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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魂
云散月清,一半點(diǎn)風(fēng)情。
夢(mèng)里,我又回到了那富麗堂皇的舊宅,父母健在,兄弟和諧。
奶娘坐在后院的長(zhǎng)椅上,抱著尚在咿呀的稚子,說著滿是風(fēng)情的故事。
“誒呀呀,那東家少爺同那西家小姐看對(duì)了眼,沒幾日便籌著要成親……”
我笑著過去蹲在奶娘身邊,想告訴她,奶娘,我那時(shí)還這般小,哪里聽得懂這些。
奶娘似乎真聽得我的話一般,咳了聲,將這原本迤邐的故事轉(zhuǎn)了個(gè)詭異的方向。
她說東家少爺在婚前染病身亡,西家小姐傷心欲絕,她說成親那日,西家小姐抱著東家少爺?shù)呐莆唬澪∥〉夭饺攵Y堂,顫巍巍地拜堂,顫巍巍地入洞房。
奶娘捏著嗓子,唱戲一般學(xué)著那小姐的哭腔:咿咿咿咿嗚嗚嗚嗚……吾底夫哇啊啊啊啊……
她說正當(dāng)西家小姐抱著牌位移步內(nèi)室,門外突然闖進(jìn)一位玉面男子,他抓住西家小姐,迭聲喚著她的閨名,迭聲道我未死我未死,接著,怕那小姐不信,又說了一大堆,一樁樁,一件件。他說自己也不知為何會(huì)死而復(fù)生,為何又成了另一個(gè)模樣,他說他仍是他,要來娶她做妻。
她說西家小姐止了哭,滿臉淚痕地,一抽一抽地,愣愣地,瞧著眼前這陌生人,半晌忽然丟下懷中的牌位,撲到他懷里,又哭開了:咿咿咿咿嗚嗚嗚嗚……吾底夫哇啊啊啊啊……
奶娘看著不明所以躺在她懷中的我,俯下身子逗了逗我的眉眼,她說:我底小少爺喲,你可知那東家少爺為何會(huì)死又還陽,又為何變了另一個(gè)模樣?
我仍是蹲著,搖搖頭,問她:為何?
她說,這叫還魂。
還魂,還魂?
奶娘突然起身,抱著我向房里走去。我像是被釘住了,起不得身,張了張嘴,急急喊道:奶娘,你還未說,甚么是還魂。
奶娘卻似未聽見一般,兀自走了。
我徒留原地,琢磨著那二字:
還魂,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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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夢(mèng)里醒來,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不知今夕何夕。緩了緩神,才慢慢從床上下來。
“大哥,大哥?”朝空氣里喚了兩聲,無人相應(yīng),想來大哥又出去了。
我坐在破敗的木桌旁,倒了杯水仰頭喝下,又吃了兩塊餅,便托著腦袋發(fā)呆。
人一發(fā)呆,便會(huì)無端想起許多事來。
想到了小時(shí)候大哥帶著我捉的金魚,想到了阿爹黑的臉,阿娘白的面,想到了奶娘豐碩的身子,想到了庭前那朵折了腰的海棠,想到了那一場(chǎng)血光沖天的滅門。
是了,滅門,惡俗的,殘忍的,罪孽的,滅門。
除了大哥同我,我所有的家人,仆人,甚至是情人,盡數(shù)死在了幾日前那場(chǎng)滅門之中。
我揉揉快要發(fā)脹的眼眶,甩甩頭。
不可再想,不可再想。
敲門聲響地恰到好處,我回過神,卻不敢起身去開。
畢竟,正在遭人追殺。
而門外那人卻莫名執(zhí)著。
叩叩叩,叩叩叩……
也難為那破落的木門,竟也可撐這許久。
半晌,門外人開口:可有人?
唔,倒生了副好嗓子,只是我仍是未動(dòng)。
那人又道:在下初至此處,不甚迷路,可否借舍下一歇?
這謊話編得真稀奇,大白天,朗朗乾坤,正是趕路好時(shí)節(jié),何故來歇?
叩叩叩,叩叩叩……
我心下煩躁,終于去開。
門外站著的,是一俊朗男子,看年紀(jì),大抵同大哥相當(dāng)。
于是,我便在自己的溫飽都未能保證的境況下收留了一個(gè)不知敵友的陌生人。
沒有別的原因,他有著我很熟悉的一副眉眼。
過了晌午,大哥還未回來,我抬眼望望昏暗的天,心下?lián)鷳n。
大哥,大哥,大哥。你怎的,還不回來。
你一人。克麊。
恩。我向來不愿同不熟識(shí)之人說話,即便,他有著同我大哥相似的眉目。
是了,若非他與大哥長(zhǎng)得有五分像,我也不會(huì)收留他。
索性那人話也不多,于是兩相無言,默然對(duì)坐。
再過半晌,他說,可餓?
不餓?墒嵌亲訁s由不得我操控,早就叫將起來。
他笑笑,起身,從腰間摸出一把短刀,向我走來。
落在頭頂?shù)氖终坪苣吧,很熟悉,除了大哥,沒有人給過我這樣的親昵。
我去打些野畜回來。他道。
我未作甚反應(yīng),他便快步出門。
我想,他該是知道我的,他看我的眼神里,滿是熟悉。
是敵?他為何還不殺我?是友?他又為何不說相識(shí)?
我嘆口氣,大哥,你怎的,還不回來。
那人帶回來三只野兔,血淋淋的肉,白花花的毛,濕漉漉的眼。
我不忍看,由著他洗凈,剝皮,解肢,生火,穿腸,烤灼。
淋漓盡致,帶著一兩分血腥殘忍,端的痛快。
他遞給我一塊肥碩的兔肉,吃吧。
我未接,道:你究竟,是誰。
你認(rèn)識(shí)我?
