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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繩
一、
上元之夜,京城的大街上結(jié)起無數(shù)明燈,城中無論男女老少皆闔家出門賞燈,熙熙攘攘。時而有人在空曠處點起焰火,“砰”一聲,繽紛的火焰綻開絢麗的光芒,引得人群歡笑不已。
這年的寒冬特別漫長,大雪從中秋之后就開始落下,竟比往年早了兩個月。雖經(jīng)歷苦寒,但上元節(jié)仍然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天氣難得晴朗,明月當(dāng)空,凍結(jié)的河流穿城而過,兩岸的燈火如同星漢匯聚。
風(fēng)華正茂的男女不畏寒冷,穿著鮮麗衣裳,走在大街上,或觀燈或觀人,顧盼巧笑,像花燈一樣裝點夜色。
“看到那男子了么?”石橋上,一個聲音道,“穿藍袍的!
“嗯,看到了!
“還有那紫衣女子,提著燈的那個!
“嗯,也看到了!
“我來,你看好了。”
一陣微風(fēng)從河上拂過,幾乎沒有人發(fā)覺,唯有橋畔的垂柳枝條輕搖。
阿嬋睜大眼睛,月光下,粉嫩的臉龐上滿是好奇。
仙童青茗念念有詞,未幾,將手中一段細細的赤繩拋起。赤繩在夜色中泛著微光,輕軟得如煙氣一般延展,落入涌動的人群中間。阿嬋看到赤繩將那藍袍男子和紫衣女子的手上纏住,須臾即消失不見。
“周奎,陳二娘。”青茗嘴里喃喃,低頭看著幽明冊,用朱筆在上面點了一點。
阿嬋:“……”她望著那對男女隔著人群錯開而去,沒多久,就各自消失在攢動的人頭那邊。
從前在凡間,月老赤繩定姻緣的傳說她聽過了無數(shù)次,可親身經(jīng)歷,卻是一種新鮮奇妙的感覺。作為月老宮新進的仙童,阿嬋看著前輩示范,又是緊張又是躍躍欲試。
“好了,下一對你來。”青茗繼續(xù)往冊子上看一眼,說罷,他騰云而起,沒走多遠,忽然發(fā)現(xiàn)阿嬋沒跟上來。
“放心,你是仙人了,凡人看不到你。”青茗在云端上向阿嬋喊道。
阿嬋這才放心,跟著一蹦,騰云上空中。
青茗:“……”
“你怎么騰云還用兔子跳?”他問。
阿嬋臉紅,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我習(xí)慣了……”
青茗不多廢話,嘆口氣,把幽明冊交給她:“尋人。”
阿嬋點頭,看看幽明冊上的名字,閉起眼睛。
天地間的喧囂樓宇皆隱去,只剩無數(shù)星辰般閃動的光。她感受它們,沒多久,她睜開眼睛,飛到了一處街角。那是鄰居的兩個孩子,此時正結(jié)伴賞燈。阿嬋念起口訣,拋出赤繩,系在了兩個孩童的手上。
青茗看著阿嬋,滿臉詫異。
“你方才未施以靈覺之術(shù)?”他問。
阿嬋搖搖頭:“我不會!
“那你怎尋到他們的?”
阿嬋說:“我閉上眼睛就看到了。”
“閉上眼睛?兔族的法術(shù)?”青茗一臉狐疑。
“這個……是吧……”阿嬋撓撓頭。
“罷了!鼻嘬鴽Q定不再追問,抬頭看看天空,道,“你還算機靈,時辰不早,我還要趕去洛陽,京城就交給你了。”
“我?”阿嬋吃驚。
“是啊,就是你。”青茗說著,將幽明冊和朱筆塞到阿嬋手里,“今夜人多易辨認(rèn),辛苦些也好。過了上元節(jié),人人都待在家中,我等就得一戶一戶去尋,可麻煩了!
阿嬋了然,點點頭。
青茗騰云遁身而去,原地只剩下阿嬋。
“砰”一聲,城中又有人放起了焰火。城中搭起了許多彩樓,以燈為飾,俳優(yōu)藝伎在樓上表演舞樂雜耍,引得駐足觀看的人們陣陣叫好。
阿嬋生性愛湊熱鬧,索性棄了騰云,隨著人群到處走。
“賣燈賣燈!新扎的兔燈,足上帶赤繩,月老保姻緣!”一名小販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向來往行人叫賣,“小娘子!兔燈保姻緣哪!這位郎君,買只兔燈送娘子吧……什么?不要兔燈?羊燈牛燈馬燈都有哪,全都帶赤繩啊郎君……”
那聲音隔著好遠都能聽見,幾名女子吃吃地笑。
“花燈也能保姻緣?這小販真胡謅!”
