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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時光
(壹)芝渺篇
我本是昆侖山巔一株無憂無慮的小靈芝。每日無事,愜然于天地之間,吸收日月精華。
記得當時混沌初開,千年之后,不知怎的我便飛升成仙。
記得當時天界門庭冷落,仙人寥寥無幾。我本性懶散,糊里糊涂便成了仙,處在悠悠云端與他仙面面相覷,只覺乏味。遂與其他仙人拜別后,仍是回了昆侖。
后來呢,便聽說東方梧桐林里的火鳳凰啻炎,排除萬難成為眾神之首,當上了天帝,立下了一系列極為冗長的規(guī)矩。后來又聽說西方昆侖里隱居著個與世無爭看淡榮華的遠古上神。
不過,那些也與我無關(guān)了罷。
輾轉(zhuǎn)千年,天上小輩愈漸多了起來。
相比那里的熱鬧,昆侖倒顯得越發(fā)的冷清。
偶爾也來幾位客人,不過逡巡便去。畢竟昆侖山確實極寒,任是仙法高超,也抵擋不住那沁人的涼意。
不過我倒也樂得清閑。
天池里蓮花開了又落,不知又是幾個千年。
我業(yè)有上萬歲了罷。
每日,我便坐在昆侖山巔冥想,渴時飲雪,餓時亦飲雪。偶爾青鳥問我:“姥姥,您不悶嗎?”
悶?為何物。
殊不知千年萬年都已過來了。
我本是草木。能夠安寧愜意生存于大自然之內(nèi),便是極大的滿足。那聽他們說的天上的浮華,人間的樂趣,尚不覺得渴求。
或許是從未見到過罷,便不會艷羨。
我本是不知因何而生,不知何時而離去,又或是與天地同期。一直以為漫漫時光,將這樣過去。
誰知,命中卻自有定數(shù)。
那日青鳥從天界遙遙捎回一壺酒。道是酒仙菩提耶新釀制的沙彌醉。
“沙彌?和尚么?吶,和尚也貪杯?”我不曾愛過酒,只一回飲過仙鶴白羽從人間拎來的女兒紅,初嘗一口,便覺辛辣嗆鼻。之后凡有小輩贈酒之事,皆讓青鳥回絕了。
當時青鳥還嗔怪我道:“姥姥真是不識好貨。這酒呀,初嘗清冽,爾后甘甜,回味香醇又帶著點淡淡的苦澀。姥姥不愿嘗,算是可惜了!
這個小酒鬼。
依我看,清冽,也不過昆侖山上的雪。甘甜,更不過天池的水。
至于苦澀么,又有誰愿意去嘗?
如今,青鳥百般好言相勸,邀我放下身段品一品這據(jù)說是難求珍惜的沙彌醉。
“好罷!蔽野櫫嗣迹昧藟貙刈鞂适中牡沽艘稽c,卻聽得青鳥“哎”了一聲。我不欲理她,低頭伸出舌頭舔了舔,再舔了舔。
然后咂咂嘴。仰首,整壺慢慢飲下。
“姥姥,姥姥,您慢點,慢點,留些給青鳥呀。姥姥……”這只小鳥又開始咋咋忽忽叫喚了。
我只得停下。搖搖手中不到半瓶的沙彌醉,道:“唔,不錯!庇趾攘艘豢凇
“吶,小青鳥,還有么?”
“姥姥,您都喝完了!”青鳥苦著臉。
看著青鳥漂亮的小臉皺成一團,我伸手拍了拍她發(fā)頂,又捏了捏她的臉頰,突然發(fā)現(xiàn),青鳥這小模樣越發(fā)俊俏了。我笑道:“昨日兒姥姥才將你從蛋里孵出來,今兒長這么大了呀。”
“您醉了!”她氣呼呼的,欲扶我。
我“嘻”地笑一聲,閃身躲過。呀,只覺今日精神分外的好,回顧周身昆侖的美景,覺得分外的新鮮。
我伸了伸老腰,揚聲大笑:“姥姥要去逛逛!”