你為何會(huì)找到這里?
你是來殺我的,還是來救我的?
他有些惶惑,有些恍惚,有些慌張,那些細(xì)微的表情漸漸在他臉上分離聚合,最終形成一張我再熟識(shí)不過的臉,我大哥的臉。
我大駭,忙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他仍是他,不是我的大哥,卻與我大哥長(zhǎng)得有五分像。
你很聰明,他說,執(zhí)意要我接下那塊兔肉,然后方道,我認(rèn)識(shí)你,也知道你大哥,我找到這里純屬偶然,我不殺你,也不救你,我只在這里留七天。
我張嘴,撕咬下一大塊熟肉:為何端是七天。
七日之后,你自會(huì)曉得。
你如若不說,我現(xiàn)在就趕你走。
他大笑,眼角細(xì)紋蔓延到鬢發(fā)之中:長(zhǎng)兄不在,你何以制我?
他很快會(huì)回來。
他垂下眼眸,嘴角提了提,似高興,又似黯然:那好,我便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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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三日,我都做了那同一個(gè)夢(mèng)。
夢(mèng)的最后,總是奶娘俯身親親我的鼻尖,道:我的小少爺喲,那叫還魂呀。
還魂,還魂?
我猛地睜開眼,正瞧到一抹熟悉人影端坐于床頭望我,眼底半分柔情半分溫情。
我情難自已,淚眼朦朧,抖著嗓子喚了聲:大哥……
那人搖頭輕笑,復(fù)又嘆息:誠然,我并非你那大哥。
我愣住,回過神。
是他,不是大哥。
思至此,又忍不住心憂,大哥,大哥,大哥。你怎的,還不回來。
他看看我,問:夢(mèng)魘?
恩。我不敢瞧他的眼睛,我總會(huì)想到大哥。
他從桌上拿過一個(gè)火紅的果子,遞與我:今日剛采的。
恩。我接過,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很酸。
他伸手揉揉我的頭頂:你大哥……會(huì)回來的,你莫要太憂心。
恩。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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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奶娘沒再入夢(mèng)來,取而代之的,是大哥,我五日都未曾見過的大哥。
夢(mèng)里,大哥迭聲喚我:小弟,小弟。
我含淚:大哥,你去了哪里。
大哥抱住我:小弟,莫要再想大哥了,大哥,回不來了。
我大驚,緊緊環(huán)住大哥,可是大哥的身子卻一下消失,我大喊:大哥,大哥。
周遭場(chǎng)景變換,混沌一片,一人從混沌深處走來。
是他,眉眼間有五分像我的大哥。
他看著我,道:小弟。
下一刻,我又蹲在了奶娘身旁,看著她抱著我,笑道:我的小少爺喲,這叫還魂呀。
還魂,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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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扯扯他的衣袖,顫聲道:大哥……
他放下手中的果子,回身,眼神很是復(fù)雜,他說:你若是要認(rèn)我做大哥,也不是不可以。
我低下頭,松開指尖。
我騙不了自己,他不是大哥。
明日他便要離開,心中竟隱隱有些不舍,即便,他并不是我的大哥。
大哥,大哥,大哥。你怎的,還不回來。
夜半,意外失眠。
偏過頭,接著半點(diǎn)月光,用眼神將身邊那人細(xì)細(xì)描畫。
大哥啊大哥,你究竟,是不是我的大哥。
他果真,要在第七日離開。
我欺身上前阻他:告訴我,你來這里,為著什么。
他嘆:為著一個(gè)人,你心心念念的,大哥。
我身子一顫。
他說七日前,他救下被十七人圍殺的我的大哥,他說大哥傷勢(shì)太重,自知命不久矣,臨終前托他來這里照顧我,他應(yīng)下了。
大哥,大哥!我心如刀絞。
他背起包袱:若無事,在下告辭,叨擾了。
有事,我道,為何,是七日。
因?yàn),在救下你大哥的同一日,我中了七日魂破,今日,便是我的死期。他笑,回身摸摸我的頭,我,再也照顧不了你……
我伸手撐住眼前轟然倒下的男子,踉蹌著扶他躺到床上。
我擎著淚,問他:你究竟,是不是大哥?
他疼痛難忍,忽而嘔出一口烏黑的濃血,艱難道:你說是,便,是吧,小弟……
小弟。
終于,他那只同大哥有五分相似的眉目,變成了十分的相似。
我埋首與他毫無起伏的胸膛上,失聲痛哭。
我的大哥,連同他存在的可能,都一并不在了。
大哥,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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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奶娘抱著小少爺回房,哄他吃了兩口奶,見其猶自生龍活虎,便清清嗓子,說起先前未講完的那個(gè)故事來。
她說東西二家的好日子只過了七日,那東家少爺再一次無故死去,她說那已成了東家夫人的西家小姐受不住兩次喪夫之痛,在丈夫身邊吞金自殺。
誒喲喲,誒喲喲,奶娘唏噓著,竟未留意懷中已然安眠的小少爺,仍自顧說著。
她說少爺啊,這還魂,可不是誰都可以的,那些個(gè)不想死想要還魂的,除非能找著與他同日同刻死的,還得再一刻之內(nèi)附上他的身,才算是還魂呀,她說這還魂,也才不過七日而已,七日過后,那身子的原魂便會(huì)回來,拖著那奪他身子的魂魄下地獄。
她說少爺喲,這叫頭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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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還是寫成一章好了~~
這文寫得我有些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