“是呀,還兔燈,兔子不是嫦娥的么?”
……
兔子怎么了,月老宮里也有兔子呀!
阿嬋聽著她們議論,頗有些不服氣。
街角有小販擺攤買元宵,炭爐上的鍋里冒著白騰騰的熱氣。阿嬋聞到這香甜的味道,正尋思著去哪里找些小石子來變成銅錢買元宵,她忽然想起自己現(xiàn)在是仙人,訛詐凡人就是觸犯天條。
阿嬋咽咽口水,遺憾地強迫自己走開。
她照著幽明冊上的名字,沒多久就拋了好幾段赤繩。冊上的名字越來越少,阿嬋覺得這工作也算得心應(yīng)手,不由得快活起來。
路過一處宅院的時候,她忽而聽到有人嘆息。抬頭,只見一個少女立在小樓的窗前,往雙手中呵一口氣,搓了搓,合十對月祈禱:“……小女子李瑤,只盼得一如意郎君,此生無憾……”
李瑤?阿嬋翻了翻幽明冊,里面沒有她的名字。
月老不曾為她安排郎君呢……阿嬋憐憫地想著,正要走開,一股誘人的香味隨著夜風(fēng)飄入鼻間,她停住腳步。
阿嬋順著味道找去,在少女窗臺旁的案上看到了一只小碗。
那是一只盛滿了元宵的碗,阿嬋聞著味道就能斷定,里面填的是蘿卜絲。
蘿卜絲元宵……阿嬋無限哀愁。
過了河是宮城,這里比任何地方都熱鬧;实塾H臨,領(lǐng)著宮眷內(nèi)官賞燈,與民同樂。
宮城的城門氣勢恢宏,城下矗立著幾十座花燈扎成的彩樓。
宮中內(nèi)侍在闕樓燃放沖天焰火,每燃一發(fā),都引得人群喧囂。冰凌倒掛重檐下,金漆像被凍住了一樣,卻在夜色中閃動著別樣的光彩。
冊上的最后一對男女也在觀燈的人群中,阿嬋沒費什么力氣就找到了,給他們系上了赤繩。
“看呀,廣陵郡王在那里!”阿嬋路過人群的時候,幾個女子興奮地議論,不住朝城樓上翹首。
“何處?”
“在那邊,看到了么,穿著紅錦袍。”
“呀……”
她也跟著抬頭。
瞬間,一聲呼嘯竄上天空,焰火爆響的剎那,亮如白晝。
人群“哄”地一陣贊嘆。
阿嬋看到那少年的面容被漫天的絢爛照亮,流光勾勒著輪廓,俊美而優(yōu)雅。他坐在裘衣玉冠的貴人之中,教人一眼即觸;他的頭微微抬著,似在觀望焰火,又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淡然。
阿嬋愣了愣。
“廣陵郡王呢……”又有人嘆道,“他要是能看一眼這邊該多好!
阿嬋的心里忽而一動。
她翻看手中的幽明冊,把皇族的名字封號逐個看,可找了半天,卻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廣陵郡王出現(xiàn)在里面。
也是個孤獨的人呀……阿嬋心中亮堂。
小樓上,李瑤的窗戶被微風(fēng)吹開。她只在榻上打了一會盹,醒來時,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案上的元宵已不翼而飛。
空碗邊上,落著幾滴湯汁,還有一張紙。
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寫著:“李瑤臺啟:悉爾心愿,郎君已擇。收取元宵一碗,是以報償!甭淇钐,是個腳印一樣的東西。
二、
上元節(jié)過去,天庭的月老宮終于能喘一口氣了。
月老宮坐落在一處彩霞堆做的云臺之上,這里不同于人間的喧囂紛雜風(fēng)雨難測,九霄云氣繚繞,祥和寧靜,天空永遠澄藍明凈。
宮里的仙童們偷得半日閑,正聚在一處聊天。
天庭的仙人不缺談資,近來最大的八卦,是錢塘龍女和東海龍子鬧離婚的事。
“要我說,這事不能論誰對誰錯!鼻嘬朴频溃板X塘龍女貌美,東海龍子多疑,脾氣又暴躁,每回發(fā)火就引海水倒灌錢塘,錢塘江口都給沖成了喇叭形!
另一名仙童紅珞聽了,贊同的點頭,“這話不錯。錢塘龍女說話細聲細氣,怪不得總要跑回娘家!
阿嬋聽著他們說,疑惑地問,“他們當(dāng)初也是月老定的婚姻么?”
青茗和紅珞對視一眼,啼笑皆非。
“他們哪里輪得到月老來管?”青茗道,“月老只管凡人,龍子龍女可都是神仙!”
