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事情總是逃不掉。慕少艾掐點下課，胳肢窩下夾了書就走，邁出教室門身后并無動靜，剛準(zhǔn)備僥幸松去這一口氣時，羽人非獍已經(jīng)直直的矗在前頭，毫無疑問是從后門殺出來攔截的。慕少艾站住，吸氣，伸手去推鼻梁上的眼鏡——他沒有度數(shù)，但眼鏡是個好東西，不會讓你沒有事做。比如此時，便顯得無辜優(yōu)雅，從容不迫。
　　“……為什么，不當(dāng)我們的班主任了呢？”
　　慕少艾開玩笑的說道：
　　“你連老師都不叫了，我還能當(dāng)你這個班主任嘛。”
　　“老師。”羽人非獍飛快改口。“為什么不當(dāng)我們的班主任了呢？”

　　回去的時候燕歸人還在睡。羽人非獍無情的把他弄醒。兩人順勢掰了一回手腕后，羽人非獍問道：“西風(fēng)呢�！�
　　“我怎會知道啊，一直在睡。”燕歸人擦去嘴角的口水。“這是第幾節(jié)課了�！�
　　“第二節(jié)�！庇鹑苏f�！霸蹅兊陌嘀魅螕Q成劍子老師了�！�
　　“哦哦，這樣喔�！�
　　過了一會燕歸人說道：“毛毛老師是好人啊。”
　　“啊。”
　　斷雁西風(fēng)有點疲憊的走進(jìn)來；剛才去水房洗了洗臉�，F(xiàn)下的天氣，犯春困不說，左邊還有一個睡的那么投入的燕歸人，想不受到傳染是件難度很大的事。羽人非獍坐在她右邊，倒是能挺得腰桿筆直。燕歸人說：“你不是有事問她嗎�！�
　　斷雁西風(fēng)稍稍向羽人非獍那邊偏了偏頭。
　　羽人非獍張了張口，仿佛那話很難啟齒似的。
　　“……是這樣。西風(fēng)�！镎n代表。我不想當(dāng)了。所以，你，能替我當(dāng)生物課代表嗎……？我會請你跟燕子吃飯的�！笨吹窖鄽w人的表情后他趕緊加上一句。他們呆了呆。
　　“你知道你在講什么嗎羽仔！這是什么時候！會影響到西風(fēng)的成績——”燕歸人嚷起來。
　　“不會讓你跟西風(fēng)之間的差距更大些啦�！�
　　“羽人非獍！來單挑！”
　　斷雁西風(fēng)一巴掌把叫囂的燕歸人腦袋按下去。
　　“我是沒所謂啦，羽仔。不過你不會只是想讓我負(fù)責(zé)把作業(yè)送到辦公室去吧——”
　　“是啊�！庇鹑朔氢罢f。
　　總是一報還一報的。如此一來，說不定就是明天，說不定就是下午，慕少艾在走廊上叫住他，然后問他：“為什么不當(dāng)生物課代表了呢？“說不定還笑著。說不定笑得很勉強(qiáng)，平光鏡也不能夠遮住。
　　然后他就可以冷淡的回答：“對不起，老師，學(xué)習(xí)太緊張了。我是高五生……”

