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素

　　一九五零年三月的一天，殷素聽聞噩耗，八月的身子如同千斤重。

　　接下來便是家人的驚呼聲，她全然聽不到了，身旁是年僅三歲的大兒子被嚇哭叫著“媽媽，媽媽”，殷素臉色慘白身下是殷紅。

　　被推進手術(shù)室的時候她仿佛看到了丈夫的臉，對著她微微笑，微笑最后不見了！

　　無盡的黑暗中，她回到了十九歲，推開門，媽媽說素素，今天有人幫人說親了，她有些害羞地扭頭假裝不經(jīng)意，卻豎起耳朵偷聽起來。媽媽說他是正派的人，現(xiàn)在局勢不定但卻是差不多了，日本鬼子也快完蛋了。我家三閨女也該嫁人了，那人也是共產(chǎn)黨打鬼子的英雄！殷素有些氣惱，卻又藏著驚喜，在這個戰(zhàn)亂的年代，英雄情結(jié)大抵都是姑娘們有的。

　　同那人第一次見面，是媒婆領(lǐng)著人到她家中，她別扭地藏在房間不好意出門，豎起耳朵偷聽大人講話，傳來陌生卻又好聽的嗓音，聽到聲音已然將他的摸樣在心中刻畫，一個英雄的摸樣。

　　被妹妹打趣，終究還是要到外面去見上一面，臉紅心跳拍拍自己的臉，開了房門。

　　原來他長這個樣子，筆挺的眉眼，軍裝在身，一下子，她能感覺到自己是歡喜的。

　　他看著她微微笑，不說話，媒人就說我們素丫頭是出了名的水靈，也很能干幫著家里做事情，絕對不懶惰的。

　　她低下頭不好意思看他，后來聽媒婆說他挺滿意這個姑娘的，

　　畫面一下子就到了他們婚后，她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要生的時候他不在身邊，等她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滿臉胡茬軍裝都來不及換下，臉色憔悴守在床邊。這一刻所有的痛苦全部遠離，什么都是值得的，哪怕是都是自己一個人守著，讓最愛的人守護這個國家。

　　結(jié)婚的時候他說，既然你選擇了我，我是屬于國家的，所以你要寬容一些，很多時候我都不能陪在你身邊。

　　這一刻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愧疚，可是她心甘情愿。

　　你守著國家，我守著你便好了！

　　所有的故事都是有始有終的，每次臨別他都保證會報平安，他說從前孑然一身，了無牽掛，如今早已有一根紅線。即使是以前每次出征會寫下遺書，都沒太大的感覺，為國捐軀都是應(yīng)該的，如今多少都存了私心。因為家中有妻兒等著盼著回家，好不容易等到了國家安定了，打走了日本鬼子，這次去了朝鮮，千萬保證會安全回來。

　　每一次出征都是鄭重寫下，深怕深怕。。。。。。

　　這一次他卻沒能回來。

　　而她明白，一去不回，她甚至連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了。

　　假如能隨他一起去了，也是好的，可是。

　　小兒子在素素昏迷中降生了，她感覺到紅彤彤的小家伙，大抵是知道母親的悲傷，哭得格外厲害。婆婆一邊流淚，一邊抱著孩子，一個剛出生便失去了父親的孩子。

　　他留下的只有一套軍裝，還有一張他同飛機的合影。

　　她不知道那些日子是如何度過的，需要安慰的上有公婆，下有兩個稚子，連同悲傷都只能默默地去承受。被留下來的人總是要承受更多，離去的人太自私了，難過都一滴淚都留不下來，生生剜心的，求死不得。

　　舊時的戰(zhàn)友，姓蘇，同生共死多少次，同時也帶來了他的遺書。

　　素素:

　　我的妻子，每次出發(fā)都要寫一封，凱旋歸來都會撕碎，慶幸著安全回來了，私心想著永遠都不讓你看到！有太多的不放心，多希望多一些時間陪著你，一輩子。

　　你嫁給我的四年，我們都是聚少離多，你一個人幫我照顧父母，為我生下小乖，這些我都記在心中，想著用一輩子來償還你，對你們好。生下小乖，你跟我說你從來沒后悔嫁給我，什么都是值得的，我愧疚不已，我給你的永遠比不上你為我的付出。