便隨手取風,不顧青鳥的驚叫,飄飄然飛走了。
拂過松尖,踏過雪峰,穿過云層,周身盡是從未有過的暢快。
姥姥我自覺今日活潑了許多。
后來我似乎有點兒暈了。暈乎乎認得自己仿佛晃蕩到了瓊林。
如果我當時留意到昏鴉的天,林間不尋常的靜謐,或許就不會引出后面的事罷。
只是姥姥確實醉得朦朧了。
瘋魔了一陣,燥意漸生。我只想一徑兒到水里涼爽一番。
林子里黑的幾乎看不清。我仍是熟門熟路疾步往瓊池趕,揮手用盡仙力“啪”的擊碎了結(jié)界。
倏地潛入水底——終于涼快了。
我在水底歡喜地吐著泡泡。
“你――”,突然聽得詫異一聲。
我從水里探出頭來。
一個男子立在水的那端。池上淡淡飄著煙氣,愈發(fā)襯得他如玉似幻。
天色昏暗,我卻極清楚地,看見他黑色的緞子似的長發(fā)披散著,一些緊貼著赤裸的胸膛,一些飄蕩在水中。
他的臉色泛青,好像很生氣,眼睛亮閃閃地瞪著我。
天吶,他真好看。
我見過的人不多,看過最舒服的便是天上的鳳凰啻炎。
他卻比啻炎看著更舒服,那肌膚潔白溫潤如玉赤裸裸的一片……
我暈乎乎地想,或許今日的四處游蕩,就是為了瞧他一眼。自己悠悠年歲,或許便是為了看他一眼罷,磋磋砣砣這一眼,已是萬年。
實在是看得一眼姥姥我真舒心。
突然感覺鼻尖溫熱。
然后一滴紅色的液體落下來了。我面色復(fù)雜。頓時醉醒了一半。
他的面色比起我愈加復(fù)雜。
遽然他眼神一變,對我匆匆道:“快走!”
只見一道驚雷洶洶從天上劈了下來。
“啪——”地巨響,天地俱動。我只覺心驚肉跳。剎那間酒全醒了。
怕是,誤入了人家歷劫之處。
一陣白光過后,周圍空無一人,又重新回歸于濃黑沉靜。那男子所在之處,只飄蕩著破碎的元神。眼看著便要跟隨消逝。
我慌忙念力用仙氣護住,正要引入袖中,眨眼它便不見了。
我呆呆看著空蕩蕩的周圍,黑暗的一片,是死沉的寂靜。
我緩緩倒下,頹然沒入水底。
好似曇花一現(xiàn)。
真真,如做了一場夢。
。ㄙE)芝渺篇
九重天上,金鑾殿里,氣氛很是沉重。
我萬分苦惱看向哭哭啼啼的麒麟。
他一壁扯著我的袖子,一壁對著啻炎哭訴要治我罪:“她,她打碎君上布下的結(jié)界,闖入禁地,君上卻因她魂飛魄散。求陛下還君上一個公道!”
何時瓊林變?yōu)榻?我尚在疑惑。卻見啻炎緊蹙眉頭看向我。
我知曉他心中在擔心什么,多年未見,他對我尚摸不清底。他是怕,治不了我。如今我人在這九霄殿上任一小仙哭訴斥責,亦不過是因為心上愧疚不安所趨。
唉。我甩了甩袖子,那麒麟小獸的爪子仍深深嵌在其上。
“我說……”我剛道了兩字。
便聽得殿上凄厲女聲:“陛下,不可輕責!青予因此人元神盡散,該誅以弒神之罪。”
我見她金紗長袍,神情凄楚俯跪在啻炎腳邊。再望向我時,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滿是恨意。
這雙眼睛,那眸中微微泛起的碧色波瀾,好生熟悉。我恍惚覺得它應(yīng)該是瀲滟的春天的顏色,此時卻包含著寒冬刺骨的冷意。
從未被人用這般眼神注視過。
我壓下困惑與不適之感,微微俯身行禮,道:“青予并未元神盡散……”
“我親眼所見!君上因你元神俱滅!”麒麟雙眼冒火,憤懣打斷我。
“錦麟,放肆!”一味沉默的啻炎突然出聲,見麒麟猶有不甘地低下頭,才看向我,微頷首,道:“姥姥,請說!
