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可惜人不靜。江齡坐在電腦前，聽著鍵盤被自己敲出的噼里啪啦的聲音，臉上的表情竟然是甜美的滿足。
　　一年了，她已經(jīng)徹底習慣了這種生活。白天睡覺，晚上上網(wǎng)、閱讀、寫稿。躲在夜色里的電腦后面，沒有人會知道她長得是美是丑。努力碼字換來的稿費不會因為她是個丑女孩而打折扣，而那些虛擬社區(qū)里的朋友們，幾乎是出于習慣地稱呼她為MM。
　　美眉，這個頭銜在生活中是永遠也不會屬于她的。想起畢業(yè)前找工作時看到的那些鄙夷不屑的目光，她的心就會迅速地冷卻到零度以下。
　　任務(wù)欄里開始有橙色的閃動。江齡輕輕移動鼠標放大這個窗口，原來是“飛狐先生”的留言。那是一個在“時光森林”虛擬社區(qū)里認識的網(wǎng)友。在那個社區(qū)里，江齡的昵稱是“程靈素”。
　　留言的內(nèi)容很簡單。
　　二妹：
　　你在嗎？我剛剛參加完“人魚的眼淚”和“邊城浪子”的婚禮�？上銢]有出現(xiàn)。
　　又是一場虛擬婚禮。在每一個虛擬社區(qū)里，這樣的事情每天都會發(fā)生。同時發(fā)生的還有“虛擬離婚”。有時她簡直覺得現(xiàn)實中的離婚率節(jié)節(jié)攀高是因為人們在網(wǎng)上“虛擬”得成了習慣。
　　她從不參與這些虛擬活動，只是喜歡在虛擬社區(qū)的論壇里發(fā)帖子，偶爾和一些還算有趣的人聊天。這個“飛狐先生”，大概是聊得最早也最久的一個網(wǎng)友了。他一直稱呼她“二妹”，就象小說里的胡斐一樣。
　　江齡微微笑著，把自己在“時光森林”的“狀態(tài)”從“隱身”中釋放出來。同時給“飛狐先生”回了一句留言——我一直都在，只是隱身呢。謀生的稿子尚且寫得昏天黑地，哪兒有暇顧及別人的婚禮。
　　她說的其實不僅僅是這場虛擬的婚禮。明天是Anthony結(jié)婚的日子。果然是當年班里的“第一公子”，結(jié)婚請柬發(fā)遍了全班的同學。
　　可是她不會去。
　　Anthony是她大學四年一直暗戀著的英俊男孩。可是她知道，自己這樣的丑女孩是沒有任何機會的。她小心地選擇了遠遠的守望，把自己隱藏在高高摞起的書本后面。直到畢業(yè)，直到她又讀完研究生，直到Anthony寄來了結(jié)婚請柬，她的心事依然是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飛狐先生”的消息又發(fā)了過來。
　　那你的稿子寫完了嗎？想和你聊聊 …… 我要結(jié)婚了，當然，是現(xiàn)實中的結(jié)婚。
　　最近結(jié)婚的人還真是多啊。難怪老媽天天在耳邊嘮叨著“齡齡啊，你都27了，該考慮考慮了……”只可惜，自己的相貌就象是老天造人時用剩下的泥巴胡亂拼湊出來的一樣，又有誰會喜歡呢。她還是寧可這樣隱居在電腦后面，至少可以保留一份可憐的自尊。
　　她一邊自嘲地笑著，一邊還是回了“飛狐先生”的話——好吧，咱們“藥王谷”見。
　　“時光森林”提供很多的私人聊天室供用戶申請。江齡把自己的聊天室取名為“藥王谷”，一個真正應(yīng)該屬于“程靈素”的地方。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像程靈素，不美麗卻依然渴望愛情。只是，程靈素好歹還是胡斐的義妹，而她，在Anthony面前什么都不是。
　　進入“藥王谷”的同時，順便用WINAMP播出一支很老的《沉默》，李驥微沙的吟唱里，她看見他的昵稱出現(xiàn)在在線用戶的名單里。
　　莫名的一絲傷感忽然漫了上來。
　　“藥王谷”里，經(jīng)常是只有他們兩個在深夜里對談的。也只有看著他打出來的那些恬淡字句，她才會暫時忘記Anthony這個名字在自己心里的刻畫下的深深淺淺地痕跡�？上�，他竟然也快要結(jié)婚了。有家有室的男人，大概是不會在網(wǎng)上掛到半夜和素未謀面的女子聊天的吧。