　　事情的開頭和結(jié)局總是如此相似。
　　進(jìn)入高三的第一個月各科課代表紛紛心思活絡(luò)開始怠工，慕少艾對著帶了兩年的得意門生無可奈何，拿過來第一次考試的成績單從上往下掃視，生物排名里羽人非獍四字赫然高高在上。高五生啊，好像在泥沼之中越陷越深般的，除了自己的成績之外目不能斜。慕少艾根本沒抱希望，晚自習(xí)從羽人非獍旁邊路過時他順便就那么一問。
　　“你是羽人同學(xué)？”
　　“是的，老師�！�
　　“呼，生物成績很不錯呢。要來當(dāng)生物課代表嗎？”
　　下課后羽人非獍把收齊的作業(yè)送到辦公室。慕少艾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笑得一雙桃花眼瞇成一條線。
　　“真難得啊。是說，老師以為不會再有同學(xué)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了……“
　　“可是作業(yè)總是要收的吧�！庇鹑朔氢跋肓艘幌�，很認(rèn)真的說。
　　“是啊，總是要收的�！�
　　半年前不成立的借口，現(xiàn)在用上也還并不算太遲。但是他想得太好了，太完美了；事實上前班主任并沒有對自家干部私下的人事調(diào)動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驚訝，據(jù)斷雁西風(fēng)描述好像是真心覺得還有人肯當(dāng)課代表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的樣子。然后羽人非獍想起來恐怕連這一步也是在對方預(yù)料之中的。
　　這好像也并沒有那么糟。第一次模擬考試就在眼前，春天這么冷。座位其實坐的很隨意了；高三在繁重的課程之下，一切都變得很隨意了，校服有時候不穿也不會有人理睬，教導(dǎo)主任也不會虎視眈眈注意姑娘們頭發(fā)的長短。教室有很大很長的窗臺，擺了亂七八糟的書，拉起厚重的紅黑色窗簾，燕歸人便時常爬到那上面去睡覺。對于已經(jīng)很清楚自己何去何從的應(yīng)屆生，以及什么都不缺只缺臨考心態(tài)的復(fù)讀生們，規(guī)則顯然沒有在起什么作用，老師也都并不會多嘴多舌。大家將之稱作主要矛盾戰(zhàn)勝了次要矛盾。
　　羽人非獍、斷雁西風(fēng)、燕歸人的三人組已經(jīng)在無數(shù)次座位調(diào)換中占據(jù)了雷打不動的一個排列，從教室左上角直到右下角，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燕歸人總是在睡，夜里打DOTA，上午便睡。下午比較有精神了，便纏著斷雁西風(fēng)。傍晚去打一場球或者打一場架，晚上睡過兩個晚自習(xí)，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時驚醒過來向二人要作業(yè)抄。一邊抄一邊還總是在嘟囔。
　　“這個題，西風(fēng)你選的A，羽仔你選的C，到底是選幾啊�！�
　　倆人都懶得理他。斷雁西風(fēng)說：“你愿意選幾就選幾�！�
　　“哦�！毖鄽w人說，把A勾上�！笨墒�，到底哪個對啊�！�
　　這邊斷雁西風(fēng)已經(jīng)探過身來在問：
　　“羽仔，怎么是C啊�！�
　　“你看這里。這個題他有陷阱……”
　　一天的課結(jié)束都是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鐘。三個人歪歪斜斜走出校門，一本書也不帶，便去門口的奶茶店買奶茶喝。奶茶很便宜，甜得膩人，但至少十分溫暖。有時候買烤番薯，買多了各自都形成一套如何才能挑出糖心番薯的獨具慧眼的技能。奶茶喝完了，番薯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們來到岔路口，燕歸人和斷雁西風(fēng)向左轉(zhuǎn)，羽人非獍便向右走去。
　　斷雁西風(fēng)喊：“羽仔，明天還給你帶包子啊！”
　　燕歸人說：“明天下午我們打球吧�！�
　　羽人非獍默默的點一點頭，或者說：“嗯�！�
　　其實半年前他還跟燕歸人因為斷雁西風(fēng)干過一仗。事后卻擁有在這個新環(huán)境中的第二個朋友。斷雁西風(fēng)是第一個，不過他們很早以前就認(rèn)識。斷雁西風(fēng)是很好的姑娘，眼光也很不錯，燕歸人成績在全年級倒數(shù)，但是卻肯為了等斷雁西風(fēng)早上六點爬起來上早自習(xí)。
　　羽人非獍覺得燕歸人是個白癡，燕歸人覺得羽人非獍是個悶騷。就算白癡和悶騷也有共同點：籃球。