“不過話說回來,我聽說神仙的姻緣原來也是月老管的!奔t珞道,“后來發(fā)現(xiàn)麻煩太多,便推了!
“我也聽說過!鼻嘬恍,“當(dāng)初鬧過好幾對呢,嫦娥啦、織女啦、七仙女啦什么的,月老頭痛得很!
紅珞嘆氣:“月老也不容易哪,你看牛郎織女星漢永隔,其實是王母做得太過不是?可誰敢罵王母,怨氣就全沖向月老呢!還有那董永七仙女,當(dāng)初那是玉帝醉酒興起編的段子,月老照做,可人家七仙女不愿意呀!”說著,他表情很惆悵,“你看都過去多少年了,瑤池那么近,七仙女都不肯來洗澡……”
青茗“嘖嘖”搖頭,總結(jié)道:“里外不是神呢!”
阿嬋聽他們說典故聽得入神,睜大眼睛。
“話說阿嬋,”紅珞轉(zhuǎn)過頭來看她,“你一只新登仙的兔妖,怎來了月老宮?”
“我……”阿嬋想了想,神色茫然。
這個問題她也不知道。阿嬋當(dāng)初以兔妖之身登仙,而入了仙籍就要受天庭分派仙職。管仙籍的有司看了阿嬋半天,又想了半天,大筆一揮,把她分到了月老宮中做仙童。
月老宮專司人間婚姻,在下界也是個出名的去處。不過阿嬋作為一只兔子,當(dāng)初最大的愿望卻不是月老宮,而是去廣寒宮當(dāng)玉兔。
那可當(dāng)真是個好崗位。修仙前,兔族長老就告訴阿嬋,玉兔吃喝管飽,伙食由天庭的御廚直接供應(yīng),仙圃中的蘿卜要多少有多少。
當(dāng)時聽到這話,阿嬋全心向往?傻搅颂焱ニ疟У匕l(fā)現(xiàn),嫦娥只有一位,玉兔也只有一只,千萬年過去,無數(shù)小兔子熬成了老兔子又蹬腿斷氣,月宮里的玉兔從沒換過……
“難道沒人跟你說過么?”阿嬋將來龍去脈說完了之后,紅珞匪夷所思地看她,“仙人不會肚子餓,而且仙圃里什么寶樹神花都種,就是不種蘿卜!
“沒人同我說過,”阿嬋一臉委屈,“我身旁的全都是兔子!
紅珞:“……”
“阿嬋當(dāng)玉兔也不錯,”青茗道,“你毛色純白,個頭又正好,確是嫦娥喜歡的那類兔子……”
“阿嬋!阿嬋何在?”正說著,一名仙童突然急急而來,見到阿嬋,沖沖地朝她招手,“快回宮中!你闖禍了!”
月老宮中,云彩繚繞,氣氛卻有些嚴(yán)肅。
阿嬋到得殿上,只見一位仙吏正同月老說話,擰著眉頭。
“仙君!卑茸呱锨,向月老行禮。
“這就是那仙童?”不待月老說話,仙吏打量著阿嬋。
“正是。”月老撫須頷首,說罷,轉(zhuǎn)向阿嬋,“這位上仙有話問你,如實答來!
阿嬋的心惴惴然,答應(yīng)一聲。
仙吏也不客氣,嚴(yán)肅地看著她:“這位仙童,我且問你,上元之夜,你可曾擅自將凡間廣陵郡王牽以赤繩?”
阿嬋的心一彈。
“是!彼话驳乜聪蛟吕希姓J(rèn)道,“我見這郡王與一女子皆無婚姻,便順手……”
“順手?”仙吏瞪起眼睛,“你可知廣陵郡王是誰?他可是凌霄君!你怎敢擅定神君婚姻?!”
凌霄君?
阿嬋懵然。凌霄君她知道,大名鼎鼎,乃是王母最小的兒子,四時之神。據(jù)說他出生時,九霄寶光普照,懸圃萬花齊開,江海揚波,日月并耀,眾神齊聲禮贊……當(dāng)然這些都是廢話,阿嬋不明白的是,廣陵郡王怎么成了凌霄君?
“上仙息怒!痹吕喜换挪幻Φ,“我這仙童新來,不曉事理。然則老叟有一事不明,凌霄君既是神君,投去下界做什么?”
“上頭的事我怎知道!”仙吏瞪眼:“反正凌霄君在命冊上本無婚姻,那女子本當(dāng)早逝,這仙童擅做主張,二人險些被改了命!”
阿嬋臉色發(fā)白。
“險些?”月老卻聽出門道,呵呵一笑:“如此說來,并未釀成大亂!
