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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雪融香
內(nèi)容標(biāo)簽: 喬裝改扮 正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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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顏
丁香


一句話簡介:雪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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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古色古香-武俠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江湖之水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15836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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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香

作者:沈瓔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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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優(yōu)曇山莊,含冰閣,紫衣翩翩而入。 “莊主找我?”丁香推門進(jìn)來,看見一個渾身縞素的信使垂手立在地下,誠惶誠恐的樣子。 “金刀寨的周老爺子,昨天過世了!蹦莻身穿道袍、容光照人的年輕女郎倚在書架邊,信手翻著幾頁薄薄的信箋,“你怎么看?” “只怕周尤要造反!倍∠愠烈鞯。 玉門關(guān)外的金刀寨,是一支強大的馬賊幫,多少年來把守著中原到關(guān)外喉舌通道。早在莊五陵做莊主的年代,寨主周云龍就已和優(yōu)曇山莊訂盟,接受山莊的保護(hù)。但是周云龍的侄兒周尤,一直是寨子里不肯屈服的力量。唐倩伶幾次想除他,卻拂不過周云龍的老臉。 唐倩伶抖著信紙,道:“不錯。周家老夫人信里說,老爺子咽氣之前,周尤已經(jīng)在活動了。所以我想,我們立刻派人去,借著和親的由頭,把金刀寨接管下來! 周云龍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小姐。老爺子曾向唐倩伶提過兩邊聯(lián)姻,藉優(yōu)曇山莊的力量壓服他侄兒。唐倩伶當(dāng)時沒有答復(fù),卻成了此時的良機。 “莊主打算派誰去和親?”丁香問。 “我問你呀?”唐倩伶把信塞進(jìn)竹筒里。 “又要武功高強,又要果敢決斷,還要……” 丁香微笑著,一面觀察唐倩伶的臉色,作為副莊主,他既要不亢不卑,又要小心謹(jǐn)慎,什么話都不能說過頭。唐倩伶忽地笑了。 丁香心里一沉:她該不會想叫我去吧? “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我不能夠勉強誰。不過周家的小姐漂亮溫柔,身手也不錯!碧瀑涣嬗朴朴斡蔚恼f道,“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丁香有點沉不住氣了,若是娶了周家小姐,他這些年的算計豈不付諸東流! “所以,我想,雪顏是最合適的人選! 丁香大驚失色:“莊主你開玩笑吧?雪顏他……” “不可以么?雪顏也大了,你作師兄的,不能留他一輩子罷?”唐倩伶不常對丁香笑,笑起來也像冰上的一層霧水,令丁香反而倍覺寒冷!啊灰獱幜恕:貌缓,問問雪顏自己的意思,我已經(jīng)派人叫他去了! 雖然覺得冷,丁香還是出了一身汗。 雪顏,是從峨嵋金頂上飄下來的一片最純潔的白雪。當(dāng)他第一次在優(yōu)曇山莊出現(xiàn)時,所有人都這么想。他是峨嵋派圓空大師的小弟子,一出師就千里迢迢來到關(guān)外,投奔從未見面的大師兄丁香。他那種沉靜秀逸,恍若大漠里一股清凌凌的雪水,比他那個英俊瀟灑的師兄,更加讓人耳目一清。 他入莊晉見的那一天,莊主和丁香正在含冰閣,討論如何處置洞庭藥王的師妹季如藍(lán)。唐倩伶剛剛瞥了他一眼,就給他發(fā)出第一道殺人令——立刻把季姑娘的頭顱砍下來。丁香側(cè)立一旁,微微沉吟著。季如藍(lán)只是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所以他知道唐倩伶想看的,并不是是雪顏的身手。倘若雪顏還是佛門心腸,下不了辣手,只怕唐倩伶要翻臉。 雪顏立在地下,一動未動。忽然袍袖間閃出一道雪亮的光,從季如藍(lán)頭頂躍過。季如藍(lán)一聲尖叫,嚇暈了過去。雪光驚鴻一轉(zhuǎn),又飛回了雪顏的衣袖。雪顏當(dāng)即朝唐倩伶跪下,磕了幾個響頭,懇言道:“莊主,季姑娘是一代名醫(yī),今日殺她一人不要緊,多少病人從此無救了。