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舟的出現(xiàn)，或多或少地讓我感覺到了些許蕩漾于這個世界之外的東西。或許是超脫又或許是逍遙，或許是脫俗又或許是淡漠，總之，九舟永遠(yuǎn)淡定地用他黑亮的眼眸掃視這個世界，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為這個世界留下一抹壓抑的灰黑色。然而在他的瞳仁深處，這個世界又為他印下了什么樣的色彩？我一直試圖想看清，而他的眼睛卻始終如一的一片蒼茫，無可見底。

　　父親其實(shí)是不允許我去找九舟的。
　　十歲以前，我以為原因只是單純地出在我永遠(yuǎn)也無法完成的學(xué)業(yè)上，以為只要我能讀完先生教的書，就還是可以去山上找尋九舟的，畢竟像我這樣的孩子，能找到一個投緣的玩伴的機(jī)會的確并不太多。
　　然而事情卻不是這樣發(fā)展的。
　　當(dāng)我再次在大雪封山一夜未歸后，事情開始慢慢地抽絲剝繭，在我混沌的意識中沖開了一道刺眼的亮光。

　　“九舟是個禍害！”父親氣急敗壞地在正廳里踱步，“你有沒有想過，九舟是個什么樣的人？”
　　望著父親眼角縱橫交錯的溝壑紋理，我突然間在心底發(fā)出一聲嗤笑，原來當(dāng)年那個呼風(fēng)喚雨征戰(zhàn)南北的父親，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之勇了。老了，終究是老了。他再怎么運(yùn)籌帷幄，卻仍是擋不住年歲的蹉跎。當(dāng)年華老去，任憑他曾經(jīng)擁有多少的崢嶸過往，卻也再充不滿這具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空皮囊了。
　　而九舟的臉上，卻奇跡般地沒有時(shí)間打磨的痕跡。
　　“九舟怎么了？”我抬起頭，逼視著我的父親，我曾經(jīng)那樣高大的父親。而這一刻，他在我的眼中正快速地衰退萎縮著，我憎惡著他，從來沒有現(xiàn)在這樣地憎惡過。
　　“他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父親氣急敗壞地指著我的鼻子，“他——”
　　凝望著父親停留在我鼻前的手指，他的手上布滿了丑陋的繭子，我知道那是常年練劍的結(jié)果，是將軍們用來標(biāo)榜自己一種類似于勛章的可笑東西。他張著的嘴像一張漏了風(fēng)的帳子，許久也沒有再吐出一句話。我的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冷笑，他竟如此的激動，因?yàn)楹ε�。我深信，父親是害怕九舟的，
　　因?yàn)榫胖埏栕x詩書，因?yàn)榫胖鄄湃A橫溢，因?yàn)榫胖蹚膩頉]有下山一步卻可以在我每次上山的時(shí)候跟我討論山下的事，因?yàn)榫胖墼诖笱⿵浡亩估铼?dú)自在山頂升起一團(tuán)火種，燒灼的雪水從山顛流下，血一般的猙獰，也因?yàn)榫胖勰巧n茫的眼眸里不經(jīng)意間燃起的焚燒一切的光芒。最重要的是，因?yàn)榫胖鄄粫稀?br>　　從八歲認(rèn)識九舟，十年過去了，他一如既往地青衫白褂，烏絲飄飛。仿佛十年來，改變的只有我，而時(shí)間就如九舟臉上永遠(yuǎn)淡定如一的笑容般，永遠(yuǎn)地凝固在他的身上。
　　所以，他們以為九舟是妖物。

　　劈啪的爆竹聲突然涌進(jìn)了安逸的回廊，我停下手中的琴，靜靜地聽著。我知道，這一定又是我的哪個哥哥凱旋歸來了。
　　本不愿迎接，可是父親譴來的丫鬟們催得我心煩意亂——
　　“夠了！”我憤怒地斥責(zé)了一聲，披上長衫，厭惡地掃了一眼兩邊驚得不敢抬頭的丫鬟們，摔門而出。

