等玉蕊長到二十歲的時候,卻一天比一天難過——因為她已經(jīng)一年半沒有收到黑虎的信。
玉蕊是個堅強的女孩,帶著一包干糧,將臉上抹滿泥土,便離開永安鎮(zhèn),天涯海角的去尋找黑虎。
然而她卻找不到他。原來部隊的連長已經(jīng)調(diào)走,剩下的戰(zhàn)士們,提起黑虎卻都說不知道這個人。
天地之大,玉蕊竟無處可去。連長看出了她的窘迫,道:“姑娘,要不你也參加抗日吧!”
玉蕊想到了黑虎,用力點了點頭。
玉蕊本來就是農(nóng)家孩子,身手伶俐敏捷,又能吃苦,加上聰明勤奮。一年下來,她已經(jīng)成為全團第一名女連長,全團只有五個人知道地下黨員的秘密聯(lián)絡暗號,她已經(jīng)是其中之一。
又是一個冬天過去了。1942年,容貌出眾的玉蕊毛遂自薦,成為上海夜夜香夜總會的一名舞女——直接聽命于本軍首長的地下黨員,目的是要打探日本、偽軍和青幫的消息。
三個月下來,玉蕊已經(jīng)是夜夜香的紅牌。不過因為有上級保護,她一直是安全的。甚至趁機會,暗殺過幾個漢奸。這三個月,只有一個人讓她苦惱,就是青幫二少爺?shù)念l頻求婚。
上級首長甚至跟她開玩笑,說沒看過做地下黨做得她這么成功的。能夠收集到那么多機密信息,刺殺漢奸還屢屢得手;在那風月場中竟能保持完璧無暇,還引來了青幫二少的垂青。
“不過……”首長說,“夜夜香夜總會已經(jīng)引起敵人懷疑。此時嫁給二少對你倒是一個很好的保護。而且如果能讓青幫站在XX黨這邊,形勢就大大有利。但是,關(guān)鍵還是看你是否愿意嫁給他!
玉蕊聽著首長慈父般的話語,卻不大愿意嫁給二少。因為她心中還有一絲殘留的希望——黑虎……她已經(jīng)找了他六年!
于是她依然在刀鋒與風月間艱難求生,依然不放棄一切機會尋找黑虎。
中秋節(jié)那天,玉蕊打起了萬分精神。因為今天是極其重要的一天——首長說,一名資深的地下黨員,會來跟她接頭。
于是她將頭發(fā)梳髻,穿著粉紅的旗袍,坐在熱熱鬧鬧的大廳里等著接頭人到來——這是約好的接頭服裝。大廳的舞女們有三個人湊巧跟她穿做同樣打扮,但是沒關(guān)系,首長已經(jīng)告訴她上海支部高級地下黨員的接頭暗號——這個暗號,全上海只有首長、她和將要來接頭的人三個人知道——這讓她頗有些驕傲。
可是那天一定是上天在捉弄她,非常的不順利。先是二少又來求婚,捧著大把玫瑰纏著她不放?墒歉愀獾氖,二少剛離開一會兒,日軍一名大佐在大廳看到了她,頗為驚艷,竟要她作陪。
她被日軍大佐帶到無人的房間,扔到大床上。
在大佐野蠻的撕破她的旗袍時,她腦中卻非常冷靜的在思考:下一秒,自己該用槍打穿他的腦袋呢,還是用匕首割斷他的喉嚨?
都不是!
下一秒,二少突然闖進房間,一槍將大佐打得腦漿迸裂。他脫下自己的西裝,將她裹在其中不停安慰她。
玉蕊心中說不感動是假的,可是面對二少的擁抱,她依然有些排斥。
“嫁給我好嗎?讓我保護你!”二少爺抱著,將赤裸的真心毫不保留的向她傾訴。
然而頭發(fā)散亂的她,卻瞪大眼睛看著房門口闖入的日軍官兵。
二少的告白、日軍與青幫弟子的對罵、夜總會媽媽桑的哭泣……她全部聽不見。她的腦海里一片空白。
因為在人群中,她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張臉。
即使隔了六年,她依然一眼能認出他。他依然那么英俊挺拔,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精美的畫?墒,為什么會這樣呢?
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他為什么穿著日軍的黃色軍裝,腰間配著寧人唾棄的刺刀?
他為什么儼然是日本士兵的首領(lǐng),臉上掛著輕蔑的笑?
玉蕊渾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六年相思,被那身日軍裝束,擊得粉碎!
玉蕊垂下淚來——原來他做了漢奸。
她找了他六年,從家鄉(xiāng)到江西,從江西到上海。她吃盡一切苦頭,每一個他可能會去的地方,她一遍一遍的尋找。她甚至以為他死了,繼承他的志向加入共產(chǎn)隊的隊伍。她多少次將生死懸于一線卻毫不膽怯,只因為在她心目中,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他報仇!
但是她沒想到,他以這樣的身份,出現(xiàn)在他眼前。一個張揚跋扈的漢奸!難怪原來他所在隊伍的戰(zhàn)士們不愿談起他的消息——他們以他為恥!他們不愿讓她傷心!