這一聲“姥姥”,使得大殿上的氣氛又變。
有的人仍是目不斜視,事不關(guān)己沉默著。有的卻是好奇地偷偷瞧我一眼,又轉(zhuǎn)頭與身邊人淺語幾句。
我面上波瀾不驚,淡定道:“青予仙體消失后,我尚護住他的一絲元神,如今,只怕業(yè)已游走于六界之內(nèi)……”
我停滯了一下,倏地想起那個人。
那個人,曾像曇花一般地出現(xiàn)在我平淡無波的漫長生命里,尚未等我引著驚艷的心情靠近,便又消失不見。
他擾亂了我的一池秋水,我卻生生殞他一命。
我嘆息一聲——真所謂糾纏不清。
我聽見自己用不徐不緩的聲音悠悠道:“我愿輪回六界,耗盡仙力,亦要尋回青予!
說下這段話時,我心中并無悲哀。反倒是另有一種興奮感與對未來的期待。原來這漫漫年歲,我終是寂寞了。
如果此時青鳥在場,她便會揶揄道:“姥姥可是熾了凡心?”
后來我?guī)е洃浺淮未屋喕剞D(zhuǎn)世,每一次重生,仙力便減少一截。
只是,皆尋不到他。
我并不知道他化為何物,到底是魚蟲鳥獸,亦或者花草樹木。天地之大,我也不知該至何處去如何尋找,或許,他已不在了罷。
我本是棲息于昆侖山巔的一株靈芝。卻歷經(jīng)了種種輪回變換。
每一世的死去,便是下一世的重生。生生死死,不知反復(fù)了多少次。
如今,我成了人。我業(yè)已知曉,這是我的最后一輩子,僅剩的仙力,業(yè)已足夠支持我走下去。
我在北冥一帶深山里隱居下來。這里有天,有山,有水,有樹,冬季下雪。偶爾我會回想起了昆侖。很是滿足。
今晨青鳥帶著一壺沙彌醉來看我。我心里高興。與她對飲了一番,她卻神情哀傷。
這是我第二回飲它,菩提耶真真好手藝。清冽依舊。醉意朦朧間,亦不知青鳥何時離開了,只記得她凄楚著小臉紅著眼眶。
傍晚時分,我踱步至江邊。夕陽微醺,橘黃色的光輕輕淺淺散在江上。浮光掠影,很是好看。
有人在對岸燒著什么,風中傳來女子嚶嚶哭聲。
煙順著風飄過來,淡淡如霧。我咳嗽一聲,遽然有水便從眼里落下來。
水在眼里愈積愈多,一點一點往外冒。眼睛酸脹。
擦亦擦不過來。只好任它流著。
突然感覺眼角微癢。抬手一摸,一只小小的蟲子躺在手心,肢體修長,通體金瑩,羽薄如紗。
眼淚又落下來,漫在掌中。
噢,原來是一只,朝生而暮死的蜉蝣。
。ㄈ┣嘤杵ǔ核溃∩艏模
她的面容沉靜,眼淚卻簌簌往下掉。
不知為何,我心中哀傷。
不由自主地,我想靠近她。于是揮動羽翼,飛至她眼前,停在頰間,觸角輕碰,只感覺到一片冰涼的濕意。
后來我躺在她的手心,在漫漫淚海里,靜靜死去。
我僅是一只,朝生而暮死的蜉蝣。
夕陽落下了。
我是青予,是蓮臺瑤華宮宮主,是天妃一母同胞的弟弟,是遠古神女夙堯留下的私生子。后來,她成了天妃,我清清平平守著瑤華宮度過了八千年。
別人只道我天生便能安安穩(wěn)穩(wěn)做上神,卻不知,我命中注定有一劫。
本應(yīng)在死劫那日離去,卻因一個女子的闖入,偏偏改變了命數(shù)。
如今她下世輪回尋我,她本不欠我,我卻借她淚歸仙。反而欠了她恩情。
真是可笑。
此刻,眼瞧著熟悉的云海翻涌,忽然想起那天她闖入瓊池的樣子,面容撩紅,雙眼氤氳,就像一只迷迷糊糊落了水的貓兒。
舊友風神溟岳前來迎我,卻面帶疑慮:“陛下早便知曉你死劫的事,為何還。。。。。。?”