　　一出正廳，便看到了那一排排猶如被齊齊割去的麥子般彎著腰的人，而我的大哥，正英姿颯爽地佇立在人群中央，用嘲諷般的目光掃過我的身體。
　　于是，我也彎下腰去。
　　卻并不是因?yàn)槲业闹t卑，而是彎下腰之后，我可以清楚地窺見那些面朝大地的人臉上的怪異表情。那一張張扭曲的嘴臉中，或是憤恨，或是壓抑，或是不服，或是麻木，而我的大哥，只看得見那識世間蒼生所共同擁有的——相同的后腦。
　　我詭異地笑了。這段時(shí)間凝望著鏡子的時(shí)候我常常覺得，我笑得越來越像九舟了。

　　“哥哥，你在看什么？”
　　那個站在崖邊的男子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對望良久，他蒼白的臉上舒展開一抹清晰的笑容，那是一種我此前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并且在之此后我也不曾有機(jī)會再見過。
　　那是我和九舟的初識，八歲那年，我找到了一種在渾濁的塵世間從來未曾見過的空靈透徹的笑容，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能清楚地憶起九舟當(dāng)時(shí)傲然在風(fēng)中的背影，那在凜冽刺骨的寒氣里暖意融融的眼睛，和那個我再也沒有機(jī)會目睹的笑容。
　　“你過來看�！彼⑿Φ貨_著我招手。
　　我怯生生地向著崖邊走去，雪開始往我的靴子里鉆，又在我的腳底融化開來，寒氣順著我的身體一路而上，一瞬間似乎連血脈也要凍結(jié)。一個趔趄，身體向一邊歪去。
　　下一刻，我的冰涼的手落入了一片溫暖之中，他竟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小心點(diǎn)，這里是懸崖。”他仍舊是淡淡地笑著，卻把目光移了開去，不再看我。而手，仍是沒有放開。
　　“看呀�！彼盟罩淖笫种钢较拢谑�，我看見了我這輩子從未見過的奇景。
　　云霧在我的腳下翻騰著，如海浪般咆哮著。有那么一種幻覺，仿佛自己騰空而起，而那翻滾著的霧浪正洶涌地卷上我的鞋尖，企圖拉著我快速的墜落。我的靈魂似乎有了脫離身體的沖動，躍躍欲試地想往那一片云海中跳去。閉上眼，我清楚地聽見了這個世界哭泣的聲音。我的腦中開始濁白一片，我知道，我終于還是要跟著我的靈魂去了，腳步開始怯弱地向前，我似乎忘記了一切，只是隱隱地感覺到，我就快要飛起來了，因?yàn)槲乙呀?jīng)幻化出了翅膀。
　　如果有翅膀,那我為什么不飛翔?
　　然而一個聲音在身后輕聲地對著我呢喃：“小弟弟，回來吧，前面是懸崖�！�
　　一道白光劃過眼前，我猛然睜開眼睛，卻立刻又被那凝視著我的目光拉進(jìn)他眼底那一潭深邃的湖水之中。我的腳步不再往前，而我的心正急速地在九舟神秘的笑容中墜進(jìn)了他的靈魂深處。可我驚訝的發(fā)現(xiàn)，在這靈魂交融的瞬間，我仍是看不見他那顆被包藏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心。
　　溫暖仍然從他的左手傳遞到我的右手，可我知道從那一天起，我已經(jīng)中了九舟的毒，沁入肌膚，切入心肺。

　　其實(shí)以我在家中的地位,也充其量能對家里的丫鬟們發(fā)發(fā)火撒氣而已.面對文采武略皆在我之上的大哥和二哥,我在家中是無地自容的.父親不會像對我英武威猛的哥哥們那般的對我,更不會與我在書房徹夜長談勾畫前程,只是任由我自生自滅地活著,仿佛我的生死都與這個家沒有什么實(shí)質(zhì)性的關(guān)聯(lián).
　　而我,也只是活著而已.
　　父親這么對我,也不是沒有理由.我不如大哥二哥般爭強(qiáng)好勝,也不似他們英勇善戰(zhàn),更不同于他們可以靠戰(zhàn)場上的功勛加官晉爵,或許在他們的眼中,我就是如此怯弱的一個人.我懼怕戰(zhàn)爭,懼怕官爵,懼怕這一整個家族,而我更加懼怕的是,這世間任何一雙不同于九舟的眼睛,因?yàn)槲铱偸菑乃麄兊难凵癞?dāng)中,看到隱約閃爍的歹毒的光芒.
　　我不知道當(dāng)時(shí)的我,是不是已經(jīng)瘋了.