不如削下她十三根頭發(fā),以代殺頭之罪! 果然,從季如藍(lán)頭頂飄下一片青絲,不多不少,正好十三根。 唐倩伶嫣然一笑:“丁香,你這個師弟啊……”她緩緩走到雪顏身邊,親自去攙扶他。 丁香的臉色陡然變了,他知道唐倩伶的袖子里,藏著那把天地為之變色的紫青劍。從前不知有多少人,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喪了命。然而,丁香咽了口唾沫,什么也沒說。 就在那一霎那,唐倩伶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了起來,幽香的發(fā)梢觸到了雪顏白皙的面頰。那少年臉上忽然掠過一片紅暈,像雪中初開的紅梅花似的。 唐倩伶愣住了,不覺好笑。她退開一步,抽出袖中寶劍,道:“起來,我試你幾招! 那一天,雪顏就坐在了含冰閣的第四把交椅上。前面三個,依次是莊主唐倩伶、副莊主丁香和“鐵袖姑姑”蕭吟蘭?墒茄╊亝s悶悶不樂,因為當(dāng)天晚上唐倩伶就命人挑斷了季如藍(lán)的手筋腳筋,送入百草堂看管藥材。 晚上丁香送他回房間,就私下里勸他,做殺手就是這么一回事。季如藍(lán)留得一命,已是莊主看在雪顏的面子上萬分開恩了。江湖上都知道,優(yōu)曇山莊是個極其殘忍的地方!澳阈牡靥疲伪仄竭@里來?” 雪顏嘆了一口氣,望著大師兄,似乎有話說不出口。 和從小優(yōu)曇山莊里長大的那些年輕殺手們相比,雪顏是有一些格格不入的。比如他和練小枚一起去酒泉鎮(zhèn)踩點,半路上被沙暴困住,他會把所有的飲水都讓給練小枚,雖然兩人以前根本就不熟識。又比如他自己有一把師父賜的好劍,別人借用,不管熟不熟,他從來不吝惜推脫。 因為雪顏為人太好了,不久之后,山莊里人人都喜歡上了他。男俠們都說,雪顏是個值得倚重的小兄弟;女俠們紛紛發(fā)現(xiàn),雪顏是個溫存體貼的好情郎。練姑娘從酒泉回來,私下里到處對人說,雪顏是她的,誰也不許搶。 雖然如此,雪顏對人卻總是淡淡的,禮貌周到,若即若離,只和他的同門師兄丁香要好,有什么話只對丁香說。他和丁香、蕭吟蘭、赤峰并稱山莊里的四大高手,按照優(yōu)曇山莊的慣例,四人不必同時出門執(zhí)行任務(wù)。然而,雪顏處處依賴著丁香。丁香到哪里,他也到哪里,丁香做什么,他也做什么,仿佛山莊里沒有別人,只有丁香。大家覺得有些奇怪。但是雪顏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雖然武功極高,卻一點江湖經(jīng)驗也沒有。讓他獨當(dāng)一面,真還有些困難呢!不若由他跟著丁香歷練幾年再說罷。 練姑娘看見雪顏對她的殷勤居然不理不睬,氣得牙癢癢。 雪顏喜歡守在山莊后面的空地上,看看長河落日,大漠飛鷹。在峨眉山學(xué)武的時候,師父教他讀過佛經(jīng)以外的書。他會念很多很多的詩,對著枯桑高樹念《飲馬長城窟行》,對著黃鵠白云念《丁令威歌》,對著春草秋風(fēng)念《停云》、《時運》。念著念著,就念出了自己的心事,眼光迷離,那心事也是不分明的。 唐倩伶坐在甬道的盡頭出神,時常能看見他在那里形影相吊、風(fēng)袖飄飄。有的時候,唐倩伶也叫他念幾首古詩給自己聽聽。她想,這個少年,好像并不快樂呢!好好的名門子弟,為什么偏偏要到優(yōu)曇山莊里來,做一個江湖殺手呢? 她試探過他幾回。雪顏期期艾艾的說不出,問得急了,木蘭花一樣潔白柔嫩的面頰上,就又掛不住了。換了別的人,唐倩伶會是另一種態(tài)度的。但是,對于莫名其妙的、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雪顏,她卻狠不起來。任憑他在山莊里散布柔情似水的氣氛,她也無所謂。如果對所有人都采取同一種方式,那她唐倩伶還叫什么血娃娃? 雪顏和她同歲,剛滿十九。有時,她幾乎覺得,雪顏就是她的那個在桃源洞過著美滿生活的雙胞胎姐姐。她告訴副莊主丁香,好好提攜他的小師弟。 丁香很盡職盡責(zé),把雪顏罩在身邊,關(guān)心他的一舉一動。這個小師弟其實與他素不相識,卻對他表示出奇的信賴和依戀。在人情如鐵的優(yōu)曇山莊混了近十年,憑空落下一個雪顏,給人一種冰雪消融的奇特感覺。師弟真是一個小孩子,純潔得讓人不能不憐愛。他只能看好了他,擔(dān)心假如這個小師弟有一天惹惱了莊主,他這個做師兄的也不好交代啊!所幸雪顏雖心軟固執(zhí),卻對丁香言聽計從。日子久了,雪顏不在身旁,丁香反倒會覺得有些不自在,像是他離不開了雪顏似的。 所以,丁香就帶雪顏去了羅浮山,然而那一次,兩人嘔了氣。 優(yōu)曇山莊在羅浮山大獲全勝。嶺南湯家的上林廳里,擠滿了滿面血污、眼神驚懼的俘虜,用鐵鏈子串成隊,一串一串拉出去砍頭,憤怒的尖叫、麻木的悲泣隨著腥風(fēng)在梅林間流轉(zhuǎn)。忽然,雪顏晃了一晃,一頭栽倒在丁香懷里。 大家還以為,他又是見不來屠殺了。丁香一摸脈門,大吃一驚,把雪顏抱了起來,跳到了羅浮山主夫人湯氏的面前。他拔出劍,指著老太婆的鼻尖,快速道:“你的兒子在后面,活著。你若乖乖交出解藥來,我可以保他不死!” 原來,湯夫人在井水里投下了“碧血毒”。碧血毒本來是見血封喉的劇毒,只因為湯夫人手頭用的,是幾十年前的陳貨。雪顏憑著自己深湛的內(nèi)功,頂住了一時。 湯夫人要的就是這個。她掠開濕漉漉的亂發(fā),撇了一眼丁香,似是不相信。優(yōu)曇山莊的副莊主,老江湖了!她轉(zhuǎn)頭看看雪顏。那垂死的少年,面色像冰霜一樣潔凈。“你怎么說?”她問雪顏。 