　　。。。。。。

　　素素，我的妻子，我是愛你的，如同我愛我們的祖國！

　　以前殷素會問他，會寫一些什么給她，他總是諱莫如深，不愿意說起。

　　如果可以，她寧愿不要看到這些！

　　抗美援朝結(jié)束后，蘇又過來了一趟，帶了自己的妻子，小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他拉著媽媽的手，一直哭一直哭。

　　“媽媽，我以后會很乖的，不會多吃東西的，會省下來給弟弟吃的！”，要送走一個，只能送走大兒子，小兒子太小了。沒有辦法，只能這樣子！

　　“小乖，蘇爸爸，蘇媽媽都很疼你的，好不好？”，母子抱在一起痛哭，素素心中難受，抱著小乖，小乖使命得拉著媽媽，蘇的妻子也在旁邊哭，蘇一言不發(fā)，也是紅了眼眶。

　　“小乖，叔叔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以后我就是你的爸爸好不好，你爸爸經(jīng)常跟我說你很乖，長大了想要當(dāng)英雄，像你爸爸那樣的英雄”，曾經(jīng)同生共死的兄弟，雖然心中都明白每次能活著回來，都是偷來的時間。

　　小乖還是被帶走了，素素又抱著他的相片哭了一夜，第二天依舊要梳洗好，伺候公婆，如今婆婆身子垮了，家里實在是撐不住。如果能撐住，也不會把小乖送走了。

　　婆婆到底沒熬過一年，還是撒手去了。

　　殷素抱著小兒子看著墳頭，心中無比凄涼，風(fēng)吹過直刺骨，生疼生疼，最后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了。

　　小乖會不會恨她，他會不會在下面責(zé)備她沒照顧好小乖，還把小乖送走了。

　　明明是春天，為什么什么都是冰冷的呢！

　　三年來。

　　孤兒寡母，日子不好過，便有人上門說親再嫁。

　　殷素摸樣好看，品行是很好的，有了好的便會有人來介紹，這些都是公婆家準許的，公公素來很好，也明白素素的艱辛。本來素素很抵抗，最后扭不過，也都是說這個看不上，那個不喜歡。

　　心里住著人，哪里那么容易騰出地方來呢，小兒子已經(jīng)三歲了，素素一直說孩子太小了，她已經(jīng)對不起小乖了，不能再對不起小兒子。

　　對小乖心中的愧疚更深！

　　熬不過的第五年，拗不過了，她只好開始接受所謂的再嫁。

　　時間過得很快，仿佛他還鮮活著，

　　時間淹沒了太多，喜怒哀樂，所有的過去，前塵往事，最后消失了，如同沒有來過一般！

　　他會不會怪自己沒守住，沒守住小乖，沒守住婆婆，如今又要再嫁。

　　怕是以后都沒有資格再去想念他了，再嫁也不會愛上另外一個人，沒有人比得了他，別人只能是將就了！

　　也罷，就是度過余生罷了!

　　之后殷素便再嫁給他的一個遠方親戚做續(xù)弦的妻子，她同意的原因，只是這人有三分像他。

　　教書的先生，生活依舊是清苦，先生家里有兩個前妻的孩子，結(jié)果容不得小兒子帶過去。

　　她嘆著氣，“什么都守不住！”，什么都沒有了，小兒子在去年發(fā)燒到肺炎，腦袋也有些影響。

　　依舊還是要再嫁，大抵心如死灰就是這樣子了。

　　先生對她很好，相敬如賓，很多時候殷素都是從他身上尋找自己念念不忘的人，可惜終究不是他，死去的人不會再活過來了，即使再像，也都是假冒的！殷素一開始接受不了他碰她，很是抵觸，先生也耐著性子。越是對她好，一個女人，孤兒寡母帶著孩子堅持了五年，必定是有她的苦楚，也有執(zhí)著的東西。先生和她故去的丈夫是又幾分像的，他心里明白，也料到這是她答應(yīng)再嫁的一個重要緣由。