　　“三少爺,王爺請您去用膳.”
　　“知道了,下去吧.”
　　停下了撩撥著琴弦的手指,輕輕地嘆了口氣.九舟新教我的曲子,卻是怎么也練不好.其實(shí)音符早已在我的指尖流淌成河,可是我知道,那是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任憑它們再怎樣的流淌,也終歸是死水一潭.
　　而九舟不一樣,所有的音符在他的手指與琴弦的微小縫隙間歡快地跳躍,如果一定要說從他的琴聲里流淌出的是什么,我只能說,那是虹,斑斕的虹.
　　推開窗,雪片輕盈地飄落.而那些被我的手心虜獲的,則迅速地幻化成水,消逝不見.
　　這個冬天,跟十年前有著驚人的相似.

　　“哥哥你叫什么?”我瑟縮著,連聲音也有了些顫抖.
　　“九舟.”他依然溫存地笑著,只是不再用他深不見底的眼睛凝視著我,而是專心致志地盯著爐子上那把正微微吞吐著白氣的茶壺.
　　“你不問我的名字么?”
　　“那不重要,不是么?”九舟對著我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順手揭起了壺蓋,一種奇特的濃郁茶香開始在九舟的小屋里蕩漾開來.
　　“這是什么?”捧著九舟遞過來的茶杯,熱茶開始溫暖著我冰涼的手心.輕輕抿了一口,連身體也都溫潤了起來.
　　九舟也啜飲了一口自己手中的茶葉,既而呵出口白氣,淡淡地道:”只是茶而已.”
　　我沒有再問,只是注視著杯中的茶葉尖快樂地在淡綠色的茶水中打著夸張的大旋,又同時(shí)夸張地舒展開那原本扭曲不堪的身體.有那么一瞬間,我似乎在其中看到了生命的存在,就仿佛九舟房中所有的東西一樣,始終是那樣靈動地活著.我當(dāng)然也知道,這杯子里盛的也絕不只是茶.
　　那是我的初次造訪.然而在后來的十年間,任憑冬去春來斗轉(zhuǎn)星移,這隱匿于山間遺世獨(dú)立的小屋卻再沒有改變過它的樣子.所有的棋局一定會停在我上次離開時(shí)留下的殘局上,所有的茶杯也會一如既往地放在我們的棋局邊,琴譜也一定會滯留在我翻過的那一頁.我甚至常�；孟�,或許這里就是時(shí)間的某個停滯點(diǎn),因?yàn)樵谶@里,時(shí)間似乎真的止步不前.
　　十年里,九舟教了我很多,包括泡茶和音律,也包括那些我在山下的世界里永遠(yuǎn)也不會了解到的東西.我在每年大雪即將封山前上山,為九舟帶齊足可以越冬的裝備.然后他就在我身后微笑著送我下山,于是整整一個冬天,我都不會再見到九舟.

　　大費(fèi)周章的一次晚宴,只是為了父親能宣布那個讓我們?nèi)疑舷露挤序v一片的消息－－皇上龍恩,將九公主賜婚于我的二哥.我那凱旋歸來的二哥,和我那榮耀輝煌的家族.
　　默然地聽著這一切,我只是突然想到我那望穿秋水的大嫂.而那金枝玉葉的九公主,又豈能忍受這般的等待之苦?
　　各種各樣的賀喜聲嘈雜地叫囂著,每當(dāng)我的家族這樣地光鮮耀眼的時(shí)候，我總是痛苦地抱住腦袋捂住耳朵,可我還是能聽到九舟那總是回蕩在我腦海里沒有說完的半句殘言－－
　　“那是報(bào)復(fù)，你要記住，那是……”
　　我知道，總有一天，有什么事情一定會發(fā)生。

