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子仙跡第一次見到蜀道行，便知這是個俗人。這種判斷不需要難度。蜀道行生作很清秀，豎貫右眼的刀疤殷紅細(xì)長，劍子相信決不止他一個人好奇過為什么他吃了這刀，右眼竟還沒有失去。衣服帶著很大的風(fēng)帽，整個灰的一派凄慘。四面八方都是莫名而來的人，而且是很有品位的人，這時候坐在大石頭上的蜀道行開講了：俠者，以仁為本………

　　半個時辰后，佛劍分說推了推劍子仙跡。劍子碰一下站直，然后說：好友，怎樣。
　　你睡著了嗎？
　　沒有，當(dāng)然沒有。我有聽很認(rèn)真。
　　你想睡可以到那塊石頭后邊去。
　　怎么可能？他講的很好，很精彩，我受益匪淺。
　　好的，那你不要一直往我身上倒了。
　　劍子仙跡咳嗽一聲，目光嚴(yán)肅的看向前方。四面八方仍舊都是人，而且個個看來都跟佛劍分說一樣認(rèn)真，有很多人還在拿著小本子記語錄。
　　劍子仙跡想，不簡單啊。
　　問俠峰的日光很溫暖。
　　蜀道行是個俗人。

　　當(dāng)然，跟劍子仙跡比起來，世上不是俗人的不多。就算劍子是個很寒酸，很小氣的先天，他還是個先天，道袍如風(fēng)長睫如雪一手拂塵一手古塵，沒人敢說他不是先天。蜀道行是人間的刀客，有妻有子，年輕時沖動叛逆，也搶過親，后來年紀(jì)大一些后開始朝另一個方向發(fā)展（嘮叨）。他的刀法，是人間的刀法。當(dāng)然劍子仙跡很未必關(guān)心這個，因?yàn)樗怯脛Φ摹Ｋ缘降诪槭裁磥韱杺b峰聽這場講座，他自己也想不太起來。
　　然而畢竟躬逢盛會，哪怕光看在場的來賓也很值回票價。課間休息的時候劍子就想上去搭訕，但圍著蜀道行要簽名的人太多，不好下手。其實(shí)蜀道行也早就注意到他了，也是苦于來要簽名的人太多，無暇分身。下課之后，總算可以與這兩位壓軸來賓交流一下。蜀道行抬起眼，望向這個方向。劍子于是把他的刀疤看的清清楚楚。
　　然后三人各自向前走了幾步。
　　劍子仙跡說，好刀。
　　蜀道行說，好劍。
　　劍子仙跡說，我的劍不好，他的劍才是好。
　　蜀道行說，他的劍不是劍。
　　劍子說，那是什么。
　　蜀道行說，他的劍是佛。
　　于是三人都笑。

　　刀法分很多種，橫野的瘋狂的偏執(zhí)的斬截的。劍法也分很多種，輕靈的邪魅的狠毒的飄忽的。人性格不同，挑選自己習(xí)慣的刀路劍路，但不應(yīng)該有高下之分。劍子仙跡的劍是三尺秋水塵不染。蜀道行的刀感情滿的恨不能溢出來。但是這樣也不錯�？v使是人間的刀法，也是人間刀法的極致。所以劍子仙跡佛劍分說和蜀道行一直是平輩論交。雖然真的按年紀(jì)來算這個事情可能會很丟人所以我們就不討論了。
　　那時候苦境的先天還沒有像后來一樣遍地開花，普通武林人一輩子也未必見到一兩個，意識里還是跟熊貓一樣珍惜。蜀道行就算已經(jīng)大名遠(yuǎn)揚(yáng)，最初看到劍子仙跡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有點(diǎn)好奇。佛劍分說是個和尚，百世經(jīng)綸一頁書在前大家都知道和尚身上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所以蜀道行明智的放棄了對他的興趣。

　　蜀道行說你修道數(shù)百年了嗎。
　　劍子仙跡說是啊。
　　蜀道行說到底幾百年呢。
　　劍子仙跡說這個真忘了。
　　蜀道行說，修道久了，容貌就不會改變啊。語氣里好像很羨慕。
　　劍子仙跡摸摸自己的劉海說，因人而異，你可以試試。
　　蜀道行說不必了。我是不成的。
　　劍子仙跡說為什么呢？
　　蜀道行說，我不過是一介凡人。