　　話雖這么說，她還是隨手打出了一句“恭喜恭喜”。
　　“謝謝�！�
　　“什么時候？”
　　“就是明天。”
　　居然那么巧。她望望窗外的天空，黝沉的夜色里沒有一絲星光。
　　“那你今天晚上還有空上網(wǎng)？”
　　“……因為有些秘密，我想埋葬在網(wǎng)上�！�
　　“告訴我？我可不希望以后被人殺了滅口�！苯g敲上去的句子仿佛帶著調(diào)侃的語氣，臉上的表情卻是隱隱的落寞和失望。明知道自己期待的那個答案是奢談，卻還是忍不住心存幻想。
　　“我都不知道你是誰，要怎么殺你滅口啊。”
　　說的也是。網(wǎng)上的知己，網(wǎng)下的陌路。除了兩個虛擬社區(qū)里的昵稱，她和他的關(guān)系并不比和Anthony親近多少。孤獨仿佛是注定的，就像是一個丑女孩的宿命。
　　“你喜歡用口紅嗎？”他打出一個問句。
　　“我從來不化妝。”這是事實。對于一個天生的丑女孩來說，再怎么打扮也不會有什么改變。與其被人說成“丑人多作怪”，還不如安守著本分隱身于暗淡的角落。
　　“你和她一樣�！�
　　“誰？”
　　“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不漂亮，但是很有才氣，沉默而又倔強。
　　她甚至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她是全班唯一一個從來不和我說話的女生。
　　也許她這樣的女孩子根本看不起像我這樣徒有其表的男生。
　　她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外表。其實我一直想告訴她，女孩子至少應(yīng)該用一點口紅。
　　只要一點點口紅，一個女子的神采就會完全不同的。我相信，她也會有她的魅力。
　　可是我什么都沒對她說過。雖然那時候我覺得我已經(jīng)喜歡上她了。
　　畢業(yè)吃散伙飯的時候，我唱了一首歌。其實是送給她的，可是她不知道。
　　那首歌，大概你也沒聽說過，是一個叫李驥的人唱的，歌的名字叫《沉默》
　　…………”
　　江齡瞪著那些句子一句一句地跳到屏幕上，只覺得越往下看，心里的某一處就越是被慢慢地慢慢地抽緊。
　　李驥微沙的聲音在耳邊縈繞著，像一把潮濕的沙慢慢撒落。
　　多年前的畢業(yè)聚餐上，Anthony當眾唱起了這首《沉默》。班里竟然沒有人知道這首歌。畢業(yè)之后，她憑著記憶中的歌詞和旋律到處問、到處找，只是因為，這是Anthony唱過的歌。
　　想不到的是，原來那竟然是他為她唱的。
　　他竟然就是“飛狐先生”。
　　敲打著鍵盤的手指漸漸變得冰涼，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和他在網(wǎng)上說“再見”的。只知道自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忍住沒有告訴他自己是誰。
　　錯過的就是已經(jīng)錯過了，誰都無法回頭。
　　關(guān)機以前江齡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注銷了自己在“時光森林”的ID。并且決定了，明天一早去買一支好牌子的口紅。
　　就要那種成熟而嫵媚的絳色，涂著它去祝福他的婚禮。
　　沒有人可以走回錯失的的昨天，但是，遲來的真相，依然可以釋放一個封鎖太久的靈魂。“時光森林”里不再有那個寂寞的“程靈素”，生活里卻會多了一個釋然的江齡。
　　循環(huán)著播放的《沉默》飄零在深夜微涼的空氣中，感覺竟然也是清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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