仙吏自知嘴快說漏了話,瞥瞥月老,沒好氣地說:“幸虧冥府發(fā)現(xiàn)得早,暫將此事瞞了下來。如今女子手上赤繩已除,可凌霄君乃神君之魄,冥府鬼仙近身不得!”
月老不解:“如此……”
仙吏瞪阿嬋一眼:“有司說了,此事宜小不宜大,赤繩誰系上的,就由誰去解!”
三、
阿嬋兔生漫長,闖禍無數(shù),賠罪也賠得海了去了。不過像凌霄君這樣的大神,她這么個小兔仙別說賠罪,賠笑都沒門。
所以好奇害死兔,如果忽略此事的起因是阿嬋闖了禍,她其實挺興奮。
那可是凌霄君,據(jù)說掌握了四季更替的凌霄君……
“我能先去一趟紫霧山么?”被仙吏押著下凡的時候,阿嬋問。
“去做甚?”仙吏瞥她。
阿嬋臉紅:“我覺得兩手空空不好,紫霧山有我種的蘿卜,可大可甜……”
“凌霄君不吃蘿卜。”仙吏冷冷道。
時值夜里,銀裝素裹的天地間萬籟寂靜,騰云在京城郊外的一處園林中降下,阿嬋望去,只見月色映著白雪,眼前是一片造式精致的樓臺。
“去吧!毕衫魧Π日f。
阿嬋望著那些樓臺上星點的燈光,躊躇地看向仙吏。
仙吏臉上有些敬畏,道:“凌霄君就在那里。”
阿嬋應(yīng)聲,鼓起勇氣,召喚云氣往那樓臺一跳。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眼見那樓臺上璀璨的燈光近了,阿嬋突然覺得一陣罡風(fēng)迎面而來,身體像被剝離似的變輕。
下一瞬,她愣住。
阿嬋變回了兔子的本相,吊著四只爪子,兩只耳朵被人牢牢抓在手中。
少年長身立在面前,低頭看著她,面龐映著清冷的月光,玉一樣皎潔。
四目相對,阿嬋望著眼前的人,那人也看著她,漂亮的眼睛里升起詫異,或者……興奮?
“郡王!窗邊可冷了,快進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從室內(nèi)傳來。
廣陵郡王,不,凌霄君轉(zhuǎn)頭看了看那邊,大聲道:“嗯,我抓到了……!”
阿嬋趁著他走神,連忙一掙扎竄下地去,一溜煙躲進了旁邊的矮榻下面。
一陣腳步聲急急而來:“怎么了?”
“兔子!绷柘鼍穆曇敉钢吲d,“我方才在窗前賞月,突然刮來一陣風(fēng),我伸手一擋就抓到了一只兔子!”
“兔子?”尖細的聲音疑惑,“在何處?”
“躲到榻下了!”
一陣窸窣聲逼來,阿嬋縮作一團躲進角落。
“沒有兔子!
“可……”
“哎呀郡王我的小神仙小祖宗!您想養(yǎng)兔子小人知道,可也不能站在窗口吹風(fēng)呀!我看看……哎呀,額頭都發(fā)燙啦!這要是傳到王公耳朵里小人這內(nèi)侍還有命在么?快跟小人回房去吧,求求您了……”
那啰啰嗦嗦的聲音隨著腳步遠去,阿嬋等到周遭安靜了,才從矮榻下鉆出來。
凌霄君……她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那個少年無論言語神態(tài),都是個凡人少年的模樣,他真是神君么?
阿嬋一邊想著一邊抖去皮毛上飛灰塵,默念口訣想變成人形。
可是念了幾次,她仍是獸形。
嗯?阿嬋一陣心慌,再念……
“沒用的,小仙!币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凌霄君周身法障乃是天庭之術(shù),閑雜妖仙一旦接近,法術(shù)盡封!
阿嬋吃驚轉(zhuǎn)頭,卻見帷帳下臥著一只小狗,長耳金毛,眼如銅鈴 。
"你是誰? "阿嬋本能地后退兩步,前爪防御地護在身前。
小狗卻不答話,抬頭往空氣中嗅了嗅:“嗯,瑤池的味道,還有月老那叟兒……你是月老宮的?”
阿嬋耳朵直立,瞪起兩只紅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你……你到底是誰?”
“我么?”小狗伸個懶腰,抖抖金毛,清清嗓子神氣地說,“我乃凌霄君座下守護,神獸敦頤!”
阿嬋:“…… ”
月光透過窗欞,室中溫暖而安靜。
床上,少年正在沉睡,輕淺的呼吸在錦衾下起伏。
阿嬋扒著床沿,小心地把他的手腕拉出來。她念動解除赤繩的口訣,試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沒用的,”自稱神獸的小狗敦頤在一旁悠悠道,“法障乃王母親自設(shè)下,你不見連神獸我也成了這模樣?”