　　他們老是打籃球啊那時候。高三上半學(xué)期，學(xué)習(xí)沒有那么緊（當(dāng)然只是相對而言），壓力沒有那么大，天也還沒有黑的那么晚。下午三節(jié)課上晚，燕歸人拔地而起，從屋角的垃圾堆里翻出藏好的籃球，招呼羽人就跑。還要記得喊西風(fēng)，給我們帶個燒餅。斷雁西風(fēng)在算三角函數(shù)，頭也不回，罵滾。跑得很快，去占場地，總能占到一個籃，這時候洛子商，吞佛童子一幫人也跑過來。有六個人便三對三，八個人便四對四，十個人就可五對五，但那情況畢竟少，何況地方小也施展不開。有那么一次，運(yùn)氣好，占了兩個籃，一整個場地，三班四班一幫人，很快樂的在打。理科實驗班的人找不到場地，發(fā)現(xiàn)這邊一個籃下只有四個人，便過來商量。燕歸人想都沒想，說：“不行�！�
　　理科實驗班的籃球隊長，雖然沒有實質(zhì)上的稱呼，但每個班總有那么一個精神領(lǐng)袖——鬼梁飛宇，是個脾氣很好的男生，他溫文爾雅的說：“哥們，商量一下嘛�！�
　　燕歸人憎恨一切成績很棒的人類，當(dāng)然斷雁西風(fēng)和羽人非獍算是例外。他說：“那這樣好了，你們上來五個人，我們打全場�！�
　　其實應(yīng)該是個很正常的事情�？偸歉约喝舜�，套路特點都熟悉，也會很煩躁�？墒悄翘煲苍S是太陰的緣故，也許是斷雁西風(fēng)悄悄出現(xiàn)在場邊的緣故，逐漸開始變得微妙起來。糟糕的是那天他們倆人都沒有狀態(tài)。本來喧鬧的場地漸漸靜默了，眾人都各自在心中計算著分?jǐn)?shù)，臨到快上課的時候，燕歸人已經(jīng)煩躁透頂，給羽人傳球，半路上就被鬼梁飛宇截到，然后轉(zhuǎn)身便往后場跑。三班的人都無可奈何，等著看對方灌一個空籃。
　　羽人非獍突然動作，他邁開步子去追鬼梁飛宇。他的速度一直很快。初中他就是短跑冠軍。斷雁西風(fēng)看到的時候，吃了一驚，知道羽人是認(rèn)真的。于是追上了，在鬼梁飛宇縱身上籃的時候，羽人非獍從后面抱住他的腰一拽，兩人一起翻倒在地。籃球蹦出場外，滾得老遠(yuǎn)。
　　羽人非獍躺著，喘著氣，天色突然暗下來了，球場邊亮起一個燈泡；他看到鬼梁飛宇閉著眼睛，用手緊緊捂著太陽穴，一縷鮮血從額側(cè)流進(jìn)鬢角里。有人跑上來把鬼梁飛宇扶起來，羽人非獍認(rèn)出那是自己的班主任。

　　羽人非獍腳踝腫的很厲害，慕少艾送他回家�？催@個一米八七的男生一跳一跳走路，其實很好笑。一直都沒有講話，直到快到目的地，羽人非獍才問：“老師，會有處分嗎�！�
　　“會啊，一定會的。”
　　“……”羽人非獍就很久沒有說話，讓等著下文的慕少艾超尷尬，最后還是自己說道：“不會影響到高考的，羽仔，何況你是狀元的料呢，更加沒有關(guān)系�！�
　　“那，不要告訴我爸。”
　　“哎呀，這個我知道。有老師在呢，沒事�！�
　　不會有事啊。在教室里寫檢討，燕歸人和斷雁西風(fēng)一左一右，瞎出主意。斷雁西風(fēng)說，要寫的感人，要寫的自己十惡不赦，萬分抱歉，誠心悔悟。燕歸人平常都很聽她的話，這時候卻講，你懂什么，這個事情，要寫的越輕微越好，越無所謂越好，不然不是給人留下把柄，到時候拿這個要挾你，你沒有話說。兩下里吵個不停。羽人非獍用圓珠筆打好草稿，又用鋼筆謄一遍，心里想著今天聽到的話，鬼梁飛宇家里開很大公司，是很有錢的。鬼梁飛宇輕微腦震蕩，離高考只有半年，他成績很好。……這時候聽見靠后門坐的同學(xué)說：“羽人，有人找你�！�
　　羽人非獍抬起頭來，后門站著的人，他并不認(rèn)識。因為心里存了想頭的緣故，一眼就能看出跟鬼梁飛宇有些相像。但是比鬼梁飛宇俊俏的多，且并沒有那種平易近人的氣質(zhì)，總之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燕歸人和斷雁西風(fēng)也都虎視眈眈的瞪著他。
　　……
　　不會有事的。
　　羽人非獍想著，走進(jìn)黑暗的胡同，輕車熟路的找到家門。院子里住了三家人，他朝最里面的那間屋子走過去。酒氣很重，關(guān)著門也能聞到，手腕突然也很劇烈的疼起來。羽人非獍低頭一看，襯衫的袖子沾了一塊污漬。他脫下襯衫，在院里接了水，搓洗起來。額頭很燙，他洗了一會，抬頭望著沒有星星的夜空。