　　“那是什么？”推開門，九舟正背對著我，專心致志地修剪著什么。跳動的燭火朦朧了九舟的背影，那火苗仿佛正舔噬著他的白衫，呈現(xiàn)出一片火紅的妖冶。
　　“皮影�！本胖坜D(zhuǎn)過身，手中捏著幾張剛剪好的人物，似笑非笑地望著我：“要看嗎？”
　　“看過的。父親請過這樣的藝人到家里來表演，庸俗的很�！蔽也恍嫉卣f。其實(shí)，我能在九舟面前炫耀的，除了我顯赫的家世，就沒有其他了。除了我的錢和我的地位，九舟幾乎擁有了我所能擁有的全部東西。他什么也不缺，而我除了這兩樣?xùn)|西就什么都沒有了。
　　九舟并不理會我，徑直走上前拉開了簾幕，又把火燭移到了簾子后，接著又把自己也隱匿于那一片昏黃的火光之中。而我所能看見的，只有那朦朧不清的布簾，在微弱的燭光中詭異地顫抖。
　　那天九舟為我表演的，不過是一個很平常的故事。
　　一個遭到滅門的家族，一個被流放的孤兒，一對仇人之間奇妙的相識相知，和一次近乎決絕的——復(fù)仇。
　　當(dāng)短劍終于刺入仇人的身體的時(shí)候，我望著那個紙人兒向后倒去的身形，開始想象人死之前他眼睛里的天空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色彩。紙片輕盈地墜落，我卻莫名其妙地看見了一整片猩紅的顏色。
　　我知道九舟在向我預(yù)示著什么，只是當(dāng)時(shí)的我，并不能猜透。
　　“那是真的么？”面對九舟，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戰(zhàn)栗。
　　“半真半假�！庇质锹唤�(jīng)心的回應(yīng)。
　　“哪些是真的？”
　　“也許不久之后，那就全是真的了。”九舟彎下腰，輕扶著我的頭頂，當(dāng)時(shí)我的身高甚至還未到達(dá)他的肩膀。他輕柔地笑了：“那是報(bào)復(fù)，你要記住，那是……”
　　依舊是溫暖的笑容，溫暖的手心，而那從我的頭皮一路而下的暖意卻在我的胸腔里猛然凍結(jié)成冰，刺穿了我的心臟。

　　這個冬天，我第一次讓我的家族為我感到了榮耀。
　　十八歲的宮廷御用樂師，皇上的欽點(diǎn)，讓我的父親和我的哥哥啞口無言，原來我終不是他們所想象的那樣一無是處。聽到詔書的時(shí)候，用眼角瞥見了他們臉上驚異的神情，我得意地笑了，那是這十八年來，我在這個家里所展露出的最燦爛的笑容。
　　而這琴，卻仍是九舟所教授于我的。