　　小兒子本來可以帶過來，可惜再嫁的公婆不答應(yīng)，何況小兒子現(xiàn)在身體也不太好，只好過繼給了他的嫡親哥哥家，畢竟是自己哥哥的孩子，肯定比跟著自己好過。

　　先生倒是很好說話，對她好，殷素心中明白，但是在她心中固執(zhí)地認為，旁人碰了她，是最對不起他的。

　　可惜這道坎必須要邁過去，已經(jīng)選擇了，之后她懷了先生的孩子，小兒子七歲了，在孩子的心中即使沒有看過自己的爸爸，但是依舊覺得這是一種背叛，“媽媽，我不要你了！”，深深地刺痛殷素的心，小孩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就連自己的媽媽都不要他了，他該多傷心�。�

　　她從未想過這一天，自己當(dāng)做心肝的小兒子，有一天會用怨恨地語氣指責(zé)她，指責(zé)自己的親生母親拋棄了他。

　　如同大兒子，小乖，如今已經(jīng)十歲了，在他心中是不是也怨恨她當(dāng)年拋棄了他。

　　先生跟她說過，“我沒有你前夫那般英勇，只有平淡地生活，但是我會盡力讓你生活得更好！”，殷素有一瞬間覺得很相信他，即使沒有愛情，兩個人也可以過得相安無事。聽說他的前妻是生孩子的時候難產(chǎn)而去的，怕也是對他妻子念念不忘吧，大家都有不想忘記的人和事，這樣相處也是好的！算是兩個同病相憐的人，最后走在了一起，只有惺惺相惜了！

　　他會陪著她去看望小兒子，給故去的人上墳，毫無怨言地陪著她，做到了盡力讓她過上好日子。

　　先生的工資很微薄，可是他們竟然同甘共苦了五十年，為他生了三個孩子。

　　這一生殷素的兩任丈夫都未親口對他說過“我愛你”，他是在遺書中留下唯一的一句，我愛你。

　　第二任的先生，心中永遠活著死去的前妻，兩個千瘡百孔的人，哪里還有資格說愛呢！

　　有時候，午夜夢回，從前的事情再回憶，她依舊會哭著醒來，先生就輕輕地抱著她。

　　殷素已然六十五高齡，第一次中風(fēng)后，先生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這么多年她晚上睡覺有什么動靜他最清楚,最容易醒來。他常和自己的孫女說他最怕的就是哪一天自己老了先走了，剩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并非無依無靠，只是這一生她已經(jīng)承受夠了苦難，即使是現(xiàn)在生活富足了，兒孫都長大了，該是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他總是有很多擔(dān)心。

　　小孫女才十五歲，青春爛漫的少女，從未經(jīng)歷過任何苦難，不明白。

　　殷素康復(fù)的時候，小孫女陪伴著奶奶，看著爺爺相濡以沫，伺候奶奶從不假手于人。

　　殷素：“這次真的辛苦你了，嚇壞了吧，我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

　　先生：“哎，沒事就好，往后不要這般地嚇我！”

　　殷素：“假如我走了，你怎么辦呢！”

　　先生：“不要瞎說，孫女還在呢！”

　　小孫女笑嘻嘻地蹦跶走了，“爺爺，奶奶，你們好甜蜜哦，我就不打攪了！”，大概又是小孫女看了什么偶像劇之類的，教壞小朋友談情說愛的東西。

　　殷素：“年紀大了，指不定什么時候說撒手就撒手了，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先走！我真的不想被丟下了”，嘆息著說。

　　先生：“我們先養(yǎng)好身體，這些離我們還遠呢，醫(yī)生說你沒事，咱們不說這些不吉利的東西！”

　　可是他們心里都明白很多事情不說不提，并不代表不會發(fā)生，不存在！

　　“現(xiàn)在我很滿足了，孩子們都很健康，你看沐沐每天多開心，小孩子的煩惱大多是過眼云煙一般，你生病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竟然在一起四十年了，好快地時間！”，先生說道。

　　“四十年了，一晃眼”，從前以為永遠跨不過的坎，忘不掉的人和事，都路過了。很多都藏在了心底，鐫刻永遠被銘記！

　　“現(xiàn)在還是會想起以前的事情么？”

　　“會有一些片段，你呢，還會想起她么？”，畢竟同時失去了妻兒，他們第一次說到這個話題。

　　“很多事情從未忘記過，都記在心中，你還想著他么，我是不是一輩子都比不上他?”