　　“是說羽人同學(xué)怎么會考出這種成績，我很好奇啊�！�
　　劍子仙跡拿著三班的一模成績單，坐在慕少艾的辦公室里，本來就皺的很緊的眉頭要擰成麻花。慕少艾用大茶缸子喝茶，置若罔聞。
　　“劍子老師，不要用個人的發(fā)揮失常掩蓋總體情況。”
　　“哎呀，呀，呀，慕，少，艾�！眲ψ酉邵E眼角直跳�！跋雭磉@個班主任，我確實是不適合當(dāng)。還是還給你，大家都省心�！�
　　“哦劍子前輩我錯了我很錯，來請你喝茶~“
　　窗外玉蘭花開的正好。還有老師折一枝來養(yǎng)在玻璃杯里，兩天過去竟然都沒枯萎，還是很飽滿。
　　“不過，復(fù)讀生出現(xiàn)這種情況，倒也正常。聽說羽人同學(xué)，高五了？“
　　“嗯哪�！�
　　“那更要注意了�？梢娦睦锼刭|(zhì)，不怎么好�！�
　　“我有聽說是因為他爸�！蹦缴侔甸_水面上的細(xì)沫�！暗谝荒昕荚嚕指烁杉�，頭破血流的回來，羽人照顧他一夜。第二年考試，他爸喝酒喝出肝病，羽人照顧他快半年，你想那結(jié)果�！�
　　“……他爸跟他有仇哦。”
　　“這個就不知道了。總之，這個孩子還是拜托劍子你。”
　　劍子仙跡沉默半天，慕少艾心驚膽戰(zhàn)。
　　“慕少艾，你這人真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上半年，什么事沒做過。羽人非獍闖出禍來，連醫(yī)藥費(fèi)都是慕少艾墊的。一力跟校方擔(dān)保，羽人非獍會是這屆高考的年級前十。拿著將近滿分的生物卷子滿樓道炫耀。突然之間就撒手了。
　　“沒辦法啊，阿九還小。我不能老丟他一個人在家里�！�
　　對羽人非獍的時候，也是這樣解釋的。笑得一臉無奈。羽人非獍就啞口無言了。完全沒忍住的又撩了他一下，真的是完全沒忍住，本來這不該是慕少艾這個時候還說得出的話的：
　　“那么傷心嗎？呼呼，我可真高興。只是不是班主任而已了啊，羽仔。我還是教著你的呀。”
　　說完就后悔了。
　　燕歸人特意從路上買了小籠包帶給羽人非獍。
　　“不要氣餒！哥們。你成績多好。再砸，也沒有砸出咱班前五名啊。”他自己的卷子上全是紅叉和刺眼的零。
　　“沒有啊。”羽人非獍說。“我沒有氣餒�！�
　　“這就對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考的比西風(fēng)還好。啊西風(fēng)對不住，我不是有意……”
　　羽人非獍自己倒是很無所謂的，把試卷塞進(jìn)桌斗。燕歸人和斷雁西風(fēng)的卷紙都擺在桌上，那差距大得簡直不忍卒視。羽人非獍突然好奇起來。指著那兩張試卷。
　　“你們，準(zhǔn)備怎么辦啊�！边@樣的成績是鐵定考不進(jìn)同一所大學(xué)里的。
　　“沒有關(guān)系！”燕歸人說道�！八龍笾乇�，我報專科，我們還是能在一個地方！”
　　“那，要不在同一個地方呢�！�
　　“我等她回來呀�！�
　　斷雁西風(fēng)也說：“我哥見過燕子了�！�
　　“那他一定滿意的緊�！�
　　“可不見得比對你更滿意�！�
　　……是說天底下怎么會有這種每天做夢都盼著把妹妹嫁出去的大哥啊，羽人非獍想。何況斷雁西風(fēng)長的又很漂亮。上課鈴響了，慕少艾走進(jìn)來。
　　“哎呀，果然是氣氛悲壯。這才一模而已，都這樣怎么成？一模的目的就是查漏補(bǔ)缺。大家要想著，現(xiàn)在做錯了，高考的時候就不會錯啦。所以現(xiàn)在考的越爛，高考考的就越好。別拉著臉了，老師都不急你們急什么。一二三，笑一個。好了，現(xiàn)在拿出你們不敢面對的生物卷子……”