“南唐又有什么錯?”我道,閉上了眼,風帶著濕意撲面而來,“這天上地下只能有一個至尊。臥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或許還有一個原因,她機緣巧合改了我的命數(shù),卻要拿自己的命數(shù)來賠。
溟岳不語,良久才聽得他深深嘆了一口氣。
蓮臺依舊清淡如畫,說不清為什么,我竟然有些煩躁。好像心中原來有條溪流,只因為涓涓潺潺流過了許多地方,看到了許多形形色色的景象,便不再是原來的那條溪流。
那,是什么?是江河,是深海,是失去了以往安逸平靜的一顆躁動的心。
錦麟是我在北溟荒嶺救下的一直獨角麒麟,他已經(jīng)跟隨我有了千年,卻仍浮浮躁躁如少年一般。
“君上,君上,您終于回來了!彼谄诎粗,兩眼通紅內(nèi)含感動。
我安撫地看他一眼,道:“我不在的時候功課有完成嗎?”
“……”
錦麟資質(zhì)雖高,但是性野,對于修仙之道熱心有余,但毅力不足。
見我問他,他似乎哽住一般。張了嘴,道:“這不是擔心君上嗎?君上離開蓮臺有幾百年了罷,都怪那個什么昆侖山的姥姥!
又提到她,我將眉頭一皺。
錦麟這才斂了臉色,行了禮,與身后眾人一同朗聲道:“恭迎君上回府!
這是今日我第三次看她。指尖輕輕一點,鏡中便出現(xiàn)了一位素服女子。
她靠在窗臺,鴉色的發(fā)由一只綠簪歪歪挽在頭上,一只手撐著尖尖的下巴,呆呆望著夕陽。
她似乎很喜歡陽光,早晨看朝陽,晚間賞落日,卻神色淡然,不悲不喜。
讓我想起了回來的那日,她煢煢一人站在江上。
好像起了風,她的發(fā)絲垂下來,落在光潔如玉的臉側(cè),瑩瑩玉玉,溫潤美好,我恍惚地將手指撫上去,倏地心驚,只感覺到鏡上一片冰涼。
后來這似乎成了我的習慣,每日都要借著鏡子偷偷看她。
她下世不是便為了尋我么?粗蝗找蝗臻e閑度過,卻不見尋人的急切。我有些難過地想,是不是,她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上,或許,她早已忘了我。
有一次溟岳來,他道:“你看她一臉清歡寡欲,淡漠無喜。青予,好像以前的你。”
是的,像是以前的我。以前那個,無味度日,清高在上,目下無塵的自己。而如今的我呢,堪堪地被人攪亂了一顆心。
有時候,看著圣潔的蓮花會想起她,看著紅著雙頰的仙婢也會想起她。甚至夢中,也盡滿滿是她裊裊身影。
我好似不再滿足僅僅只是看她,我想真切地碰到她,抱著她,替她挽發(fā),對她說話。
對于這樣的自己,我開始感到有些害怕,甚至是抗拒。然而后來,心里竟隱隱產(chǎn)生一種異樣的依賴與歡喜。
從未有過的感覺,好像是第一次的花開。從未有過的急迫急于展示自己的心情。又像是空氣,無所不在,無所遁形。
不想自己只能無力地遙遙在天邊,默默關(guān)注她。
每看一次,便失落一次。越失落,便越想著她。