　　父親和九舟的交會似乎終是無法避免地發(fā)生在那一個溫暖的春日里。

　　山頂?shù)娜苎┰陉柟獾闹丝鞠麻_始順著山顛緩緩流下，陽光如長蛇般在金色的云朵中蜿蜒穿行，這跳動的山泉里所有的生命也都在這一刻復(fù)蘇，而九舟垂下的釣竿就從剛剛?cè)诨说谋蝗诘牡胤巾樆亓镞M(jìn)了水中，他安逸地背山而坐，神情飄忽地凝望著微微顫抖的魚線。
　　每次踏著冬天離去的腳步上山，我總能看到這樣心無旁騖一心垂釣的九舟，他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當(dāng)中，以致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
　　“我來了�！闭驹诰胖凵砗螅逸p輕一嘆，喚起了那個仍舊沉睡在冬日里的人。
　　“你來了。”他清亮的眸子里漾起了濃郁的笑意，嘴角也有了些微微的上揚(yáng)，柔聲道：“春天來了。”
　　“春天早就來了，你沒發(fā)現(xiàn)罷了�！�
　　“是么？”九舟并不看我，只是呢喃般回應(yīng)著，仍舊自顧自地出神。
　　魚桿猛地向下一墜，九舟的白袖在我的眼前掠過一條弧度，猛地一提，魚兒輕盈地躍出水面，停滯在半空中。而九舟，竟不收桿。
　　朝霧蒸騰的湖光山色中，絕望掙扎的魚兒。
　　魚兒扭動的身體，不停地向四周甩出水珠，在溫暖的陽光下，輻射狀的水滴幻化出瑰麗而詭秘的色彩。一種瀕臨死亡時(shí)在生命底線上的掙扎，竟是這般的妖冶。
　　“哎——”九舟兩道清秀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終于是松了手，魚兒徑直落入水中，輕得幾乎濺不起一絲波瀾。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九舟猶如深潭般的眼睛里激起了浪花，黑色的瞳仁在一瞬間被洶涌激蕩的海浪吞沒，一切曾經(jīng)有過的溫軟與柔和都煙消云散，我所能看到的，只有那一片波瀾壯闊的大海，和海浪撞擊黑色礁巖時(shí)那種仿佛要吞噬一切般的——
　　決絕。
　　“有人來了。”九舟終于幽嘆一聲，凄涼空靈。

　　回頭，我那統(tǒng)帥三軍的父親，佇立在我們身后。殺氣從他所站的地方慢慢地?cái)U(kuò)散開來，放縱地在四周的空氣中游蕩。
　　“把三少爺帶下去�！甭暼绾殓�，我知道我無法違抗。
　　在侍衛(wèi)們拖走我的時(shí)候，我看到九舟中于從泉水邊站起身來，怔怔地注視著我，那種混雜著哀傷與悲愴的眼神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可以清晰地憶起。
　　我們的目光相連，就如同我們初會時(shí)一般，九舟再一次地把我們的靈魂拉到了同一個聚點(diǎn)，而這一次，我終于看清了他胸腔里那本該是心臟的位置，有一團(tuán)火焰正在壯烈地燃燒。

　　我不知道那天在山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可是父親并沒有殺掉九舟。我離開時(shí)的最后印象，是風(fēng)吹過他們的長衫時(shí)，那裂帛一般的咧咧巨響，和那兩具僵持在風(fēng)中的，同樣傲然的身影。

　　作為一個宮廷樂師，我開始有很多的機(jī)會為我們至高無上的王演奏。鬼使神差般的，我竟先于我的二哥，得以一睹九公主的俏麗容顏。
　　從第一次見到九公主開始，我就知道，有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開始在我的心里悄然萌發(fā)了。

　　湖邊畫舫，輕歌曼舞，觥籌交錯。
　　我在船尾曲身而坐，撩撥琴弦。春風(fēng)撫面，嬌柔如絲。我并不敢抬頭，因?yàn)槟谴^正中坐的就是我尊貴的王。我知道我卑微的眼神，一定是對他莫大的不敬。
　　我低垂著頭，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掃過船舷。而她的出現(xiàn)，似乎將所有的塵雜都從我的眼中擠了出去，我那原本灰暗而晦澀的目光里終于有了一絲絢爛的色彩。
　　那靜靜地坐于船邊的女子，膚若凝脂，豆蔻朱丹。風(fēng)撩過身后淡紫色的紗帳，那明媚的眼神開始在飄蕩的薄紗中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時(shí)而與身旁的女眷低聲密語，又時(shí)而莞爾一笑，秀美出塵。其輕柔婉轉(zhuǎn)，無絲竹管弦能與之相及，其空靈俊逸，無幽山秀水能與之媲美。那定是染過了蔻丹的玉指捏起一只酒杯，淺嘗即止。目光流轉(zhuǎn)之處，花容失色，卻只留得那千嬌百媚，萬般風(fēng)情。
　　而我，已是癡了。

