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如墨，坐落在城東的弘文館大提學(xué)許英才府上也已完全安靜下來，融入沉沉地夜色中去。簡單鋪了灰瓦的院墻上坐著一個人，借著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那人很年輕，不，應(yīng)該說還是個十六七歲少年，粗布衣裳，眉目俊秀，隱隱透著貴氣，眼中含著三分笑意，嘴角微微翹起，仿佛心境總是那么晴朗。
　　少年含笑的眼睛望著院里靠西側(cè)的那扇門，雖然門里已經(jīng)漆黑一片，在他眼里像是盛開著花朵，有著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煙雨啊，你不過離開了半年，我就開始記錯你的樣子了呢，明明那么丑的臉，在我腦子里好像變成仙女一樣，美得天地都要失色了呢�！�
　　少年喃喃自語著，眼里的笑意中透出徹骨的悲傷來，那嘴角微笑的弧度也慢慢消失，年輕白凈的臉上染滿了風(fēng)霜。
　　不知不覺，弦月西沉，少年這一夜竟是這么在墻上度過了。在天色吐白之時，少年從墻上躍出，再次回頭望了望這個院落，提起行囊慢悠悠向出城的方向走去。
　　一個高挑人影從墻的另一邊轉(zhuǎn)出，系著黑巾，身著藍(lán)黑色夜行武士服的少年向粗衣少年離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瞬時收起目光，朝反方向飛掠出去。
　　天剛擦亮，許府正堂的門便打開了，年輕的新儀賓許炎滿面愁容地走到粗衣少年停留一夜的墻邊，低聲嘆息：“陽明君……你又是何苦呢？”
　　身著藍(lán)黑武士服的少年閃進(jìn)王世子的寢殿，放下隨身攜帶的長劍，垂首坐守在門邊，正如他這半年來的每一個夜晚與凌晨。王世子李暄還在睡夢中，嘴里絮絮低語，如果仔細(xì)聽，就會聽到一個名字——煙雨。武士少年聽了一個晚上以“煙雨”開頭的自言自語后再聽到時，只是閉了閉眼睛，很快就恢復(fù)冷漠的表情，仿佛絲毫沒有改變過。
　　“云�！北疽詾檫�在睡夢中的王世子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在！”名叫金齊云的武士少年正坐起來，低聲應(yīng)道。
　　“是去看他了吧？哥哥，他，還好嗎？”李暄閉著眼問道。
　　“陽明君他很好�！痹评饨欠置鞯哪樕辖z毫未動，眼里卻透出一絲柔情來，不過李暄沒有看到。
　　“那就好，你們的朋友情義倒比我們的兄弟情義更為堅(jiān)固呢�！崩铌褔@息著，從許煙雨去世以來，十六歲的王世子嘆息的次數(shù)比七老八十的老頭還要多。
　　云沒有應(yīng)答，他不善言辭，不會說不想說的話就選擇沉默應(yīng)對，李暄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于這個忠心的下屬，他不能給他高官，也不能許他未來，只能讓他生活在黑暗中，看著他拼死相護(hù)，他唯一能給的也只有尊重。

　　金齊云從小就是個冷到骨子里的孩子，庶出的他身份低微，母親只是一名妓女，生下他以后便去世了，在父親與正夫人的忽視和壓制下養(yǎng)成了冷淡疏離情緒內(nèi)斂的性格，即使遇到了待人寬厚的徐英才作為恩師，在他的教育下習(xí)武長大，心性雖然避免了扭曲，成長成了善良正直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但是那種冷酷陰郁的氣質(zhì)卻一直沒有消退，反而因?yàn)樗蹇〉耐饷病⑼Π蔚纳聿暮统霰姷纳硎�，顯得更加突出。
　　而陽明君，同樣庶出，因此沒有接受過父親的寵愛和皇室的榮耀，一直被當(dāng)做閑散養(yǎng)著，也是接受了許英才的教導(dǎo)，性格卻是大大相反，爽朗大方，調(diào)皮熱情，每時每刻都在笑著，讓周圍的人只要看到他都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溫暖開心起來。
　　這兩個人與許英才的兒子許炎一起長大，一直是陽明與許炎比較親近，許炎與云比較親近，陽明在云面前永遠(yuǎn)都是滿腔熱情被冰水澆熄的慘狀，每每示好，都被云那張冰山面孔擋出三尺外，即使后來陽明拜了云做武道師傅，都沒能融化那冰山一丁半點(diǎn)。許炎相貌俊美無比，品行端正，才學(xué)出眾，自然是眾星捧月。但陽明也是人品相貌俱佳，性格又好，又加上是皇室宗親身份貴重，本不該有這種差別，但是，也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天注定，陽明有時也會哀怨地想，大概云真的是不那么喜歡自己吧。