我好似染了瘴氣,心中郁郁鰥歡,又充滿了怨氣。
我每日都在迫切地想你,念你,可你呢,卻連我是誰也不知曉。
終于有一日,我化作一只蜉蝣,默默下了凡,潛到她的身旁。
落在一只青石凳上,凝視她。
她似乎正要出門,晨曦灑在她的身上,使得她渾身微微泛著溫暖的光,她仿佛感應(yīng)到什么,詫異看向我,突然間眼睛亮起來,笑容在臉上展開。
“哦,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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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眨了眨眼睛。
恩?再眨了眨。
——我家石凳上坐著個美男。恰正是那位要我上天入地去尋的青予上神,此時正端坐在那輕輕淺淺像開著一朵兒蓮花般地看我。
我想了一會兒,慢悠悠抬手向他一指:“唔。原來你是它!
這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卻見他的聽了,神色變得復(fù)雜,不再瞧我,目光卻開始四下游移。忽然他抬手,絲質(zhì)光滑的袖袍便落下來,露出一截瑩玉般的手腕。
我在心中嘆息,這人怎能生得這樣好。
他微微偏了頭,將手撫了撫眉心,然后看向落滿塵埃的青石地板。
我默默瞅他。
半響,本以為他已進入渾然忘我入定之時。才聽得他低低道了一句:“你還記得我么。”
我看著他,萬分詫異:“你臉紅做什么?”
他白凈的臉上紅霞愈現(xiàn)。倏地抬頭看我一眼,眼波流轉(zhuǎn),顧盼間好似帶出一痕碧色春水,竟生生把一朵冷清的蓮華開得妖嬈媚灼起來。
那灼灼的一眼。哄――地一下,我自覺臉上也發(fā)了燒。
真真男色誤人。
“我回去了!彼。
哦,我點點頭。
“那么――”
“――那么?”我疑惑。
他倏地抬頭,眼中碧色深深淺淺叫人看不清楚。嚯地他站起來,長發(fā)順著身體的弧度展開,在空氣中微微晃出了一條墨色的痕跡。煞是好看。他步步逼近,直走到我面前,他好高,前襟快挨到我的鼻間,有一股清冷的蓮香飄來。
我霎感覺時間呼吸不上。似乎有點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仰頭呆呆看他。
我在心中凄凄地想,好歹我昆侖姥姥活了幾萬的年歲,如今竟讓一小輩逼得窘迫。我極力想穩(wěn)住心神,假意咳嗽幾聲。仍是顫抖著聲音道:“那――你有――有什么事嗎?”
他的眼里好似有一團紅蓮燃燒起來,將他的眉眼燒得愈發(fā)妖媚起來。
他突然伸手,將我攬到懷里。
——好像是撲進了一朵帶著香氣的云里。
他的下巴緊挨著我的發(fā)頂,慢慢摩挲著,良久聽得他滿足地一聲嘆息。
“我已經(jīng)回了蓮臺,無需你再逗留人間尋我了!