雪顏昏昏沉沉的望了望師兄,他不知道山莊對于這種事,慣例上怎么處理。丁香向他肯定的點了點頭。于是雪顏輕聲道:“當(dāng)然……” 湯夫人酸澀的冷笑一聲:“都聽見了?你們優(yōu)曇山莊要一統(tǒng)江湖,不能不說話算話! 立刻有人把湯家的少主湯照,從屠殺隊伍后面拖了過來。湯照神清骨秀、豐神俊朗,是嶺南有名的美少年。丁香冷冷的打量著。 湯夫人抱了抱湯照,把一只小瓶塞進(jìn)他手里:“兒啊,拿好。這就是你的命根子了!闭f完就一頭撞死在墻上,鮮血腦漿染著蒼蒼白發(fā),紅紅白白的涂了一地。湯照默默的瞧著母親當(dāng)場橫尸,一動也沒動。 “快拿解藥來!”丁香喝道。 湯照抖出了半瓶解藥,拋給丁香。丁香一把抓過來,匆匆給雪顏灌下。 “十二個時辰以后服另一半!睖盏。 丁香叫來一名手下:“送湯公子即刻離開這里,十二個時辰后,帶解藥回來復(fù)命。” “是。”那個年輕的女殺手,眼睛骨碌骨碌轉(zhuǎn)著。 湯照把在場的優(yōu)曇山莊殺手審視一遍,立意把仇人的面目一一刻在腦海里!熬褪沁@樣了!彼凰π渥樱^也不回的走了。一任親人們凄厲的哭喊聲在空中回響。 只有雪顏忍不住嘆了一聲,眼角悠然滑出了一星淚花。他服過一半解藥,神智好了許多。 “放了湯照做什么。還不如帶他回去,反正莊主說過,人別都?xì)⑼炅,要留幾個作活口!庇腥溯p輕道。 丁香的嘴角擰了擰,不說話,只是關(guān)切的看著雪顏的反應(yīng)。 那天晚上,派去的女孩就回來了,帶來另一半解藥:“哪里等的了十二個時辰!” 雪顏暈了一天,丁香早是急得不行了。此時高興,一邊給雪顏喂下那另一半藥,一邊忍不住稱贊她:“風(fēng)剪一絲紅,果然手快!” 雪顏朦朦朧朧的,忽然聽見了這幾個字,大驚失色:“你派去跟著湯公子的是……” 是柳輕輕,優(yōu)曇山莊的新秀,心狠手辣的“風(fēng)剪一絲紅”,極受丁香和唐倩伶的倚重。柳輕輕把革囊解開,滾出一個血淋淋肉乎乎的頭顱來,眉清目秀的臉上,還殘存著臨死前的痛苦與暴怒。雪顏“呀”了一聲,幾乎暈厥。然而他立即坐了起來,瞪著丁香說不出話。 “師弟,我們不能留下禍患哪!”丁香輕描淡寫道,“山莊的規(guī)矩,是一個也不放走的。” “但我答應(yīng)過那個母親。師兄,是你,讓我對她承諾過!”雪顏霍然坐起,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幾乎冒出火來。平生第一次,他對師兄動了怒!澳悴环判,帶他回山莊就是。為什么一定要殺他!” 丁香冷笑道:“就算要帶人回山莊去,我也不能帶他! 雪顏不解。丁香轉(zhuǎn)過身去,朝著窗外:“反正不能讓他去山莊……師弟,你就別管這么多了,好好養(yǎng)你的病……” “為什么不能?” 師兄的想法,總是怪怪的,雪顏又領(lǐng)會不到了。他的眼睛靜靜的停在師兄淡紫色的背上,忽然感到一陣陣憂懼襲來,象暗夜一樣吞噬著自己的思想。 “得了吧!”柳輕輕忽然岔道,“雪顏你也太傻了。一天到晚跟著你師兄,還不明白他的心事!” “住口!”丁香喝道。 柳輕輕卻不吃他這一套,繼續(xù)道:“湯照這個小白臉,活該倒霉啦!誰叫他不長的難看一點。倘若咱們帶他回去,莊主看上他了,你師兄還有什么指望!” 雪顏轉(zhuǎn)頭,緊緊的盯著柳輕輕:“你說什么!” 柳輕輕“嗤”了一聲,冷笑道:“整個優(yōu)曇山莊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你師兄和莊主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呢!” “師兄……”雪顏傻了,緩緩垂下頭,仿佛霜后的芙蓉。然而眼睛猶自撲閃不定,捕捉著丁香的每一個表情,他不想那是真的。 “柳姑娘,別這樣講話!倍∠阒皇堑恼f了一句,言語間,并沒有否認(rèn)的意思,他轉(zhuǎn)回了身,卻仍是不看雪顏。 雪顏怔怔的瞪著湯照血肉模糊的頭顱,腦子里一片空白,過了很久都說不出話。柳輕輕看見這光景,心里亦明白了幾分,不由得瞧瞧丁香,卻見他神定氣閑,沒事人兒似的。她輕咳了幾聲,嘲笑道:“丁副莊主,你這師弟,也俊俏得緊。你不防著他一點兒?我看咱們莊主,也很喜歡他呢!” 丁香愕然。 雪顏忽然抬頭,冷生生的道:“師兄放心,我心里面并沒有什么人。不會給師兄的礙事兒的。” 從羅浮山一路回來,雪顏顯得情緒很好,卻再沒跟丁香說半句話。丁香淡淡的不管他,對人只說就為了一個湯照,師弟就想不通了,這孩子心太軟,還需歷練歷練;氐缴角f,丁香向莊主唐倩伶匯報羅浮山一戰(zhàn)的狀況。唐倩伶其實早聽柳輕輕說過了,對丁香的陳述,只是隨便贊許了一番,末了卻發(fā)現(xiàn)雪顏不知何時溜進(jìn)來了,瞧著兩人講話。唐倩伶并不見怪,拉了拉雪顏的手指,微笑著問他嶺南好不好玩。 本來以為,這個少年又要臉紅了。不料,雪顏俊秀的面容,驀地刷白,甚至微微發(fā)起青來。 更奇怪的是丁香,眼神古里古怪的,看看唐倩伶,又看看雪顏。他忽然一把拽過雪顏的手,踉踉蹌蹌的把他拖了出去。 唐倩伶嚇了一跳,丁香還從來沒敢對她這樣無禮過。她瞧著這兩個人的背影轉(zhuǎn)過簾子,一個偉岸,一個俊逸,不由得微微蹇起兩道秀眉。 “你干什么!”雪顏忍不住了,沖著丁香嚷起來。 丁香忽然醒悟過來,自己在做什么。他停住腳,愣了一會兒,轉(zhuǎn)頭看定雪顏,不由得悠然而嘆。 雪顏也看他。兩人對視了一回。丁香很明朗的笑了:“師弟,這么些日子,你可是答理我了。為你這一聲,我連莊主都冒犯了呢!” 丁香的這一句話,讓雪顏的心都揉碎了。為了他,師兄可以連莊主都放棄!