在那人終于將臉轉(zhuǎn)向她的那一刻,她毅然對二少說:“我愿意嫁給你……”
然而門口那人,也終于看到了她的臉。那人如刀劍雕刻出的臉部線條,終于軟化,漆黑的雙眸,剎那間風起云涌:是震驚、是狂喜、是懷疑、是難過……可是在片刻之后,他又恢復了冷靜,繼續(xù)與青幫弟子周旋。
她不后悔自己一時沖動答應二少的求婚——因為在見到他時,她明白了一切,她的心死了。
第二天,玉蕊正式成為青幫二少奶奶。而首長也傳來消息,上海形勢不明,一切刺殺行動暫停,靜觀其變。其實玉蕊知道,首長是愛惜自己剛結(jié)婚,想讓她過幾天舒服日子。
接下來的幾天,她依然穿著約定好的裝束,去夜夜香等待找到接頭人。但是卻沒有一個人上來跟她相認。
“那人也許有事耽誤了!”玉蕊這樣想著,于是就真的過了六年來唯一清閑的一段日子,與丈夫相親相愛的日子。沒有國仇、沒有家恨、沒有思念。
二少待她甚好。卻只是在夜半清冷之時,她會獨自對著窗外垂淚。那樣深入骨髓的去牽掛的人,從那天重逢起,她竟再也記不起他六年前的樣子?墒撬,為何控制不了自己,還要一遍一遍去回憶!
也許,她只是想提醒自己,年少的歲月里,那樣錯誤的愛過一個人。
可是幸福的日子總是短暫。因為青幫的不合作,二少的哥哥被日軍殺害。她的丈夫,成為青幫繼承人,也成為日軍暗殺的目標。
她直到死前,都記得那一晚——黑虎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那晚。
那一晚,窗外的月光依然清冷。
那個高大的身影就這樣出現(xiàn)在房間里。她大驚,反手去摸枕頭邊的手槍,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那人的□□在二少爺?shù)奶栄ㄝp輕一觸,發(fā)出一聲悶響,緊接著冰冷的黑色槍口,已對準她的腦門。
“不……”她絕望的看著丈夫腦部汩汩流出的鮮血,欲哭無淚,“為什么你要投靠日本人!你這個漢奸!為什么連我的家庭都要破壞!為什么要殺了我的丈夫!”
他站在那里,面無表情。只有眼中,是他掩飾不住也不想掩飾的……深深的痛惜。他手一抖,一槍打中她的手臂。
他將她圈在自己懷中,忽然用低沉的顫抖的聲音問她:“玉蕊,你還……愛我嗎?”
她還愛他嗎?她還記得他的誓言嗎?她還會等他嗎?她是否還會想念他,就如同這六年來每個日日夜夜,他念念不忘著她?
“不——”玉蕊用尖刻的聲音,詛咒般的、一字一句的道:“我恨你!恨不得將你的肉一刀一刀割下來!恨不得你馬上死!”
他高大的身軀猛的一僵,突然舉起手,扳過她的臉,一俯臉,重重吻上她的唇!野蠻、極具侵略性的吻著她。她怒極,將他的唇咬得鮮血直流,卻最終暈倒在他懷里。
一夕之間,青幫驟變。大當家、二少爺全部被殺,三十八個分堂被日本人破壞——青幫終于落入叛徒手中,落入日軍手中。
而玉蕊,被他帶到日本將軍面前。他臉上帶著色迷迷的笑,輕佻的對日將道:“將軍,看在我立了這么大的功的份上,把這女人給我如何?”
日將深深的看著他唇上的紅腫傷痕,而他臉上始終維持著謙卑的笑。
于是她活了下來,成了他的女人。上海勢力最大最出名最該千刀萬剮的漢奸的女人。
她曾經(jīng)想象過千百遍如何在他面前歷數(shù)他的罪孽,想象過千百種殺死他的辦法,但絕對不是現(xiàn)在這種情形——
他將她困在身邊,不碰她,不理她,不讓她死,不跟她說話,也不放過她。他只是每天來看看她,那樣清淡、那樣陌生的眼神,時時刻刻提醒著她——他害死了她的丈夫!讓她唾手可得的幸福,毀于一旦!
他完完全全不是十八歲時的黑虎。原本熱情如火的直爽少年,已經(jīng)變得不可捉摸、陰沉詭異。
上海形勢危急,XX黨上海支部緊急轉(zhuǎn)移,早已跟她失去聯(lián)系很久。她變成了他的囚徒。
于是她看著、聽著,他努力的盡著一個漢奸的職責,幫助日本鬼子去捉拿XX黨員,幫助日本鬼子去殺害平民。他成了萬人唾罵的不折不扣的漢奸。
她不知他為什么還要留他在她身邊。因為現(xiàn)在的他,身邊永遠不缺女人。也許,他洞悉了她地下黨的身份?也許,他還有些懷念年少的時光?不管如何,她都小心翼翼、安安靜靜,而他,也未曾從她口中獲取過任何消息。
她一直在等待機會,等待機會可以殺掉他報仇。但是他身手太好、防得滴水不漏,她找不到機會。
有一夜,家里看守她的下人居然不在,她潛到他的客廳外,聽到里面的對話。
是那日本將軍的聲音:“我們得到消息,明晚敵軍地下黨奸細的秘密名單會在大新渡口的貨倉交接,你幫我代領(lǐng)隊伍去,剿滅他們、拿回名單!”