　　很久以前，我曾問過九舟，那些關(guān)于愛情的問題。

　　“你愛過人么？”
　　“愛過�！�
　　“那她去哪了？”
　　“不是她，是他們�！本胖厶痤^，只望見那悠遠(yuǎn)的夜空中，星光璀璨。自語般地回應(yīng)著：“他們在那，最亮的那些星星，他們在那看著我，在時(shí)間與空間的頂端鳥瞰大地，穿越魑魅魍魎，縱覽浮生萬象，。有些東西，或許當(dāng)生命在你的軀體中寂寞地寄生時(shí)，那受蒙蔽的雙眼就永遠(yuǎn)無法找尋�！�
　　“我會愛上誰么？”
　　“會的�！本胖酆V定地笑了，“你會愛上一個女駭，一個傾倒眾生的女駭，”
　　雖然我不敢相信，但那一瞬間我終于明白，其實(shí)九舟早已看見了我們的未來。

　　二哥和九公主的婚宴，在一片緊鑼密鼓的緊張氣氛中有條不紊地籌備著。家中的賀禮堆得幾乎要頂?shù)搅朔苛�，每天都有許多認(rèn)識的或者不認(rèn)識的人頻繁地進(jìn)出。離大婚還有一月之久，而家里的火紅喜慶之色，已經(jīng)艷麗得好似要卷過天際。
　　這段日子里，除了進(jìn)宮演奏，剩下的時(shí)日我?guī)缀跞加脕碓诤笤簱崆�。在這家中唯一一片安逸的凈土中，我終日練琴彈唱，借酒澆愁，自那次初見以來，我就已經(jīng)愛得無法自拔。每次進(jìn)宮獻(xiàn)奏，我藏身于樂師的簾幕之后，在那飄逸的紗帳的遮蔽下，我方可抬頭，隔著一層朦朧的遮蔽，遙望著我那永遠(yuǎn)不可企及的女神，如癡如醉。
　　我從不知道，竟然還有這樣一種情感可以在我冰封的心底掀起萬丈狂瀾，竟然還有這樣一種牽掛讓我靜若止水的世界里變得風(fēng)起云涌。我曾經(jīng)勸戒自己滿足于這五步之遙的窺視，滿足于這種近乎于超然的無名，滿足于這簾幕背后的自我慰藉，然而我終歸發(fā)現(xiàn)，我不能滿足。因?yàn)檫@樣的距離永遠(yuǎn)不會是五步之遙，而是千里之外。既然連她的眼神也不會為我駐留，那我又還能期盼什么？我們只能這樣站在時(shí)空的盡頭遙望彼此，卻永遠(yuǎn)無法穿越阻隔，相知相識。
　　相思糾纏，愛意滋長，而我愛得是這般荒涼。這本該絢彩斑斕的愛，卻在絕望中突兀得蒼白凄美。
　　我無從怨天尤人，我只怨我自己，愛得這般癡狂。
　　我也并不奢求，我只乞求上蒼，讓我能得到伊人一顧。為達(dá)此愿，我甘愿癡狂。

　　聽到婚典消息的時(shí)候，九舟黑亮的瞳孔再次變得煙霧繚繞，詭秘莫測。
　　他凝視著爐中躁動的火焰，長久地出神。火苗在他的黑眸中印出妖媚的舞蹈，而他眼中的世界在火光的炙烤下變得怪異而扭曲，在這乖張的躍動之中，我似乎看見一個封印已久的靈魂終于在這漫天的火海之中涅磐重生。
　　有些事情終于要來了。
　　而我和九舟，相對無言。我們脆弱的靈魂最終無法彼此牽制，開始各自尋找著爆發(fā)的出口。我們深知無法阻止對方，當(dāng)命運(yùn)最終開始輪轉(zhuǎn)，任憑誰都無能為力。。