他還有什么可以埋怨的。他呆呆的望著師兄,費了多少力氣,總算喉嚨里的那些酸酸楚楚全都咽了下去。他一笑,作出很開心的樣子,朗聲道:“師兄,我那里有莊主賜的好酒,今日我們兄弟倆……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蘭陵美酒郁金香,照見炯炯肝膽,照見依依柔情。 峨嵋的弟子,卻都不勝酒力。幾盅下肚,丁香的話忽然多了起來,絮絮叨叨,盡是些掏心掏肺的話語。多少日子積壓下來不敢說的,一旦傾瀉,如火如荼。直聽得雪顏心迷意醉,聽得雪顏面紅耳赤,是這些酒太濃冽了吧?他癡癡的欣賞著師兄臉上,每一道英挺的線條,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崇拜和滿足。 師兄的手心很溫暖,帶著他朝著無邊無盡的深淵里,墮落,飛翔。 他沉醉了,他也沉醉了。 那一個夜晚據(jù)說頗不平靜。醉眼如花,幽燈如血,夜光滟滟,烏啼聲遠(yuǎn)。第二天,整個優(yōu)曇山莊都沸騰了,息息簌簌的聲浪 雪顏伏在床上,半幅錦被胡亂裹著身子。直到日上三竿,他都沒有力氣起來。他對師兄的是全心全意的,可也是不摻一點渣滓的,就像峨嵋的初雪一樣潔凈透明。怎么一夜之間……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握手河橋柳似金,蜂須輕惹百花心,蕙風(fēng)蘭思寄清琴。意滿便同春水滿,情深還似酒杯深,楚煙湘月兩沉沉。” 怎么會這樣呢? 頭痛欲裂。他翻了個身,忽然看見了對面的銅鏡。鏡光閃閃,把這間小小的金屋,映成一個奇異的境界。那一刻,有一道光芒折射到他裸露的雪白脊背上,然后滲透進(jìn)去,滋潤著每一層肌理,每一寸心脾。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深處,漸漸發(fā)生了一種奇特的變化。他慢慢支了起來,走下地,在鏡臺前端坐好,看了又看,這張面孔。他抹平衣襟的皺紋,揀了一把木梳,把頭發(fā)散開,緩緩的梳理。 丁香卻不在。他一早就睜開了眼睛,看見了枕邊偎依的師弟,一夜宿酒全醒了過來。 闖了大禍了。 他匆匆跑了出來,根本不敢驚醒雪顏。他看見雪顏的窗下聚了幾個洗衣的丫頭,在竊竊私語;他看見“風(fēng)剪一絲紅”坐在門前捧腹大笑;他看見赤峰和鐵袖姑姑面色凝重,理都不理他;他看見練小枚那幾個女孩子劍也不練了,頭碰頭的唧唧喳喳,看見他走過來,忽地又散開。他是優(yōu)曇山莊的副莊主,除了血娃娃,沒有人敢對他無禮。但是現(xiàn)在,每一個人都在嘲笑他,每一個人可以用眼神殺死他,甚至莊里的每一匹馬的嘶鳴,每一棵草的搖曳,都是在嘲笑他。饒是丁香久歷江湖,也禁不住要精神崩潰了。還不到一個上午,整個優(yōu)曇山莊,都已經(jīng)知道了,一定是這樣。唐倩伶也一定知道了。她饒不了自己!丁香慌里慌張的把自己反鎖進(jìn)屋子里,斟酌著是不是該逃跑。 然而,有一個人來對他說話,那是唐倩伶的侍兒,說莊主有事,找他去含冰閣。 莊里的幾位長老都在,唐倩伶自顧自低著頭,吩咐大家先吃午飯。丁香腿都軟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到了她身邊的位置上,不知道吃進(jìn)嘴里的是米是面,是湯是菜。 會議開了整整一下午,唐倩伶一直和大家討論遠(yuǎn)征海南島,居然絕口未提昨晚的事情。丁香的心懸了又懸:難道說,還沒有人告訴她? 會議開完了,長老們一個一個退出閣去。忽然,唐倩伶輕咳了一聲,叫住丁香。 大家都轉(zhuǎn)過頭來,眼光掃向丁香,神情嘲弄、憐憫、曖昧的都有。 “昨晚和你師弟——喝醉酒了?” 丁香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唐倩伶笑了:“雪顏年輕不知節(jié)制,你作師兄的也這么糊涂?酒醉傷身,下次不可了! 她那語氣,倒像是大姐姐教育小弟弟一般。丁香是聽錯了么?赤峰連忙出頭:“稟莊主……” “不必,我都聽見了,”唐倩伶的態(tài)度很是和藹,“莊上的風(fēng)氣,最近有些不對。再有人胡說八道些什么,我可不客氣了! 丁香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大家紛紛退去,他落后幾步,不禁回過頭又看了唐倩伶一眼。兩人的目光正好撞上。 “我只是可憐雪顏!碧瀑涣娴难凵瘢涞孟褚话驯,割斷了他的所有遐思。 這是警告,放他一回,不會有下次了。丁香化險為夷,簡直有再世為人之感。 只是一次無心的誤會,一次誤會。走出含冰閣,他的心里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但是他路過雪顏的小屋,聽見那一聲柔柔的呼喚,還是禁不住停下腳,走了進(jìn)去?傄f清楚吧?師弟,應(yīng)當(dāng)能夠明白他的處境。他不敢回應(yīng),直接推開了雪顏的房門。 “你在干什么!” 看見雪顏,丁香幾乎嚇暈了過去。 那是師弟么?輕袍緩帶、云鬢花顏,半點絳唇在燈影下散出魅人的幽香。 “回來了……”他的聲音,也變得跟黃鸝一樣輕靈。 “你這是干什么?”丁香從牙縫里擠出六個字來。 雪顏柔柔的笑了:“我梳上頭發(fā)了,學(xué)人家新娘子的樣式。好看不好看?你……喜歡不喜歡?” 是很美,驚若天人,雪顏本來就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可以讓丁香看得如醉如癡。但是……丁香終于清醒過來了。