　　二模也很爛。斷雁西風(fēng)的排名跟羽人非獍正好平齊。燕歸人找不出理由安慰了，便說道：“是不是前兩天那封情書啊�！�
　　確實有人給羽人非獍寫情書。情書里還夾了一枚桃花瓣，無比浪漫。吃飯回來，在羽人非獍的桌斗里，折得很細(xì)致，帶一股并不濃烈的香味。羽人非獍打開信紙，那兩人就一左一右撲上來大家共享了。是說這種事情是很稀罕的；羽人非獍長得很好，可是活動范圍太狹隘，不易接近，處于可遠(yuǎn)觀不可褻玩的類型，一般人也就是看看，不會真有人打他主意。信紙打開了，先看署名。燕歸人說：“是文科試驗班班花呢�！�
　　確實是那個姑娘。信寫得很有分寸，就算硬說這不是情書，也能成立，主要是針對上次自行車壞了羽人非獍正好路過的事件表達(dá)感謝，又不會顯得很突兀。燕歸人和斷雁西風(fēng)都問有沒有這事，羽人非獍點頭。內(nèi)容簡短，也沒有提出邀約，這是很聰明的，點到為止，知道如果對方有意的話，接下來自然好辦。羽人非獍細(xì)細(xì)看完，把信封好，夾在最不常用的一本書里。燕歸人問：“這代表什么。”
　　斷雁西風(fēng)說：“啥也不能代表。”

　　所以說生活多美好呢。還有人給寫情書。春夏之交的氣息。黑紅的窗簾被撤下來扔了，燕歸人很苦惱；因為換上的新窗簾是水藍(lán)色的，他再要躲在里面睡覺，就很困難。上課的時候窗戶開著，風(fēng)吹過來，就像輕薄的波浪。就算骯臟，也是骯臟的波浪。春秋天穿的校服終于可以逐漸的換下來了，換跟校服顏色很相近的襯衫，就可瞞過教導(dǎo)主任的耳目，其實式樣是很生動的。斷雁西風(fēng)的頭發(fā)留長了，在腦后扎一個小小的馬尾。晚上下自習(xí)也不用吃烤白薯了，可以改吃冰激凌。路上有時候會有很漂亮的姑娘向他羞澀地笑笑，愁落暗塵看到他也會打招呼�？墒遣辉俅蚧@球了；實在沒有時間。連燕歸人也多多少少有點緊張起來，試圖達(dá)成從�？葡蛉镜淖詈鬀_刺，每天兩人給他講題，講的萬念俱灰。斷雁西風(fēng)的成績，穩(wěn)中有升。羽人非獍會做世界上的每一道題目。