　　“宣樂師上殿！”
　　我獨(dú)自一人穿行在這條通往大殿的回廊之上，細(xì)軟的鞋底蹭著青石地板，悉悉簌簌地呢喃著之前每一個過客難以捉摸的思緒。我想試圖傾聽，可那零落的雨聲卻打亂了這一段段低沉的訴說。它們從天空中墜落，墜落到人間，匯流成眼淚，哭濕了我的衣擺。我驚懼地發(fā)現(xiàn)這幽深的回廊上竟埋藏著這么多這么多的淚水，它們快速地飛漲著，幾乎要將我溺死。我開始拼盡全力地奔跑，我不敢回頭，因?yàn)槲疑履切┍贿@深宮埋葬的怨靈們會拉著與他們一起萬劫不復(fù)。我似乎感覺地面開始癱軟，仿佛跑在粘稠的淤泥之中，我篤定他們的手一定在拽著我的雙腳，把我往那地底的深淵中拖去。我終于恐懼地發(fā)出了嘶喊，而我微茫的聲音被迅速地吸收，消逝不見。
　　綿綿細(xì)雨，無限愁思，滌蕩心頭。消亡，我終究是知道的。

　　大殿之下，萬頭攢動。
　　而那一對壁人，離我又僅僅只是五步。我紅光滿面的父親和大哥端坐在側(cè)臺上，榮耀地欣賞著一切的發(fā)生。
　　他們兩臂相勾，交杯飲酒，此酒一成，夫妻亦成。
　　一片祝福聲中，凄苦的微笑滑過嘴角，原來我一直都是，并且永遠(yuǎn)都是這個家族里最最不堪的那一個。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在今晚，我乞求上天，給我一個為自己而活的機(jī)會。
　　僅此一次，此生不悔。

　　所有的助興節(jié)目走馬燈似地過場，我借著簾幕的遮掩，從那一片喧囂中抽身而出。我用了我所有的精力來凝視，凝視著她的紅唇烏發(fā)，凝視著她的美艷嬌羞，凝視著她的絕代風(fēng)華。我沒有理由地愛上她，更加沒有理由地如癡如狂。這個從未留意過我的女子，我卻為她瘋了，瘋得這般的嚴(yán)重。
　　我，終歸是無藥可醫(yī)了。
　　當(dāng)皮影臺被抬上戲臺中央時(shí)，我的心里突然煩悶異常，我似乎隱隱地感覺到有一個和我的心相鎖多年的靈魂正在劇烈地掙扎著，他想掙拖我們之間的相互束縛，而我的心清楚地感覺到了那種撕裂血肉般的劇痛。
　　堂內(nèi)的燭火被一一熄滅了，只剩下那幕布后的一支，孤獨(dú)地?fù)u曳。
　　手中一陣撩撥，琴聲傾斜而出，肅穆悲涼。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手不受控制般地奏出了這曲九舟教給我的悲歌。
　　從第一張皮影在幕布后出現(xiàn)時(shí)，我就已經(jīng)徹底地覺悟。我知道這個故事，并且從來沒有現(xiàn)在這般清楚這個故事。因?yàn)樗蔷胖鄣墓适�，也是我的故事�?br>　　一個遭到滅門的家族，一個被流放的孤兒，一對仇人之間奇妙的相識相知，和一次近乎決絕的——復(fù)仇。
　　我知道那是多年前就為我表演的那個人，我無從知道他是如何下山又是如何混入皇宮，我只知道他現(xiàn)在正藏身在那一層脆弱的遮蔽之后，挽弓待射。
　　黑暗中，我的眼淚終于無可抑制地滑落，為那最終的毀滅。

　　我的手指越發(fā)猛烈地?fù)軇忧傧�，聲聲苦嘆，聲聲悲愴，聲聲憤恨，聲聲急于聲聲！交錯雜彈，我看見戲中的皮影拔劍相向。弦弦切切，我知道那幕后的怨恨已經(jīng)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仰面悲嘆，我的手指從那本該正確的琴弦上無力地滑落，一片激昂壯闊之中，那不和諧的錯誤音符被反向渲染，無限放大——
　　一聲慘叫，堂內(nèi)的燭火被重新燃著——