他沖了過去,“啪啪”兩聲,打了雪顏兩個重重的耳光。 “你發(fā)瘋么!” 雪顏呆住了,連眼淚都忘了落下來。 丁香看看那張吹彈得破的臉頰上,落了十個重重的指印,一時間,自己也傷了心,低頭不語。 “你……”雪顏終于喃喃道,“你怎么這樣……對我?我們已經(jīng)……已經(jīng)……難道,你不是……你沒有當(dāng)我是你的……你的……妻子么?” “住口!你想毀了我么!”丁香發(fā)怒了,“你是我什么人,什么妻子老婆,——神經(jīng)病!” 雪顏靜靜的瞧著他。 “你要再敢胡說,我一輩子不要見到你!” 丁香沖出門去,覺得頭痛欲裂。不由得蹲下身子,緊緊捂住自己的面龐。風(fēng)吹過來,忽然間落下了一點濕濕的東西。 雪顏把十根手指插進(jìn)了發(fā)髻中,青絲一把,又一把,扯下來,狠狠的,隨風(fēng)散去。 從那以后,雪顏就像換了一個人。大家都說峨嵋派心慈手軟的小師弟,終于成長為一個合格的殺手。該殺便殺,該剮便剮,手起刀落,血流成河,沒有一點猶豫。心狠手辣的時候,唐倩伶自己猶有不及;對待莊上的兄弟,還是像以前一樣文質(zhì)彬彬細(xì)心周到,所謂的江湖規(guī)矩、兄弟義氣也見得更多,說話做事變得果斷得體。他在優(yōu)曇山莊的地位,漸漸的舉足輕重起來。第四把交椅,不再只是個虛設(shè)了。 甚至他和丁香的關(guān)系,也顯得極有分寸。那一夜風(fēng)波之后,兩人避嫌,很少在一起。偶然交談數(shù)語,也十分自然。唯一不太自然的是,再也沒有女孩子敢問津于他了,包括那個當(dāng)初信誓旦旦的練小枚。 小孫就是在那個時候加入優(yōu)曇山莊的。他很喜歡雪顏的為人,卻不明白何以大家說起雪顏,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由于唐倩伶的禁令和丁香的赫赫聲威,沒有人再敢提當(dāng)時那件事情。但是流言就是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總是有辦法傳到你的耳朵里。 小孫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他覺得雪顏很可憐,他還是個小孩子,全是被他師兄害了。他和雪顏成了朋友,別人不肯跟雪顏一道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總是他陪著雪顏走。雪顏對他,還是淡淡的,不過在一起日子久了,慢慢的總會泄露一些肺腑之言。 漸漸的,小孫也發(fā)現(xiàn),雪顏,終還是有一點不對的地方。 是什么不對呢? 他不敢問。 有一天,他忽然發(fā)現(xiàn)雪顏的指甲縫里有一道淺淺的紅痕。趁雪顏不備,小孫湊近了仔細(xì)看看。雪顏的手生得很細(xì)致,幾乎不像是練武的人。那一道紅痕,隱隱有一股甜香。小孫是結(jié)過一回婚的人,知道那是胭脂。 那天半夜里,小孫爬到了雪顏的窗邊,舔開一角窗紙向內(nèi)窺探。 他看見雪顏在梳妝。 他身上束了一件大紅衣裳,看來不知是哪家姑娘的舊時嫁衣,流蘇都破爛了。一頭長長的青絲,被一雙纖手挽起來,用一根樹枝插上。對著鏡子瞧瞧,不滿意,又放下來重新挽。一遍挽,一遍曼聲唱著: “蕊黃無限當(dāng)山額,宿妝隱笑紗窗隔。相見牡丹時,暫來還別離。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心意竟誰知,月明花滿枝! 弄完了頭發(fā),又掂起一片胭脂抿了抿,撅起來,丹唇若櫻。忽然對著鏡子一笑,拾起一只眉筆,淺淺的勾出一彎新月。畫著畫著,神情又變了,一滴盈盈的淚水潸然而落。 他把眼淚捧在掌心,迎著月光照了照,自言自語道:“倘若我是女兒身,你要不要我呢?還是你真的喜歡莊主,根本就不喜歡我?”想著念著,又唱起歌來: “羅帶縷金,蘭麝煙凝魂斷。畫屏欹,云鬢亂,恨難勝。幾回垂淚滴鴛衾,薄情何處去。月臨窗,花滿樹,信沉沉! 小孫幾乎嚇得魂飛魄散。丁香沒有說錯,他們都沒有說錯。雪顏,是真的發(fā)瘋了! 忽然,他的耳邊掠過一絲涼意。有人示警,小孫跳到了一邊,發(fā)現(xiàn)他的背后,赫然是血娃娃那張冷酷而精致的臉,沒有半點表情。 小孫落荒而逃。 唐倩伶沒有理他,瞧著鏡臺前美麗絕倫的雪顏,幽幽的嘆了口氣:“不能再拖下去了! 百草堂里,幽幽暗暗,永遠(yuǎn)散不去那股怪怪的滲人的香氣。滿墻滿箱的藥草之間,枯坐著那個憔悴的殘廢女子。 “有沒有一種藥,可以讓人忘記過去?”唐倩伶作為優(yōu)曇莊主,還是第一回探望被囚禁的俘虜。 “在富春江畔葫蘆灣的深水里,長這一種叫做孟婆柳的水草。傳說中地獄里的孟婆湯,就是用它熬成的! 唐倩伶點點頭:“我可以讓人去找! 季如藍(lán)冷笑一聲:“喝了孟婆湯,不僅可以忘了丁香,連他自己是誰、從那里來都會忘得干干凈凈,更別提什么武功了!莊主栽培雪顏不容易,你就舍得讓他從此廢掉。” 唐倩伶愣住了,想不到流言還能傳到這個殘廢女人耳朵里。她轉(zhuǎn)而緩緩道:“那么你說,有沒有什么藥,讓他只忘記丁香這一段,別的……沒有影響?” “哪有這么好的事!”季如藍(lán)哈哈的笑起來,“忘記武功和優(yōu)曇山莊,比忘記丁香更容易。不過,莊主你忘了‘小憐香’和‘觀音散’么?” 唐倩伶心中一凜:不錯,用了孟婆柳,再服下這兩種奇藥,就沒有問題了。只是,對于雪顏,這樣做是不是太殘忍? “從此,雪顏就不會再想著斷袖、龍陽之類的骯臟事情。用了小憐香和觀音散,他就完完全全變成僅供莊主操縱的殺人機器,行尸走肉……” 唐倩伶盯著她的眼睛,想了片刻道:“多謝提醒。