　　“沒有辦法過了這日子�！彼剡�真說。劍子仙跡馬上表示同意。“這日子沒有辦法過了�！�
　　“怎會呢？我看這日子過得很好�！蹦缴侔崎T進(jìn)來。
　　“好個……”素還真吞回后半截�！澳阏f學(xué)生是怎回事，越學(xué)越回去，現(xiàn)在可好，連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后半句都不知道是什么了�！�
　　慕少艾翻起訂的厚厚的語文試卷。各小題分都已經(jīng)判出來，只是還沒最后相加。翻過一沓，又翻一沓。素還真氣呼呼的在玩掃雷解壓，劍子仙跡望著窗外神色凄涼。翻了兩沓，慕少艾便停住。最后的作文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數(shù)字30，有氣無力之至，想來語文老師們批到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識了。
　　“這個3長得真像5……”慕少艾想。

　　理綜的試卷最后是送到了生物辦公室這邊匯總，等到開始往電腦里輸入分?jǐn)?shù)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學(xué)生們放一天假，辦公室里只慕少艾一個人，聚精會神對著屏幕。偶爾喝一口茶水。走廊里很安靜，朱痕染跡推門進(jìn)來時，慕少艾也沒有回頭，只是嗒嗒的敲著鍵盤，日光燈只開了一個，頭發(fā)上暈開一點淺淺的黃。
　　“竟然沒回家？”
　　“只是下去轉(zhuǎn)一圈�！敝旌圩哌^來，翻著慕少艾面前的卷紙。慕少艾也停下來，抬頭望著他。羽人非獍那清瘦峭拔的字跡，多么好認(rèn)啊，過目不能忘，即使在一千個人中間，也一樣很快就認(rèn)得出來。
　　“慕少艾�！敝旌蹃G下卷子，說�！澳氵@做法沒一點意思�！�
　　“是么。我覺得還是很有意思的……”
　　“我覺得你蠢的要命�！敝旌酆敛豢蜌獾恼f。
　　“人生難得幾糊涂。”
　　“知道糊涂還糊涂就該打。”
　　“唉呀，朱痕，你真不放過我嗎？我們認(rèn)識這么久……”
　　“自然是只能放過你�！敝旌壅f�！八灾荒芰R你。”

　　羽人非獍背著書包走到小屋門口。快要高考了，教室里書太多，慢慢開始往回收拾。進(jìn)了屋，自然是開窗開門通風(fēng)。孤獨缺居然沒有呼呼大睡，在床上坐著，目光炯炯的看著他。
　　“羽仔，我已戒酒了。”
　　羽人非獍放下書包。
　　“你怎的都沒有表示？羽仔�！�
　　“第十七次�！庇鹑苏f。
　　“咳�！惫陋毴憋@得很不好意思。“之前那，就算了，這次是真的。真的是真的。羽仔，你沒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有好多天，嗯好多天，沒有喝酒了嗎？呃，只有在對事的情況下，才喝那么一點點�？荚嚳嫉脑趺礃�？”
　　羽人也不知道他提的是哪一回考試，只含糊說：“還行�！�
　　“還行！我便知道你一定行。”孤獨缺朝他肩膀上猛拍一下，羽人非獍的腰幾乎被他壓折�！斑@次，要好好考。我想著，怎么能成天喝酒呢？要攢下錢，給我羽仔上大學(xué)，娶媳婦。你不要窩在這小地方。考出去，考好學(xué)校，找好工作，找漂亮女朋友，買好的房子。你爹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我們爺倆全指望著你�！�
　　羽人非獍說：
　　“我知道了，我去刷牙，你快睡覺�！�
　　孤獨缺看著他，眼睛在黑暗里亮的驚人。
　　“羽仔。……”
　　羽人非獍推著他。孤獨缺便倒下去，給他蒙上被子。很快便鼾聲四起。
　　“還是喝酒了吧。”羽人非獍想。

　　考前最后兩天全校放假，斷雁西風(fēng)的書裝了滿滿一大袋，燕歸人扛著，背上衣服被汗水濕透了。天氣燥熱得驚人。到處是塵土和廢紙片。他們在校門口告別。
　　“于是我們這兩天就不去找你了。8號晚上來通宵吧�！�
　　“嗯�！�

　　慕少艾手里提著青菜和一條魚，到胡同口停了一下，然后拐進(jìn)去。傍晚的熱度也很驕人，青菜的邊緣在迅速的失水萎蔫。細(xì)胞液，濃度。不好意思，我教生物走火入魔了。心里也估量過合不合適。但最后覺得還是很合適的，畢竟有手上東西做掩護(hù)，只要說自己是路過來關(guān)心一下明天就要上戰(zhàn)場的學(xué)生就萬事大吉。很突兀嗎？怎么會很突兀呢？
　　這里他只進(jìn)來過一次。羽人非獍堵在門口，死活不讓他進(jìn)去。無論如何也不要他進(jìn)去。一個人在那里站著，形銷骨立，以為便擋得住身后深不見底的黑暗。

　　慢慢爬了五層樓后按響門鈴，來開門的人讓他差點沒把手里東西直接丟掉，看清楚后便笑起來。
　　“哎呀呀，稀客。怎會……？”
　　“我在路上遇到阿九，便送回來�！庇鹑朔氢敖忉尩馈�
　　“羽人哥哥很久沒有來過了。“阿九也說。
　　慕少艾沒說任何話，于是在兩人合力一人搗蛋的情況下做成了晚飯。過程也很平常。吃過飯后慕少艾收拾碗筷，羽人非獍和阿九坐在地板上做手工。買了新的串珠，一顆一顆串起來，串很長，也不會覺得枯燥無味。收拾完出來的慕少艾看他們折紙。折一千只紙鶴，便可實現(xiàn)愿望。
　　間或說些溫暖的笑話。九點過后，慕少艾站起身，羽人非獍也識趣的站起身。他們走到樓下。慕少艾手里夾了一支煙。天真是黑的很晚了，總覺得就算到這個時候，現(xiàn)在也還有光影似的。羽人非獍真是很高啊，慕少艾看他時要微微帶點仰角才行。

　　“怎么樣呢，羽仔？”
　　羽人非獍有些困惑的，望著他，試圖從他的眼睛里分辨出什么來；當(dāng)然，一如既往的，他失敗了。
　　“我不知道�！�
　　“呼呼，怎么可以不知道呢？明天就是關(guān)鍵的日子了呀。”
　　“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兩次了�！�
　　“這么說，難道你還想有第三次？”
　　尖刻的，但并不帶譏刺意味的玩笑。羽人非獍沒有說任何話；一縷煙霧飄散出來。汽車軋過街道的聲音很刺耳。小區(qū)的花圃里種滿了夜來香和石竹。他莫名的想要哭了。

　　“……我，以為你，什么都不怕……”
　　“錯，正好相反�！蹦缴侔[著眼笑，那樣溫柔的，溫柔且無力的笑�！袄蠋熓鞘裁炊寂隆！�

　　整整三個月，都是空著的信紙。無數(shù)個昏昏欲睡的午后，身邊勻凈或者濁重的呼吸。羽人非獍倔強(qiáng)的抬著頭，肩膀上落滿濃郁的光線，慕少艾在講臺上，對著他笑，笑容穿越層層空氣等待落點，手指關(guān)節(jié)染滿了淡藍(lán)色的粉筆末。落雪的白和松針蒼老的綠，日光炫目的白和袖口潔凈的綠，卷紙刺眼的白和樹葉鮮嫩的綠，天空燦然的白和柳芽輕軟的綠，新刷過的還沒有被踹上鞋印的墻面死亡一樣的白，很久沒人清理的池水潑翻一樣的綠，奶茶騙局一樣的白，茶葉枯褐的綠，無邊無垠的白和擁擠喧嚷的綠，淡白乳白純白灰白銀白深綠藍(lán)綠墨綠蘋果綠水綠，瓜分這個世界的底稿，宣告夏天的到來和終止。羽人非獍有積郁在胸腔里的熱量，太陽一樣的，與他冷漠軀體完全不符的溫度，要將他從內(nèi)而外的融化。他想發(fā)泄，想大喊，可是怎么也不能明白自己想要說的是什么。

　　而這世上，一個人永遠(yuǎn)欠著其他人的解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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