我的臉緊貼著他的胸膛,感到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想到此時的親密,不知怎么的,腦海中竟浮現(xiàn)出當初在瓊池他赤裸的模樣,感到臉又燒了起來,只覺一股血氣洶洶而來,頓時——
“呀!”我驚叫一聲,要推開他,“你放手,快放手……”
見我掙扎,他一壁壓制著我的手,一壁卻是抱得更緊了,他略帶急躁地喘息著說道:“渺渺,你,你別怕。因著你重新渡我成仙,我是來給你報恩的。我來,是想……恩……是想……”
他后面聲音愈道愈小,喃喃自語也不知道說些什么。我連忙使勁推他,大叫著:“沾到了沾到了……”
他才猶疑著略松了手。
“這是……”他低了頭,看到自己原本應(yīng)該潔凈的領(lǐng)口處此時一片鮮紅。
然后漂亮的臉上帶了幾分的停滯。
我嘿嘿一笑,只好指了指自己那仍殘留著血跡的鼻間,訥訥道:“最近天氣干燥,有點兒上火……”
此時我正仰躺在青予的腿上,任他用冷水敷著我的額頭。
他頭上僅用一支玉簪將發(fā)絲綰著,腦后的頭發(fā)順著披下來。恩,很常見的發(fā)式,我卻覺得極好看。
伸出手指將一他的小戳頭發(fā)纏在指間玩,我問他:“你想要怎樣報恩?”
他微微俯頭看我,眼底溫柔似藏著星光。
“你想我怎樣報恩?”
我默默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你剛才可是喚我渺渺?”
他正擦拭著我的額頭的手微不可察地停了一下,白凈的臉上又泛起了紅暈,抿了唇,不再看我,過了會兒才道:“不行么。”
呦呦呦,嬌羞男。我在心里偷笑。
恩,渺渺,渺渺,好似是許久以前的名字,遠久得連我自己都快忘記了的,如今,被另一個人重新喚起,除了有一種闊別重逢的感動,更是聽出了別樣的繾綣溫柔。
我微微揚了嘴:“哪有直喚長輩名字的,還是小名兒!辈淮f,我揮開在我額上搗騰的手,默默偏了頭,又將他的另一只手扯來,用長長的袖擺蒙了臉,把臉埋在他的臂彎里,悠悠道:“唔,我突然想睡會兒!
聽得他輕柔地道了一聲“好!蔽衣]上了眼。
——明知不該與他如此親近。
——明明清楚知曉自己僅有的時間所剩無幾。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早晨時,看見窗外桃花燦爛,開得極低,那樣低,低得好似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愿意將手伸去,便能夠攀折時光。
我有點兒不忍就這樣老去。
可是此刻躺在他的懷里,我竟突然覺得,如果就這么死去,好像也能夠安心。
上天憐憫,便讓我在他的掌心里化作春泥。
蜉蝣時光(伍)
歲月朦朧,陽光甚好。我是在何處,周圍隱隱伴著蓮香。
悠悠轉(zhuǎn)醒,才發(fā)現(xiàn)被他擁在懷中。手緊緊環(huán)著他的腰,枕著他的胸膛?梢愿杏X到肌膚相觸的細膩,我和他鼻息相對,仿似親密無間。
窗外花影迷亂,已不知到了幾時。
帶著點兒窘迫,我只好僵著身子,一動不動。頭頂隱隱傳來他的淺淺的呼吸聲。半晌,我就著這個姿勢抬頭,映入眼底的是一張白凈安睡的臉。
恩,我想,真真眉若遠山,面如溫玉。
望著這張臉,不知是什么緣故,我突然有了點兒小小的興奮。便默默抿了抿唇,伸出手探向筆挺的鼻峰。唔,光滑觸感極好,用食指和拇指壓在鼻翼,本想使勁一夾,卻見他眉尖一顫,心底微軟,竟只是輕輕捏了一下。