不過,他救過你的性命,你卻向我提出這樣惡毒的建議?” 季如藍(lán)笑得更加開心:“我知道,莊主會采納我的主意! 唐倩伶不再理會她,轉(zhuǎn)身走進(jìn)屋外陽光里。 也許變成行尸走肉,總比任由生命在無窮無盡的痛苦中萎謝掉的好。何況,唐倩伶真的不愿失去雪顏這樣好的一個手下呢!趕快去找孟婆柳,事情不能再拖延了。 不管丁香怎么想。 “如果你覺得雪顏不好,你就自己娶周小姐!碧瀑涣胬湫Α 丁香急忙搖頭,不能讓她有這樣的打算。從直覺里,丁香是不愿雪顏去和親的,不放心,他也說不清是為什么。但是,也許雪顏還是走了的好吧?留他在優(yōu)曇山莊,終不是長遠(yuǎn)之計。他努力的勸說自己。 那個少年只輕輕的瞟了他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 “我去娶周家小姐好了!毖╊伜芸隙ǖ膶μ瀑涣娴,“請莊主放心,雪顏此行,一定把金刀寨的事情都擺平了! “那就好。事不宜遲,明天就啟程吧。”唐倩伶道。 “這么急?”丁香嚇了一跳,“莊主,風(fēng)險太大了,我陪師弟一道去吧。” “不必了師兄,我一個人去就是!毖╊伬淅涞。 “副莊主還是留下不要走,莊里事情多。派小孫跟著雪顏好了!碧瀑涣鏀蒯斀罔F道,“雪顏啊……” 雪顏抬起頭來,瞧著唐倩伶和藹關(guān)切的笑容。 “不要讓我失望哦?” 雪顏帶了小孫和十二名身手利落的下屬,就這樣向玉門關(guān)迤邐而去。離開山莊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雪顏告訴丁香,他們會在辰時三刻出發(fā),其實卯時兩刻就走了。走的時候,唐倩伶帶著柳輕輕出來送他們。血娃娃那張臉,在淡淡的星光下閃著莫測的光澤。 馬很快,黃昏就可以到達(dá)金刀寨了。一路上,小孫的心思都在七上八下。雪顏悶悶的不發(fā)一言,并未察覺他的異樣。 唐倩伶的交代在小孫的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天黑以后,雪顏就會發(fā)病。必須在此之前,把藥酒給他灌下。不可有半點差池! 小孫知道莊主選中了他,是因為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知道雪顏病情的人。莊里其他人,理解不了莊主為什么會對這樣優(yōu)秀忠誠的部下施毒。 “以后,雪顏的一舉一動,按照我的安排行事。” 雪顏已經(jīng)人格分裂了。白天,他是優(yōu)曇山莊的骨干殺手;晚上,他是丁香的幽怨棄婦。莊主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繼續(xù)下去。但是,雪顏就應(yīng)當(dāng)從此喪失自己的記憶,變成一具沒有沒有靈魂的軀殼么? 遠(yuǎn)遠(yuǎn)的山坡上,金刀寨的輪廓,在夕陽的余輝里顯得格外雄壯。 “娶了周家小姐以后,雪顏就不必再回山莊了。我也不會讓丁香去見他——以防萬一。”血娃娃的計劃冷靜而周密,“這樣對兩人都好! 金刀寨的大門,已經(jīng)向優(yōu)曇山莊使者們敞開。 紅燈花燭,美酒佳肴。周尤根本就不在寨里。周家老夫人主持一切,金刀寨里上上下下,十分井然有條。倒是十二個全副武裝的優(yōu)曇殺手,顯得太不和諧。周家小姐早就梳妝好了,蒙著長長的方巾。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新人入帳。 那個少年白皙俊秀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瀾。挽著他的新娘子,緩緩的向洞房走去。 小孫猛地驚醒,再不投毒,可就來不及了!到時候怎么向莊主交代? “雪顏,雪顏!” 雪顏回過頭,瞧著小孫。 小孫梗著脖子道:“來來,你我弟兄一場,再敬你最后一杯!”他從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油葫蘆,琥珀色的藥酒顫顫抖抖的斟了出來。 雪顏,望著酒,沉思一回。然后接過那只凍石梅花杯,手一顫,酒就到了地上。 小孫呆住了,看見雪顏秀美的臉,浮著淡淡的虛晃的微笑。別人聽見雪顏道:“我兄弟醉了,在下先送他去休息。”于是小孫就癱軟著被雪顏拎了起來。因為雪顏順手點了他的穴道,把他拖到金刀寨外面。 “你什么意思!” “應(yīng)該是我問你!毖╊伒。 小孫說不出話。 “其實我不問,也都明白了!毖╊伒溃扒f主不知道,每個月我都要去看望百草堂的季姑娘。臨走之前,我又去了一回和她告別。但是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記憶了。我想,是莊主拿她試這種藥罷?” “你真聰明!”小孫苦笑。 唐倩伶拿到了孟婆柳,就逼著季如藍(lán)先服了一劑。她要防著季如藍(lán)是設(shè)計毒死雪顏,何況,這個女子知道的太多。 “我知道,莊主是為我好,忘記了他也許我會過得更好一些。但是,我不愿忘記,哪怕要承受終生的折磨,我都不能忘了他!彼牧伺男O的睡穴,“你打不過我的,別再想下毒了! 小孫努力想把眼睛睜開,擋不住睡意一陣一陣襲來,以至沒有聽見雪顏的話:“那原是我最珍貴的記憶,我所有的親情、愛情、友誼都在那里面,我不能夠忘記,直到我死去那一刻……” 雪顏回到金刀寨,發(fā)現(xiàn)原本熱鬧非凡的寨子,忽然間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了。 