　　“老頭子，這么多年你從來沒問過我”，人的心都是肉做的，講究感情的，自然是在乎的，年紀大了倒是計較這些了。

　　“我只曉得對你好，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是什么時候？”先生問。

　　“是人家介紹的時候么？”

　　“不是，是你為他生小兒子的時候，你渾身的血，那天我失去了妻兒，你聽到他離開早產(chǎn)了！”，先生記得他看到滿身是血的殷素被人抬著進手術(shù)室，只是一眼，便記住了她。那一天他也失去了妻兒，之后便是五年后礙于現(xiàn)實沒辦法，決定再娶妻。

　　沒想到竟然是她，一打聽，他便暗暗決定娶她了。

　　“我知道自己跟他是遠房親戚，竟然也是有幾分像的，我知道你嫁給我多少是舍不得他！”，接著又說，“本來覺得不在乎這個，可是每每在你眼中發(fā)現(xiàn)你透過我看的是別人，心中也是氣惱的，如今也慶幸，能一直陪你在身邊，我看開了，什么都不如陪著你最實際！”，再固執(zhí)也只是個念想，也只是回憶，生活在一起的是我們。

　　“老頭子，你呀！”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說，四十年才說出口。怕是這一次真的嚇得他不輕，才會讓一個一輩子不善表達的人說出這么一番話，殷素微微笑。

　　那么我們說好，我先走吧，我不想被留下！

　　先生在七十四歲的時候查出來有癌癥，最終熬了一年，撒手離開了。

　　離開前，他拉著她的手，“老婆子，對不起啊，我沒做到啊，我放不下你！”，小孫女扶著她，她顫抖著說，“我不怪你的，真的不怪你！”，說好的不要丟下她，終究還是丟下她一個人！

　　之后，兩個無奈送走的兒子回來看望過殷素，大兒子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也子承父業(yè)做了保衛(wèi)國家的空軍，終于明白了父親，也明白了母親當(dāng)年的身不由己；小兒子因為生病，智力有些影響，不過生活地很簡單開心。

　　我們都會老去，都逃不過死亡，誰都有年輕過，我們愛過的人和愛我們的人，都是銘刻在生命中，直到生命的枯萎。

　　愛情是相濡以沫，平淡卻真實地活在我們的生活中，生命和時間告訴我們要珍惜眼前人！

　　人們常說下輩子，是否真的有，只有珍惜眼前的才是最真實的！

　　此文中的主角是我的奶奶，一個經(jīng)歷過動蕩和苦難的女子，一生中的遇到的愛情，前夫是在經(jīng)歷過抗日，犧牲在抗美援朝中的烈士，兩個兒子皆是各奔東西，再嫁給教師（我們當(dāng)?shù)胤Q先生，就是我的爺爺），我自小感受到他們的相濡以沫，奶奶有時候會同我講起從前的事情。自小當(dāng)做抗戰(zhàn)小故事聽過，后來長大了，便深深覺得很多可貴的東西為之感動不已！我所理解的愛情便是同他們一般，愛情是什么，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珍惜眼前人！我曾問過奶奶是愛第一個多，還是第二個，她想了很久，沒有回答我�，F(xiàn)在覺得愛誰多也毫無意義，大抵是最愛第一個，但是第二個更加情深意重也許曾經(jīng)當(dāng)做替代品，但最后都是真情實意的。如今，她年紀大了，有時候會有些糊涂，常�；钤诨貞浝锩妗４蟾乓彩怯X得開心地吧！希望她可以開心得生活下去！

　　作者：KK初夏
　　2013年10月2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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