　　我笑了，因?yàn)槲业哪康囊呀?jīng)達(dá)到，那高高在上的九公主，在重新燈火通明的瞬間，賜予了我一個我期盼以久的眼神。因?yàn)槲医醑偪竦淖晕覛�，她的目光終于為我而停留。悲從中來，只為博得她的一個眼神，我竟然如此的義無返顧。
　　我，到底是愛瘋了。而她的眼神，也再也不能走了。
　　因?yàn)樗男乜�，那被短箭刺穿的地方，鮮血綻放出一朵妖美的花。
　　她擋在她的父王身前，她竟在一片黑暗中，擋下了那突如其來的暗箭。
　　簾幕后，九舟靜靜地坐著，他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抬起手，鎮(zhèn)定自若地指著我的父親，淡淡地笑著：“是他，意圖謀反…指使我…”
　　“不！”我的耳膜里回蕩著我的父親絕望的呼喊：“不是我！你怎么能這樣，我當(dāng)年留你不死，我留你不死！”他的額上青筋暴露，我那曾經(jīng)如威猛如山的父親，終于轟然倒地。當(dāng)年忠肝義膽的臣子，如今正匍匐于王的腳下，淪為瘋狂，只是不停地重復(fù)著三個字——
　　“不是我，不是我…”
　　然而，已無人再會信他。

　　混亂。無可制止的混亂。在這一片的混亂中，我看到了九舟在向我招手。
　　我們相互對視著，九舟仍然在微笑，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shí)一樣地笑著。
　　“我不想殺她的。”
　　“我知道。”
　　“我也不想殺王�！�
　　“我知道。”
　　“她不該擋箭。”
　　“因?yàn)槟闫鋵?shí)跟本就沒有瞄準(zhǔn)王的要害。”
　　“我想殺的其實(shí)只有——”
　　“我父親�！�
　　九舟嘴角的笑意越發(fā)得濃重了起來，他湊到我的耳邊，柔聲道：“如果有來生，你…愿意再…”
　　鮮血從他的口中噴涌而出，染紅了我的整個右頰。他的身子頹然倒下,重重地落入我的臂彎。我的九舟，他終于飲下自己親手制的毒。那個永遠(yuǎn)燃燒著的九舟，就這樣在我的懷里熄滅了他所有的光彩。
　　一滴血順著臉頰滴落，帶走了九舟在這個世上最后的溫度。

　　小弟弟，回來吧，前面是懸崖。
　　你會愛上一個女駭，一個傾倒眾生的女駭。
　　那是報(bào)復(fù)，你要記住，那是……

　　時(shí)空交錯，記憶糾纏，九舟十年來的影象在我的腦中飛速回旋，他這樣那樣的笑容糾結(jié)在我的思緒里，層層疊疊地壓蓋在我的胸口。我終于耐受不住，喉頭一甜，嘔出一口鮮血。
　　在黑暗吞沒我之前，我似乎感覺九舟又再一次牽住了我的手，只不過這次，他的手同我一樣冰涼冰涼。

　　對于我那失心瘋了的父親和我那背負(fù)著謀反罪名永世無法抬頭的哥哥們，也許滿門抄斬是我們家族最好的結(jié)局。從今往后，我們將從這個人世間消失。這所有的恩恩怨怨，愛恨情仇都將被深埋于地下，永久封存。
　　我已對這個世間毫無眷戀，因?yàn)檫@世界上我唯一愛過的兩個人，同時(shí)在我的面前死去，我無力回天，卻也再無牽掛。
　　或許很久以后，當(dāng)風(fēng)兒再次造訪這片土地，我就還可以將我最后的答案捎給九舟。我知道，他一定還在等著我的回答。

　　囚車隆隆而過，我抬起頭，仰望蒼穹。
　　蔚藍(lán)色的天無限延伸，直至我看不見的盡頭。飛鳥掠過天際，飛向那無盡的遠(yuǎn)方。宿命的終點(diǎn)，歸結(jié)為原點(diǎn)。
　　而我的路，終于也走到了盡頭。
　　可我還欠他一個答案——

　　如果有來生，你…愿意再…陪…陪我十年么？
　　如果我們都還有十年，那我又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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