　　不過不管怎么說，一起成長的三個人還是建立了比其他人更加堅(jiān)固親密的友誼，陽明也漸漸習(xí)慣了云疏離端正的樣子，不再把注意力放在經(jīng)營與云的關(guān)系上，因?yàn)槭鍤q的他喜歡上一個女孩，她就是許炎的妹妹，年僅十二歲的許煙雨。
　　事情也許就是從那時變得復(fù)雜起來的，云偶爾會這么想，現(xiàn)如今，許煙雨都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也已經(jīng)回不到從前了。
　　云當(dāng)完職回到家里，是自己重新建造的房子，不大，但是整潔干凈，完全屬于自己。他很累，剛開始習(xí)慣做貼身侍衛(wèi)，因?yàn)橹挥兴拍芡瓿傻墓ぷ�，他的休息時間非常少，晚上要守夜，只有白天短短的一段時間里他可以稍作休息。沒有閑暇時間未嘗不是件壞事，云想，那樣就不會去想一些不該想的東西。他把劍安置在枕邊，和衣躺下，閉上眼睛放松下來。

　　時光飛逝，王世子李暄即位已有三年，英俊迷人的王走過中庭時都會引來宮女們暗暗的尖叫聲，二十五歲的云一身藍(lán)黑武服跟在王的身邊，臉頰消瘦了許多，黑暗的所在也掩蓋不了他愈加銳利成熟的男子氣概，在宮女中也是極具人氣。
　　這次從溫泉回來，云知道，他們的平靜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位酷似許煙雨的巫女月，在云的心目中已經(jīng)認(rèn)定，她就是許煙雨。云沒有和王說，也沒有和陽明君說，他不能說也不想說，他心里有個希望，明明會變成絕望的希望。陽明君，也許不會愛上她。
　　這么多年過去，云每次看向陽明時，都在心里往后退一步，因?yàn)樗�，不退那一步，他會往前進(jìn)一步，那樣將會是萬劫不復(fù)。
　　但是心里的渴求卻是怎樣都掩蓋消解不了的，他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希望陽明能看到他，看到這個總在黑夜中不敢往陽光邁進(jìn)一步的男人，是如何地向往著陽光。
　　事情的發(fā)展迅速到讓人意外，陽明君，這個有著陽光般笑容的男子，再一次愛上了巫女月，甚至為此不惜與王反目。
　　云很害怕，他這些天都在怕王有一天會把他召到跟前命令他把陽明君解決掉，當(dāng)然，王不會那么做，但是他還是擔(dān)心。他在心里假設(shè)了一次，把自己生生嚇出一身冷汗。
　　在起事前一天晚上，云潛出宮去，來到守過千萬次的陽明君的宅邸里，他想再看他一眼，。
　　“你作為朋友來的還是王吩咐你來的？”陽明君帶愁的笑顏?zhàn)屓丝戳撕苄耐础?br>　　“作為朋友來的�！痹莆⑿Γr少笑的他一展開笑容就像在午夜里盛放了一束柔光。
　　陽明君這回真的是開心地笑了，云看得出來，云看得出陽明君的每一個笑容的意思，勉強(qiáng)的，假裝的，還是真心的。
　　“云，你記得嗎？小時候我總是喜歡纏著你，讓你教我劍術(shù)，你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許炎還說我崇拜你來著�！标柮骶言掝}扯到了他們的童年。
　　“記得�！痹圃谛睦镌僖淮挝⑿α耍莻�總愛跟著他的小陽明是他這些年能夠熬過那么多冷寂夜晚的心理慰藉。
　　“知道我為什么總是跟著你嗎？”陽明君面對云問道，眼睛里閃著亮光。
　　“不知道。”云其實(shí)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他一直沒想明白。
　　“因?yàn)椤乙豢吹侥�，就覺得很熟悉，你的眼神，你身上有悲傷的氣息，這些，都和我一樣�！标柮骶忉尩�，眼睛望進(jìn)云的眼睛里，看到了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的波動，“就像現(xiàn)在這樣，每次我看你的眼睛，都能看見悲傷�！�
　　“……”云沉默了，少時的記憶如泉水噴涌出來，也許就是如此，兩個悲傷的少年，一個用冷漠封存，一個用笑容掩蓋，在對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自己，所以，心才會在不知不覺中靠近。許煙雨，那個笑得真誠，善良勇敢的女孩，難怪陽明會如此喜歡她，自己沒有的，卻在那個人身上找到，正如自己在陽明君身上看到的樂觀與忠誠，一直這么要求著自己，終于能長成現(xiàn)在這個模樣。