“為何要設(shè)法障?神君怎么了?”
“凌霄君病了!倍仡U眼睛上的兩撮毛垂下 ,看起來很憂傷。
“病了?”阿嬋不解。
敦頤嘆了口氣:“說來話長,你可知天柱?”
阿嬋點頭:“知道!碧熘诶觯饲嫣斓纳裎。
敦頤道:“去年天柱崩出裂痕,天地傾斜,北方玄冥之風(fēng)涌入。凌霄君奉命前往修補,耗盡神力,又受了極寒侵蝕,回到天庭之后便沉睡不醒!
“沉睡不醒?”阿嬋詫異地看向床上臥著的身影:“那這……”
“神君也有靈魄,凌霄君為避寒毒,靈魄出體,故而降下凡間!
阿嬋睜大眼睛,好一會,道:“凌霄君這樣,天庭那么多神仙都不管么?玉帝王母太上老君,都是法力無邊的上神!”
敦頤苦笑:“神君也是上神,能侵蝕神君的寒毒,乃是天地混沌之時留下的惡力,即便玉帝王母也近前不得,唯有神君自己驅(qū)散!
阿嬋又望向雪地,輕聲道:“那凌霄君……嗯,我是說廣陵郡王,他知道自己是誰么?”
敦頤搖頭:“他不知自己是誰,也沒有神力!
阿嬋低頭不語 。
敦頤看看她,“要不,我?guī)闳グ菀娡跄??br> 拜見王母,仙吏和冥府極力隱瞞的事就敗露了。
阿嬋耷拉著耳朵,小聲說,“不必了。”
四、
少年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床邊上臥著一只兔子,毛色純白,像雪團一樣。
他一下坐起來,看著白兔又驚又喜:“是你!昨夜我抓住的就是你對么?”
白兔望著他,兩只紅紅的眼睛水亮,就像海外進貢的紅寶石。
少年越看越覺得喜歡,伸手把白兔抱起來。白兔毫不掙扎,被他抱在懷里,只將兩只耳朵動了動。
“真乖,比阿黃好多了!”少年露出笑容。
床下,小狗斜睨他一眼,不滿地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睡覺。
京郊廣陵郡王的山莊里又出奇事,郡王居住的小樓中莫名其妙出現(xiàn)了一只白兔,郡王喜歡得不得了,去哪里都帶著它。不僅如此,那白兔好吃得很,每天能啃掉一大車蘿卜。
“郡王命中可是愛招獸物?”知情的內(nèi)侍們議論道,“上次那黃狗也是如此,不聲不響就出現(xiàn)在郡王身邊,也不知從哪里來的!
“郡王沒有兄弟姊妹,真是太寂寞了呀!
……
“你何時回天庭?”敦頤看著蹲在地上樂滋滋啃著蘿卜的阿嬋,不滿地說。
“暫時回不了!卑冉乐}卜,兩腮鼓鼓,“我還未解開赤繩呢!
敦頤不屑地冷哼:“那要等到猴年馬月?”
阿嬋不置可否。
“我說你怎么這么饞,”敦頤繼續(xù)哼哼唧唧,“都登仙了!
“哦,我原名就叫阿饞,”阿嬋答道,“可長老說著名字給仙人用不合適,就改成了阿嬋!
敦頤:“……”
回什么天庭呢。阿嬋心里道,就算赤繩解開了她也不想回天庭。這里多好呀,蘿卜要多少有多少,這可是她一直以來夢想的玉兔待遇,阿嬋簡直樂不思天了。
廣陵郡王養(yǎng)了白兔幾天,越發(fā)喜歡,夜里寒冷,他干脆抱著白兔一起睡覺。
說實話,阿嬋很是害羞。
由于立志修仙,她兔生純潔,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上千年,公兔的小爪都沒牽過。
在敦頤鄙視的眼神中,她被廣陵郡王抱著懷里蓋上被子。夜里燈滅,她趴在廣陵郡王的胸口,只覺暖烘烘的。抬眼,少年的臉靜謐而精致,睫毛長而整齊,像羽毛一樣。
胸口“咚咚”地響,阿嬋能聽到兩個心跳。大的是廣陵郡王,小的是她。
那聲音一下一下,像搖籃曲一樣,阿嬋慢慢閉上眼睛。
墜入夢鄉(xiāng)前,她想,有人抱著睡覺也不錯呢……
霧氣繚繞,幻境如夢。
阿嬋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四面是白雪覆蓋的山野,樹木石頭都像白頭老翁,唯有一道泉水流過,淙淙清亮。
阿嬋呵一口氣,白白的,她卻并不覺寒冷。低頭看去,她身上穿著衣裳,廣袖長裾,自己竟是人形。
一陣笛聲隨著風(fēng)散落傳來,阿嬋循著找去,在白雪上留下一個一個小巧的腳印。
紅梅正在綻放,花瓣被凍在冰里,晶瑩而明艷;浞鍪瑁幻滓律倌曜诖笫,微微低頭,聚精會神地吹著一支玉笛。
那笛聲動聽而悠長,如水如風(fēng),縈繞不止。
阿嬋愣了愣,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廣陵郡王。
似乎察覺到動靜,少年也抬頭望來,笛聲戛然而止。
阿嬋看著他,詫異地說:“廣陵郡王?”