　　一介凡人，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愛欲憂怖。如果不是有心避開，只好來者不拒。作為凡人，蜀道行遲早有這一日。劍子仙跡覺得很可惜，但是又沒什么好可惜的，大家都是成年人啦，是吧。但饒是如此劍子仙跡對著傷病毒疲亂一應(yīng)俱全的蜀道行時還是情不自禁的在心里爆了句粗口，他想這到底在搞什么啊。

　　蜀道行說不好意思，劍子，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
　　劍子說，好刀，可惜太執(zhí)著。
　　蜀道行說，你當(dāng)初跟我講，好刀，正因太執(zhí)著。
　　劍子說是嗎？時過境遷時過境遷。
　　蜀道行說，想來我已不配這個俠字。但我至少希望還配的上這個刀字。
　　劍子仙跡說誰說不配呢？我覺得還是很配的。

　　他當(dāng)然也知道這只是安慰。蜀道行連面對都不敢�；㈩^蛇尾好像是江湖人的宿命。日漸染成灰色的白衣。年輕的刀客，心上還有傷痕，卻來日復(fù)一日的對別人說教，他覺得好笑，但是不拆穿。關(guān)于刀，關(guān)于道，關(guān)于俠，關(guān)于正義，當(dāng)時談?wù)撈疬@些，刀者光鮮峻厲，連他都要避讓三分，然而在從云端墜落的過程中說和做畢竟是兩回事，縱使其間有著頑強(qiáng)到令人不忍卒視的掙扎。
　　然而這并沒有什么好感嘆的。他終有一日也會這樣。江湖不認(rèn)先天后輩，也不認(rèn)道袍如風(fēng)長睫如雪。他終究也會因?yàn)槭裁礀|西而跌落，為什么東西憂慮，苦痛和困擾，可能是悲天憫人，蒼生大義，也可能是情感，友人，或者單純閑的發(fā)霉。然而蜀道行畢竟是個極端的前車之鑒，劍子仙跡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人生的拋物線大概還在最頂點(diǎn)，之后就永無翻身之日。

　　佛劍入世的時候劍子仙跡預(yù)感煞是不好，跑去找佛劍聊天。當(dāng)然不是去問為什么的，佛劍分說是有組織的人，這個組織肯定不像劍子背后的組織一樣你們愛誰誰，而且佛劍分說本人急公好義，大家都懂。但是江湖定律，每一個先天出場背后都會拖出一大串先天，這個被拖的人選劍子仙跡覺得自己大概比疏樓龍宿要首當(dāng)其沖一點(diǎn)。
　　劍子仙跡說，好友，聞你入世，吾又喜又憂。
　　佛劍分說說，喜從何來。憂又從何來。
　　劍子說，喜蒼生有望。
　　佛劍說，你聽說了嗎，蜀道行的事。
　　劍子警惕的說，我一無所知。
　　佛劍說：啊。吾覺得已無懸念了。
　　劍子仙跡覺得佛劍分說真是可惡的很。

　　無論如何，劍子仙跡已經(jīng)盡了作為一個朋友所能盡的一切力量，替他擔(dān)保，私自放人，讓他去找柳湘音。他可能應(yīng)該陪著去的。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在豁然之境仰觀天象的時候蜀道行憑一己之力闖到吸血鬼的城堡，冰冷無人的盛宴，鮮血一樣的紅酒，女兒女婿樣子都很恭謹(jǐn)，一個人面對這一切，一襲斑駁的灰衣看起來是那么格格不入和不識時務(wù)。

　　俠刀蜀道行是個凡人，平凡得無藥可救。很難說命運(yùn)對他如何不公，因?yàn)橛袚?jù)可查，更不公的也大有人在；而且這是他自己選擇，選擇的時候恐怕也豪氣干云的想著無論有什么后果，自己當(dāng)能負(fù)起�？上ё詈笸砉�(jié)不保的太過，差點(diǎn)連佛劍分說的信任也辜負(fù)，最后一刻甚至還想著放柳湘音回去，也不管佛牒將賜的罪是有多重，他一己之軀是能不能夠承擔(dān)。不過反正他除了這一己之軀，一無所有。被咬住脖頸的時候，閉上雙眼，心里平靜。一個懦弱的凡人在泥涂之底，渾身沾滿惡臭的泥漿，終于可以放棄了，做出的最后姿態(tài)。這個姿態(tài)劍子仙跡是聽疏樓龍宿和佛劍分說轉(zhuǎn)述給他的，雖然他一聽就已經(jīng)可以在腦海中完全想象得到，劍子仙跡還是很慶幸那個場景自己并沒有親眼看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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