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1949年有一個多事之秋。阿西那時候總在做噩夢，一片混沌中仿佛被什么人用刀子劃得血肉淋漓。切膚之痛。半夜夢中驚醒想起那人也有了一個新名字，DDR，他撇嘴，真是華麗而空洞的代碼。

　　阿西照著鏡子想那人跟自己如出一轍的笑臉，努力想記住此時他們怎樣驚人的相似，被迫走上不同的路，總有一天連面容都會長變了形。他捏捏自己的臉長嘆一聲，不知什么時候又回到床上睡過去。一場惡戰(zhàn)剛結束，家里滿目狼藉、盡是彈痕，絕望之中幸有美先生雪中送炭。明天還要去工地，阿西得保存體力。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

　　黑夜中喃喃幾聲“阿東哥哥”幾乎不可聞。

　　承
　　他們的背后各有靠山，抑或說他們面對面，一個在看護下一點點緩慢地找回自我，另一個卻被主人用桎梏束縛起來，動彈不得。

　　同人不同命，多諷刺。

　　他們的靠山交惡，水火不容。

　　“我是德意志，只有我。你們誰若敢承認他的存在，就要打算承擔我的怒火。”阿西對世界說，深呼吸數(shù)次才把這句演練許久的臺詞說得平穩(wěn)，他逐漸強健的手攥成慘白色的拳頭，避而不看那人痛楚的眼神，一句“對不起”合著血咽進肚子里。他最終還是忍不住望過去，被阿東眼中的仇恨刺痛。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兩個德意志呢，我們自打出生，就血脈相連。

　　誰叫相愛總得相殺，哥哥，你可明白。

　　還不夠，要更強大。

　　他默念著這句話，在1952年那人的主人蘇熊先生送來小禮物，說是要接他過去和哥哥同住時，閉門不見客。果不其然美先生就在自己旁邊站著，贊賞他的顧全大局。不能去，我若去了，便是和你一起忍饑挨餓，永無寧日，死在一處倒真做了一對苦命鴛鴦。

　　還不夠，要更強大。

　　所以當他1953年聽說阿東站起抵抗失敗了，被狠狠調(diào)囧教的時候冷著臉，沒送上一句問候的話。那人這些年被管束得忍氣吞聲，是受了多少苦才鼓起勇氣顯示出堅忍的那一面。

　　要更強大。他默念著這句話，沒等到親手解開兩人束縛的一天，先等到阿東仇視他如同仇視一個背叛者。成年累月看那人瘦骨嶙峋也要強撐著，逐漸步步為營跟自己鋒芒相對，阿西肝火燒得更旺。矛盾得前一刻恨不得拿鞭子抽那人一頓讓他體會自己用心良苦，下一秒就想小心翼翼拿著勺子，先把滾燙的食物吹涼，再一口一口親手把那人喂得結實一點。

　　轉
　　那時他初嘗離別之苦，總安慰自己不就之后就能苦盡甘來。然而這信念在1962年的夏日瞬間崩潰，就像那堵首先是鋼絲電纜、而后變成石磚水泥的墻一夜之間建起，遮擋了他向東眺望的目光。

　　阿西開始急了，他擔心他。迄今為止他們起碼站在同一片土地上，頭頂同一片天空，一顆旅行的蒼耳、一只歸巢的飛鳥皆是他們間的羈絆。阿西低頭服軟終于承認他們已經(jīng)分離成兩個獨立的個體，歷盡千辛萬苦找到機會辦下許可只為跑到東邊去見他一面。

　　那人疏離地笑，招呼都不打挺直腰板拂袖而去，只給他一個背影。東邊的學堂里書聲朗朗：DDR是一個獨囧立的國家，DDR的國民有著獨囧立的民族歷史。
　　稚童少不更事，隨口念的就是捅人心窩子的一派胡言。

　　合
　　阿東的身體回光返照般好過一段時間，有精神的時候也能跟美先生他們連帶著跟阿西叫板，誰知到了1972年身體狀況直轉而下。
　　阿西在墻的那頭也能聽見哥哥病中神志不清對蘇熊的破口大罵：“我本有無限潛力，你卻連累我生不如死，我們本是一體的，你卻硬生生把我們分開�！�

　　“我們本是一體的�！卑⑽髀犞@話口中發(fā)苦，腦袋發(fā)蒙，好像那人波折的命運把自己也折磨成半死�！拔冶疽詾槲覊驈姶罅�，你卻不再要我了；原來你心里還是要我的，只是說不出來。”阿西逐漸冷卻的心又因為這一句話暖和起來，也不枉這些年他籌集資產(chǎn)，替那人交昂貴藥錢，幫那人吊命。

　　后來，后來那堵墻在一夜間倒塌，就如同那年在一夜間建起。

　　夢想變成現(xiàn)實的速度太快，驚得人措手不及，阿西在世界面前把孿生哥哥擁入自己懷中，就像他們那年在世界面前被粗暴地拆散：

　　“本是同根，終得以共同生長。”他鄭重其事地說，喜極而泣。

　　阿西執(zhí)意要求，是阿東現(xiàn)在歸屬與他，而非他們平等的團聚。白紙黑字寫得清楚，他簽署條囧約時又一次不敢看阿東的眼睛，但多年的政囧治生涯讓他輕易把一句話說得平穩(wěn)，盡管耳尖還是悄悄紅了：“聽著，從今開始你叫BRD，用著我的名字，就是成為我的人，必須得聽我的話。再也別想扭頭就走，只給我一個背影看�！�

　　重新一起生活開始感覺到，四十年的時光把他們變成了兩個不同的人。

　　阿西貪戀地撫摸那人依舊漂亮的臉，猜測那人陰晴不定的性子，卻無法忽視那具被死去的蘇熊做滿記號的身體。
　　他們對彼此愛恨交集，都不復從前的模樣。

　　真臟，脾氣還倔。

　　時光的力量巨大，如果蘇熊晚死個幾十年，我也許就可以接受殘缺的自己，放手讓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也許也可以忘記我深愛著你了。

　　阿西無法阻止自己這樣想，帶著點對那人和對自己的厭惡。
　　這樣想著，他又看著漸冷云漸少的天空，憐惜地翻找出最合身的一件秋裝，幫那人扣好每一顆扣子，把那人冰冷的手抓緊放在自己暖和的大衣口袋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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