也不是一個人都沒有,在拜堂的花廳前面,并排躺著他的十二個手下,都被割去頭顱,鮮血染紅了織錦的地毯。 雪顏按住了腰間的劍,注意聆聽風(fēng)中的每一個細(xì)微聲音。 “哈哈哈哈哈……” 花廳外面?zhèn)鱽硪魂嚴(yán)蠗n的怪笑。 雪顏霍然回頭,看見一個紅衣的人影在日光中搖晃。那不是周小姐么? “小兔崽子!”那人嘩啦一聲扯下紅衣,拎在手里甩來甩去,“看你細(xì)皮嫩肉的,還沒長醒呢!居然想討老子做老婆,你來給老子作小還差不多!” 雪顏捺住怒氣,冷冷道:“這么說,金刀寨已經(jīng)在你手里了?” 周尤道:“不錯,金刀寨早就反了。你以為那個死老婆子能有多硬,還不是乖乖聽我擺布!那個小妞兒么,嘿嘿,也就是你名義上的老婆,早就被弟兄們分了。” 周尤的確是個厲害角色,在優(yōu)曇山莊的眼皮子底下蟄伏多年,居然被他一舉成功。此時,只有雪顏一個人了。他想起了唐倩伶的叮囑,不免緊張起來。 “出來!”周尤朝身后揮了揮手,幾十個扛著大刀精壯漢子像是從地底下一下子冒了出來,把雪顏圍在中心。那些漢子一個個膀大腰圓,太陽凸起,看起來都是金刀寨好手。 雪顏巍然不動。 周尤一聲冷笑,忽然一個白乎乎的巨物飛了過來。雪顏閃了開來,感到一陣透骨的腥臭與涼意。他馬上明白過來,是一具剝得精光尸體,渾身是血。 那是周家小姐,死得這樣慘。 雪顏再也忍不住了,長劍出鞘,朝周尤直刺過去。周尤一動不動,兀自冷笑。 忽然尸體墜地,反彈出一把柳葉刀。雪顏一躲不及,肩頭被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汩汩的流出。 一時不察,跟著無數(shù)的刀劍,如同天羅地網(wǎng)一般,向雪顏頭頂籠罩下來。 千鈞一發(fā)之際,臨空一聲清嘯,一只“大鳥”從天而降,撲拉拉的下來,擋在雪顏身上。眾人還沒看清那人是誰,只聽一陣乒乓之聲,手中的兵刃已被奪了下來。那人抓起雪顏的肩膀騰空一躍,兩個人影就象飛一樣的到了人堆外面。所過之處,試圖擋著他們的人,也被迅猛無比的手法撥倒,閃開一條道兒。周尤大怒著追出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抬不起來了。竟不知那人何時在他足三里上重重踢了一腳,害他動彈不得。 雪顏看見那人的臉,又悲又喜:“師兄……” 丁香悶悶的哼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去,一劍砍斷了周尤的脖子。 就像很多年來的習(xí)慣一樣,師兄弟的兩人并肩奮戰(zhàn),把一串串的劍光和熱血以極為揮霍的方式,拋灑向大漠的深處。 雪顏是最不喜歡殺戮的,然而此時他卻感到一種難言的甜蜜。所謂生死關(guān)頭,在一個殺手來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難得的是,關(guān)鍵時刻趕來的不是別人。 師兄呢?師兄的劍法,精彩絕倫,是峨嵋派的頂級之作。他接過了大部分的刀劍,把受傷的師弟,護(hù)在自己繽紛灑落的劍光里。令雪顏覺得,這一刻他有著綿綿不盡的力量。傷口還滴著血,他愈戰(zhàn)愈勇。 而敵人在不停的死亡。 直到金刀寨里,再看不見一個可以活動的物體。有的只是一地死尸,十里血泊。 丁香用劍指著地,警惕的四處觀望。雪顏從慢慢的坐了起來,忽然伸出雙臂,猛地抱住了丁香的腿。 “師兄,你終于來了……”雪顏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 丁香的劍,哐鐺一聲落在地上。他跪在雪顏面前,默默的為他理著亂發(fā),拭去臉上道道血痕。雪顏激動的勾著他的頸脖,幾乎語無倫次: “師兄,我們走吧,我們一起走吧!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優(yōu)曇山莊,到大漠那一邊去,就我們倆……一生一世,師兄,好不好……” 丁香仿佛觸了電,猛地掙出雪顏的擁抱:“師弟,你是不是又發(fā)瘋了?” 雪顏微笑著:“師兄,別再騙自己了。你為什么要來追我……” “我為什么要來!”丁香急躁的嚷嚷著,“你我?guī)熜值埽耶?dāng)然應(yīng)該來送你,這是禮數(shù)!你不要差了想頭!” 雪顏靜靜的瞧著他,丁香轉(zhuǎn)過身,避開他那幽深的眼光。 “我告訴你不要差了想頭!”丁香低聲重復(fù)道。 他們曾經(jīng)都差過想頭。假鳳虛凰,明明是不可能的事?v然這片白雪,燃起了他多少的眷戀,以至于千里萬里都要追過來見最后一面,但是,只要他還是優(yōu)曇山莊的副莊主,甚至說只要他還在江湖,他就不能不永遠(yuǎn)的拒絕下去。 他甚至已經(jīng)打探到,唐倩伶要讓雪顏忘記一切。雪顏不像他,他年長一些,對世事有更多的考慮,能夠承受更多的隱忍和痛苦。雪顏太單純了,既然受不了要發(fā)瘋,那他還是忘記的好。 “師兄,我知道我們之間……你不能給我什么!毖╊伣K于道,“我只要你一句話。一句就夠! 丁香咬著嘴唇,臉憋得鐵青。 那句話他在心里說過一百遍!但是有的事情,是永遠(yuǎn)不能說的,因為一說就錯。雪顏,你還是不懂。 一旦讓出一步,將來的一切都完了。他很知道。 他俯下身,去拾自己的佩劍。然而,那雙手不停的抖。 最后,他把劍緊緊攥在手心里:“什么也沒有!” 殘陽如血。 那個淡紫色的影子,深一腳,淺一腳,在起伏的沙地上,越拖越長。漸漸變成一只清奇古怪的大鳥兒,最后融化在漫漫黃沙里。 只剩下少年一個,孤零零的立在荒漠上,肩頭的刀傷,還在不停的流血。