少年放下玉笛。
“廣陵郡王?”他微笑地?fù)u搖頭,聲音清和如泉水,“我叫凌霄。”
凌霄?阿嬋懵懂地眨眨眼睛,片刻,道:“我叫阿嬋!
“你在做什么?”阿嬋看看四周,只覺得這里荒涼寂寞。
“吹笛!绷柘龃鸬溃f著揚揚手中的玉笛,“好聽么?”
阿嬋點點頭:“好聽!
凌霄莞爾:“那你能坐下來陪我么?我在這里吹笛吹了許久,一個人也不曾見。”
“好呀!卑赛c點頭。
二人并坐在大石上,凌霄又吹起玉笛,阿嬋聽著,只覺那笛聲美得引人出神。
“你為何要吹笛?”一曲罷了之后,阿嬋問。
“我吹笛,這些花才會開!绷柘龅溃钢干砼砸豢锰覙。
阿嬋看去,那桃樹枝頭已經(jīng)生出了幾個花苞,粉粉的。
“春天來了,它們就會開的!卑日f。
凌霄俊美的眉目間籠上一層低落,“可春天遲遲未到,我須把春天喚來。”
阿嬋看他憂郁,有些于心不忍,道:“你這本事,我也有呢!
“哦?”凌霄看向她,眼睛清亮,“你會?”
阿嬋點點頭,從袖子里拿出一棵小苗,拔開雪種到泥土里,然后口中念念有詞。一團清澈的光從她指間溢出,落在小苗上。
小苗的葉子慢慢長高,沒多久已經(jīng)到了半腰。
阿嬋沖凌霄一笑,把整叢葉子拔起,底下,一個白胖胖的蘿卜帶著泥土拔了出來。
“。 绷柘鲆残ζ饋。
“送給你!卑劝烟}卜捧給他,臉上有些羞赧,“可惜我只會種蘿卜!
凌霄搖搖頭,含笑地把蘿卜收下,和聲道:“真好,第一次有人送我蘿卜,謝謝你!
阿嬋笑笑,粉嫩的臉上漾起淡淡的紅暈……
霧氣消弭,梅樹、桃樹、流水和凌霄都消失在黑沉之外,阿嬋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做了一個夢。
她趴在廣陵郡王的胸口上,兩個心跳仍然疊著。晨光淡淡透過窗戶,廣陵郡王的睡臉仍然靜謐。
阿嬋把夢境之事告知敦頤,不出意料,他相當(dāng)吃驚。
“你法力被封了,仍能入夢?”
“不是入夢之術(shù),”阿嬋想了想,道,“長老說,這叫遁夢,是天生的本事!
“天生的本事?”敦頤疑惑:“你們兔族天生的本事不是吃蘿卜么?”
阿嬋撓頭:“我也不知,他說這本是只有兔子會,千萬只兔子里面又只有一只兔子會,碰巧……”
“好啦好啦!倍仡U打斷她的廢話,道,“既然如此,那是好事。凌霄君的精魄在沉睡,你若能幫他醒來,那是再好不過!闭f著,他興奮地一拍阿嬋肩膀,“太好了!要是王母知道……”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發(fā)現(xiàn)廊下兩名內(nèi)侍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里。
敦頤:“……”
阿嬋:“……”
當(dāng)他們努力地扮作小狗撲兔子游戲,那兩名內(nèi)侍終于走開。
“我眼花了么?我怎么覺得那狗和兔子像在說話?”
“是呢,那狗還拍了兔子一下。”
“是郡王訓(xùn)練的吧?”