　　“云，我很高興，煙雨沒有死，我看著她幸福，自己也覺得幸福，我也很高興她和主上殿下能在一起，相比而言，如果她愛上了其他人，也許會讓我更加難過�！标柮骶龑χ铝谅冻黾拍难凵�，嘴里說著祝福的話，苦澀卻在夜色中蔓延開來，他低下頭，提起寶劍撫摸起來，眼睛似乎通過寶劍看到遙遠(yuǎn)的未來，“云，明天以后不知會怎樣，我，也許……但是今天你能來看我，我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就覺得人生沒有缺憾了�！�
　　“陽明君。”云難以抑制內(nèi)心里綿綿不絕的憐惜，抓住陽明君的手把他按進(jìn)懷里，寶劍掉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云？！”陽明君顯然吃了一驚，他睜大眼睛用力推開云的懷抱，疑惑地望進(jìn)對方眼睛里，卻看到了滿目的溫柔，一失神，便又被緊緊抱住。
　　“陽明君，就一會兒。”云的聲音在顫抖，一直冷若冰霜的聲線里都帶上了九分的柔情，還有一分是緊張。
　　陽明君震驚的表情并沒有維持太久，他的嘴角緩緩翹起，雙手回抱住云，語帶笑意地抱怨道：“早這樣多好，云，早這樣的話，就沒有那么多事了�！�
　　云的身體因?yàn)槁牭竭@句話顫了顫，手上卻是抱得更緊。

　　后來，在那次叛亂上，陽明君被小人暗算犧牲，死在主上與云的懷里，廣場上沾滿鮮血的陽明君，淚流滿面的云，痛苦咆哮的王，都在人們的心中刻下了鮮明的記憶。
　　云抱著陽明的尸體時什么都想不到，只想著前一天晚上陽明君對他說的話，“早這樣的話，就沒有那么多事了”。
　　云親自洗凈陽明的身體，為他穿上他最喜歡的衣服，交給他在佛堂靜修的母親，美麗的婦人難以接受現(xiàn)實(shí)，一直問他：“這不是真的吧？”然后伏在陽明已經(jīng)冰冷卻還帶著微笑的尸身上痛哭出聲。他不忍再看下去，差一點(diǎn)，他就會像這婦人一樣抱住陽明的身體大哭出來。他退出佛堂，走進(jìn)院子里，看到比昨晚圓了不少的月亮。
　　“哎呀哎呀，天上的云也有看起來累的時候嗎？”熟悉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
　　云驚喜地看去，陽明君正向他走來，穿著他最喜歡的衣裳，如他生前，溫暖如初。
　　“陽明君�！�
　　“你……不會是想我了吧？”俊朗的男子笑得爽朗，惡質(zhì)地追問著。
　　“就這么走了，你高興嗎？”
　　“當(dāng)然高興啦，不用勉強(qiáng)自己笑，不用喝自己不喜歡的酒，而且主上也不會感到有威脅，多好�！标柮骶凉M臉輕松的樣子，從話語里還是能分離出幾分無奈。
　　“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云努力抿住抑制不住顫抖的嘴唇，問道。
　　“問吧�！标柮骶c他并肩站立著，仰望著星空。
　　“你現(xiàn)在，還是把我當(dāng)做朋友嗎？”云盯住就在眼前的男子的側(cè)顏，害怕他的話一出口，那人就會消失不見。
　　“朋友啊，真是個好聽的詞語�！标柮骶剡^頭笑了笑，嘴角微挑，挑出幾分深意來。
　　“快回答我，是作為朋友來看我的嗎？”云急切地追問，抬起的手卻不敢落到面前這人的身上。
　　“當(dāng)然，一直是這么過來的�！标柮骶p手背在身后嘆了口氣，眼里閃動著淚光，像看著一個孩子一般看著云，“而且以后，也會一直把云當(dāng)做朋友的�！�
　　云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回頭去望著月亮，眼角余光看到慢慢消融在空氣中的陽明君，再難含住的淚珠在臉頰滑落。
　　在第二天開始的時候，云已經(jīng)恢復(fù)如初的冷酷，有些人的感情，就像他的性格，不露聲色，不管是得到了還是失去了，人們都看不出分毫。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一輩子有多久，那個人在心里的日子就會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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