這時候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悄然破裂、溶化,就像峨嵋山頂?shù)谋┤谝粯印? 清朗的月亮,飄零在大漠邊上,被幾道霞光噬的殘破不全。晚涼的風(fēng)中猶有刀聲血影,吹拂人面,是一種微醺的感覺。 天色漸漸黯然。夜降臨了。 少年的臉上,忽然綻出一個璀璨無比的笑容。他蜷起纖長的身子,以一種癡迷的姿態(tài)茍伏在沙地上。用十指去挖掘,用長發(fā)去纏繞,用面頰去摩擦,讓層層黃沙把自己掩埋在深處。 “師兄,師兄……我是你的……” 忽然,嘴唇觸到了一件溫?zé)岬臇|西,于是不假思索的溜了進(jìn)去。浸透舌頰,又腥,又咸,直沖天靈。 ——是血!是人血! 他猛然抬頭,幾乎要吐出來。那是金刀寨的橫尸遍野,白骨紅血。是血,攪擾了他的瘋狂迷夢,令他一驚而起。 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 可他不能夠忘記。 他默默的把劍拾了起來。 小孫醒過來的時候,天上的北斗星已經(jīng)升起來了。風(fēng)中遠(yuǎn)遠(yuǎn)的飄來一縷縷血腥氣。他一躍而起,朝金刀寨奔過去。 那張秀美的臉在無邊的血泊中飄飄蕩蕩,白皙得幾乎透明,透出一種潔凈無比的光芒。 小孫驚駭?shù)谋鹧╊,眼睜睜看著他頸中流出溫?zé)岬囊后w,已經(jīng)漸漸干涸。 那把冰雪剔透的寶劍落在地上,沾著瑩瑩的碧血。 “替我上復(fù)莊主,我……辜負(fù)她的冀望了。” 他白色的嘴唇,還在一點一點的蠕動,小孫不明白,把耳朵貼了過去。 最后替雪顏整了整儀容。唐倩伶嘆了口氣,拉上了白布,命人合上棺槨。 在山莊的戰(zhàn)役中犧牲的殺手,都可以得到隆重的禮葬。何況是坐第四把交椅的雪顏,一向受人愛戴。 靈堂外面,跌跌撞撞的撲進(jìn)來一個淡紫色的人。 “丁副莊主私自出走,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唐倩伶淡淡道。 丁香瞪著血紅色的棺槨,眼睛也在充血。 唐倩伶冷笑一聲,喝退了左右。眼看眾人出去了,她一轉(zhuǎn)身,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冷然道:“他臨死之前留下了幾句話,小孫帶了回來。我想,他這一向以來,總也沒機會告訴你,此時不如我替他說了吧?” 丁香不置可否。 唐倩伶面不改色道:“他說他喜歡你,小時候聽師父講起你的事情,心里就有了你的影子。為了你,他才跑到優(yōu)曇山莊來,寧愿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對你是一種孩子式的感情。可是,那一天晚上,你不該把他當(dāng)成了你的妻子,令他失身。是你,讓他回不去了。 “他說,假如他真的是女兒身,也許你接納起他來,就會容易一些。你心里,拋不開的東西有很多很多,他眼睜睜看你拋棄他,卻沒有辦法…… “他一生都在等你的一句話,你便是不肯承認(rèn)。他知道自己執(zhí)妄,卻無法解脫,只好一日日的發(fā)瘋…… “終究是因為你死的,你好歹替他守一夜的靈吧!” 那一天晚上,丁香真的在雪顏的靈前,跪了整整一夜。整個山莊的人都聽見了他的哭聲,很是凄涼傷感,一直到半夜。然后便什么也聽不見了。 第二天,大家發(fā)現(xiàn)副莊主仍然伏在棺槨上,已經(jīng)斷了氣。 “以身相殉!碧瀑涣媛犚娤②s過來,對著丁香的遺體搖著頭,“倒也不枉了雪顏對他一片癡心。” 話語里仍是冷冰冰的沒有任何傾向:“既然如此,今后由柳姑娘接替副莊主的位置! 柳輕輕站了出來,唇上掛著肆無忌憚的冷笑。 小孫是最難過的,他把雪顏的遺體抱回山莊,親自目睹了這一場生離死別。忽然,他發(fā)現(xiàn)雪顏的棺槨上,淡淡有指甲的劃痕。他忍不住好奇的湊了過去,看出那原是三個字,字跡被血沾染了,中間一個,隱然是…“愛”。小孫不由得感嘆一聲,回頭望望丁香的尸身。 丁香就倒在他的腳邊,很近。然而更令人驚駭?shù)氖,淡紫色的衣領(lǐng)里,露出一道細(xì)細(xì)的紅線,那是一招很有名的——“風(fēng)剪一絲紅”! 他正要叫喊,卻看見唐倩伶威嚴(yán)冷酷的目光掃了過來,滿含殺意。 那一年,優(yōu)曇山莊兩大高手暴亡,沒有向外界透露半點可信的原因,直到有人從山莊里逃了出來。 那個人是小孫,他當(dāng)天夜里就偷偷的離開山莊,從此隱名瞞姓,亡命天涯。這個故事,我就是聽他說的。小孫覺得,血娃娃不會放過所有跟雪顏有瓜葛的人,所以他以為自己到了非逃不可的地步。 其實作為威震天下的優(yōu)曇莊主,唐倩伶未必肯輕易砍斷自己的臂膀。她所做的,只是一時激憤,幫另一個絕望的“女人”報仇而已。甚至于雪顏的那段遺言,也很可能是她的杜撰。女人對于這種事情的理解力好過男人,所以她編得很像,使丁香不能不感動,在他臨死的時候,甚至能夠懷有一種恬靜歸去的感情。 在優(yōu)曇山莊外面,有兩座墳塋,或者說是一座。因為很難講,墓碑是有兩個,鑿刻成不同的樣式,刻著不同的碑文,并排立著,相隔甚遠(yuǎn),看起來就像是同時埋葬了任何兩個的已故殺手。因為彼此不能有任何名分,所以只好是不相干的。 然而在那深深的黃沙下面,有一對棺槨頭碰頭,肩并肩,緊緊的靠在一起,仿佛傳說中的鴛鴦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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