“郡王真厲害呀……”
五、
如敦頤的計劃,廣陵郡王每晚都抱著阿嬋入睡,于是阿嬋每晚都能見到坐在桃樹下的凌霄。
他們每次見面都很快活。
凌霄吹玉笛給阿嬋聽,阿嬋種蘿卜給凌霄吃。他們聊天,聊天庭的事,也聊地上的事。凌霄給阿嬋講天庭的八卦,阿嬋給凌霄講兔族的趣事,二人常常逗得哈哈大笑。
“你真有趣。”凌霄快樂地對阿嬋說:“我從前住在懸圃,常常只有我獨自一人,從來無人與我這樣說話。”
“可是你有神獸呢,敦頤也不錯!卑日f。
凌霄搖搖頭:“敦頤是個愛睡覺的悶瓜,我想遛狗他都不肯。”
阿嬋不禁同情,凌霄真是個孤獨的神呢。
“你離開這里好么?”她說,“這里太寂寞,敦頤王母他們都盼著你回去。”
凌霄聞言,漂亮的雙目染上黯然。
“我出不去!彼p聲道,“我要把春天召來!闭f罷,他低頭繼續(xù)吹起玉笛,曲調(diào)中滿是淡淡的憂傷。
時日一天一天過去,轉(zhuǎn)眼已是三月?纱蟮厣先匀槐话籽└采w,全然是嚴(yán)冬時節(jié)。
大地上無論人們還是飛禽走獸都一片恐慌,聽說皇帝已經(jīng)好幾次親自祭奠天地,祈求春暖冰釋。
山莊里也惴惴不安。
自從那日說過話之后,阿嬋再也沒能遁夢見到凌霄。而進入二月以后,廣陵郡王突然生起了病,整日低燒,臥床不起。
他的母親淮陽王妃聞言大驚,認(rèn)為這是小樓里簒養(yǎng)獸物引起的災(zāi)禍,即刻命人將廣陵郡王小狗和白兔打死。但奇怪的是,當(dāng)內(nèi)侍提著棍杖來到,這兩只小獸卻已經(jīng)沒了蹤影。王妃更加篤定兒子是中了妖邪,請道士做法驅(qū)鬼。
夜里,小樓燈火寂寥。
守夜的內(nèi)侍坐在床邊打著哈欠,突然,腦后一記悶響,他倒了下去。
“輕點!”阿嬋瞪向咬著木棍的敦頤。
“知道!”敦頤咬著內(nèi)侍的領(lǐng)子把他拖到一旁,道,“你快些,這些內(nèi)侍一個時辰換一次值!爺爺?shù),沒有法力真窩囊,汪!”
阿嬋不等他吩咐,已經(jīng)鉆進了被子里。
廣陵郡王臉色蒼白,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很難受。
阿嬋伸出爪子,安慰地摸摸他的臉,然后聚精會神,趴到他的胸口上。
云煙在眼前變幻,地上的雪比以前更厚,風(fēng)也刮得更厲害。
梅樹和桃樹上的花都已經(jīng)不見了,嶙峋的枝干像干瘦的病人,萎靡不振。那道泉水也已經(jīng)凍結(jié)成冰,泛著慘白的亮光。
可是一陣笛聲仍然傳來,零零落落,卻延綿不絕。
阿嬋循著笛聲奔去,未幾,忽然見到一棵桃樹下,凌霄正倚靠著樹干吹笛。
“凌霄!”阿嬋跑過去。
凌霄聽到聲音,抬起頭。
阿嬋吃了一驚。
那是一張病弱的臉,蒼白得像雪一樣。凌霄的頭無力地向后靠著,卻仍然堅持吹笛,笛音微弱而堅強地對抗呼嘯的風(fēng)聲。
“凌霄!你……”阿嬋握住他的手,忽然感到刺骨的冰涼!鞍取!绷柘鲂π,苦澀而虛弱,“你不該來這里。”
阿嬋抹一把臉上的淚水:“我不來還有誰來,凌霄,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凌霄看著手上的玉笛,搖搖頭:“阿嬋,我走不得,你可知為何?”說著,他把袍裾掀開。
阿嬋低頭一看,頓時睜圓了眼睛。
他的雙腿已經(jīng)凍成了冰塊,堅硬如巖石。
凌霄苦笑:“自從我來到這里,我的腿就凍住了,現(xiàn)在寒氣升到了胸口,沒多久就會凍住全身。”
“是玄冥的寒毒?”阿嬋顫聲問。
凌霄不答話,笑容蒼白得透明,“阿嬋,你快走,等到我吹不動玉笛,就連你也出不去了!