他的聲音有些虛弱:“將軍,我這幾天感染風寒,明晚我去恐怕會影響任務!”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玉蕊的心沉到谷底,慢慢退回原本囚禁自己的房間。
早上明明看到他好好的,為何推說感染了風寒?
一定有問題!
憑著她這些年的經(jīng)驗,今晚這樣的對話,有陰謀和圈套的味道。更何況今晚門口守衛(wèi)不在,更加讓她覺得,明晚,很可能是日軍和他,給她設的一個圈套。
可是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她已無所謂生死。就算是圈套,對她來說,也不過是一條命而已。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被利用的!而黑虎如果明晚真的不去,她少了一個強勁對手,要想奪回名單,應該比較容易。
第二夜,趁著看守吃飯的時間,玉蕊潛逃出去。在離開那囚禁了她近三個月的屋子后,她突然有醍醐灌頂般的覺悟——其實這三個月來,只要她想離開,是很容易的。
原來她一直讓自己以為,她逃不出他的掌心。
來到寂靜的渡口貨倉,她未看到日軍埋伏,卻看到一個陌生的青衫男子站在陰影里。他是我黨的人么?她本不該輕舉妄動,但又怕時間緊迫,于是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試探性地朝那人道:“先生,請問這里是北洋渡口么?我好像迷路了。”
在說這話的時候,她手上迅速打了一個地下黨聯(lián)絡的暗號——如果這個人能夠給出回應,就應該是她要找的帶著名單的人。
那人看到她的手勢,忽然露出譏誚的笑容:“竟然是個女的……”她看見,這青衫男子對她舉起了槍,可是她手無寸鐵,身旁竟無可避之處!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落入一個冰冷的懷抱中,那懷抱的味道,熟悉而又陌生——讓她想起六年前,有人也這樣抱過他?墒撬皇且呀(jīng)變成漢奸了嗎?為何他身上的味道,還如同六年前純真的少年一樣清新動人呢?她喃喃出聲:“黑虎……”
與此同時,槍聲破空,她身子一抖,再抬頭時,那青衫男子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而黑虎站在她身旁,手上拿著冒煙的槍。
那青衫男子顯然是日軍奸細——今晚果然是個圈套!可是既然是圈套,黑虎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為什么要殺那男子?為什么要救她?
她驚疑不定的看著抱著她的他,他卻震驚的看著她:“你竟然是地下黨!”
忽然,寂靜的倉庫中傳來狂笑聲。
“哈哈哈!”那是日本將軍的聲音,“果然一箭雙雕!”
倉口一陣機槍掃射。他帶著她迅速隱蔽,但子彈太快、快得連身手如電的他們,也躲不過。
也許日將選在這個地方設下埋伏,正是因為這個倉庫太空曠,沒有藏身之處。
原來,這不是日將和他給她設下的圈套,而是日將給他和她準備好的陷阱!
槍聲終于寂靜,她身中五彈,倒在他懷中,他倒在血泊中,雙目緊閉,已然氣絕。
她也快要死了,可她不甘心就這么死!
耳邊隱約傳來日將的咒罵:“用青幫兩個首領(lǐng)的頭……保住三千地下黨高級將領(lǐng)的性命!黑虎,你的生意做得血腥,也做得賺本……”
她震驚的看著已經(jīng)死去的他!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而你,玉蕊……”日將一把抓住她的頭發(fā),將她從地上提起,罵道:“上海最美麗的舞女,殺了我多少心腹、壞了我多少好事!”
而此時,躺在地上的黑虎猛地睜開雙眼,一把抓起地上的槍,身手如電,朝上方打去。
子彈洞穿了她的身體,也正好打入日將的心臟。
她再次跌落在他懷中,身后無數(shù)的日本士兵圍攏過來,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們兩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喃喃問著他?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抬起手,緩慢的,在她眼前,劃動。
像是一個承諾,他的手指一揚一曲一挑一合……在空氣中劃出最美麗絕倫的圖案!他終于閉上雙眼。
這個暗號,全上海只有三個人知道。
她意識逐漸模糊,她想著,如果那一日,他們早一刻相遇;如果那一日,二少爺沒有把西裝套在她身上;如果那一日,她的發(fā)髻沒有凌亂……她也許就不會與他失之交臂,她就不會答應二少爺?shù)那蠡,也許會跟他相聚,也許今晚他就不會為了救她而暴露身份……
可是沒有如果。她含笑閉上雙眼。
次年,全國解放。成千上萬的地下工作者得以正名。
烈士紀念碑上,有兩個名字安靜的刻在一起:
“黑虎,1943年犧牲,團長,地下黨員!
“玉蕊,1943年犧牲,團長,地下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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