阿嬋沉思,好一會,輕聲道:“我來將它化開。”
“不!”凌霄的神色突變,正要把她推開,阿嬋卻已經(jīng)將雙手握在了他的腿上。玄冥的寒氣如同鈍刃戳入,阿嬋痛得幾乎抽搐。
“阿嬋!”凌霄暴喝,用力掰她的手,阿嬋卻一動不動。
“不!我要帶你走!”阿嬋亦向他大聲喊道,周身泛起了光,蒸蒸而起,如同火焰。
瞬間,熱力陣陣襲來,凌霄的雙腿開始有了麻麻的知覺,他身后的桃樹上,冰雪開始融化,一片嫩葉從枝條里抽出,抖掉了上面的冰晶。
凌霄的手微微顫抖,再也推不動阿嬋。
阿嬋正在散出千年的法力,為他對抗玄冥的寒毒。
淚水從凌霄的眼睛里涌出,落在雪上,化開道道痕跡。
“凌霄……吹笛……吹笛!”阿嬋喘著氣,臉色已經(jīng)發(fā)白。
凌霄忍著悲傷,把玉笛放在唇間。
呼嘯的寒風(fēng)中,笛聲如同利刃,將冰凍鑿穿。笛聲的末尾,阿嬋的聲音如同淙淙春泉:“凌霄……我還沒吃過懸圃上的蘿卜,你將來想吃蘿卜就在懸圃上種些,好么?”
六、
就像嚴(yán)冬突如其來,一夜之間,春風(fēng)自南方而來,大地上到處是冰消雪釋的聲音。
人們終于擺脫苦寒,紛紛從蟄居已久的屋舍里出來,歡慶這遲來的春天。
萬物復(fù)蘇,草長鶯飛。春天的花朵爭相竟放,尤其是桃花,粉白嫣紅,開得如海一樣。
廣陵郡王的病好了,卻不肯留在府中。他辭別父母,獨自挎上行囊,登上了前往南方的大船。跟著他的,只有一只金毛小狗。
“郡王要去何處?”內(nèi)侍們議論紛紛,“為何要去南方?”
“不知道呢,聽說他一直念叨著兔子,難道要去南方找兔子?”
……
南方的紫霧山上,古樹參天,清澗流泉。夕陽的光芒透過樹梢,落在林中的霧氣上,染出淡淡的粉紫色。
不過,這里并不安靜。
山谷里聚集了上千只兔子,能變成人形的拿著木棒,獸形的齜牙,所有的紅眼睛都瞪著面前的不速之客。
“阿嬋不在!”滿臉褶子的兔族長老站在一塊石頭上,甕聲甕氣地對幾丈開外的少年和狗喊道。
“怎會不在?”敦頤急道,“我那時將阿嬋帶來此處,就是交給了長老!”
“不在不在!”兔子們紛紛嚷嚷,“回去回去!”
“阿嬋多好的兔子,好不容易登仙,千年道行就這么毀了!”
“就是!天庭都是壞神……”
敦頤終于發(fā)怒,“吼”一聲化作金毛巨獸,齜牙瞪著眾兔,威風(fēng)凜凜。
兔子們嚇得后退幾步,卻不逃走。
“敦頤!”一個清澈的聲音喝道,凌霄責(zé)備地看了敦頤一眼,讓他退下。
“家臣心急,還請長老見諒!彼锨,端正一禮,道,“阿嬋果真不在此處?”
“喲呵,尊神大禮,小妖可不敢受!”長老悠悠道,卻斬釘截鐵,“不在!”
凌霄沉吟,片刻,點點頭:“如此。”說罷,他取出一物,雙手捧前,“阿嬋說要吃懸圃的蘿卜,我近日終于種得。若長老見得阿嬋,還煩將此物轉(zhuǎn)交!
長老和兔子們都愣了。
只見那蘿卜又白又胖,表皮光滑無暇,如一塊上好的白玉。
“哦哦,也好。”長老掩飾著眼饞,正要接過,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白色的影子突然飛一般跳過來,把蘿卜奪了去。
兔眾大驚。
凌霄看去,臉上卻露出笑容。那是他朝思暮想的白兔,此時正抱著蘿卜躺在地上,心滿意足地啃著。
長老一臉挫敗。
凌霄上前,將白兔和蘿卜一并抱起。
“好吃么?”他輕聲問。
白兔動動耳朵,卻不回答。
“神君,她如今已經(jīng)打回初生之年,什么都不懂!倍仡U在旁邊遺憾地說。
凌霄不語,默默摸了摸兔子的腦袋。
“慢著!”兔族長老自知攔不住,卻不甘心,氣鼓鼓道,“阿嬋已經(jīng)不是神仙,去什么天庭!”
“因為她同我說過,她想吃懸圃的蘿卜!绷柘鑫⑿Γ﹃柟庠谄岷诘碾p眸中燃著溫柔的色澤,“我種了許多!闭f罷,他轉(zhuǎn)身離開,微風(fēng)拂著廣袖,懷中尖尖的耳朵在地上留下長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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