他的長長的睫毛動了一下,好似不滿“恩”了一聲,卻是仍不見轉(zhuǎn)醒。
我將笑含在嘴里。手指順著那道淺淺的溝滑下來,落在他的唇上。
唇色潤澤,好似含著朱丹,輕輕巧巧的像閉合的兩片花瓣。不由指間摩挲,只覺得有一種似有若無的柔軟,還帶著另一種陌生的感覺,有點兒麻,有點兒癢,洶洶涌涌的,從他的唇上裊裊娜娜飄至心里。我好像看到了遙遠山巔上的一朵顫巍巍的小花苞,驟然開放。
突然,他睜開了眼睛,像含著一汪清冽的水默默望著我。我尷尷尬尬地僵著手。
他靜靜凝視我,慢慢地,好似又有兩簇火焰,在他眼中綻放開來。比之先前更熱烈更肆無忌憚。
我不由自主緩緩將手覆上那雙眼睛,遮住那令人心悸的注視。
“你做什么?”他說,聲音里帶著一絲暗啞。
“我……”我張了嘴,竟不知將何言說。一愣,便想將手收回。
卻被他反手一按,他的長長的睫毛在我的掌心里一眨一眨,仿若振翅的蝴蝶。我呆愣著,只聽他道:“渺渺,我要留下來,留下來,陪著你。”
——說什么,我的心里極亂。他說的,不是我想留下,而是霸道而直接的,——我要留下。像此時手心底下的那雙讓人不敢直視的眼睛。
我想問他,“為什么”,話語卻好似艱澀地哽在喉間。良久,才囁嚅一聲,“隨意你。”
他將我的手拉下來,摩挲著,握在掌心,看了我好一會。
就在我將要沉溺在那雙灼人的眼睛里時,他突然捏著我的指間移到嘴邊,花瓣一樣的嘴唇一開一合,就這么含著我的食指,明亮的眸子盯著我,隱隱藏著什么。
我覺得他好似用牙齒輕輕摩挲著我的指間,濕濕癢癢穌穌麻麻。
指間微顫,想要收回,卻被他緊握著。
“你……放手!
他仿佛沒聽見,微微使力又咬了一下。才悠悠道:“恩?隨意?”
隨著那意味不明上揚的尾聲,熱意迅速往臉上涌來。我連忙將手縮回,只感覺到指間濕潤的粘膩,頓時手足無措。
他用指間輕碰我的臉頰,道:“怎么臉這么紅?”
我搖頭。嚯地起身,發(fā)絲飛揚,動作迅捷跳下床,抬頭見他好整以暇看著我。
我撫了撫頭發(fā),輕咳一聲,想著自己怎么總?cè)瑑纱伪灰粋小輩弄得狼狽,心中微惱。
我努力做面無表情,道:“你不能好好說話么?不要總是……總是……”
卻見那蓮花一樣美貌的小輩,他笑著道,“總是什么?我沒有好好說嗎?”說著,他突然蹙起眉頭,盯著我的腳輕輕柔柔道:“乖,渺渺,地上涼,先穿上鞋。”
“你……”聽見他一副哄孩童的口吻,我氣急。
他一伸手,我便跌到他的腿上。他輕笑一聲,將身子壓向我,一手捏著我的小腳,一手就著這個姿勢幫我穿了鞋。
驚鄂間,他已幫我打理好。我數(shù)著他垂落在我襟前的發(fā)絲,驚覺他又有動作,連忙道:“別、別動!我……我的腳臟!”
“恩?”
我吞了吞口水,訥訥道,“你先放開我,我去打水給你洗手……”
“渺渺,你……”他笑著似說了什么,我沒聽清楚。
趁他放松了鉗制,我好像變成了青嶺最靈巧的兔子精,飛快地跑了出去。
院子里有一口井,井底藏著兩壇沙彌醉。
我慢悠悠地將水桶放下去,再慢悠悠地提上來,緩緩倒入盆中。
水流在木質(zhì)青灰色的盆中成旋渦狀蕩開,人影模糊,一張白凈的臉在水中碎散如光。
布衣,素顏,我好似真如人間一名普通女子。
可不是么,往者已矣,如今光景,我只是凡人。
進了屋,青予仍像之前一般臥靠在床上,發(fā)絲凌亂在他清冷的氣息中帶出一股慵懶。
他笑了,道:“來,渺渺幫我!
他每一笑,我總覺得有一朵蓮花在眼前盛開。
我坐在床邊,用沾濕了水的帕子擦他的手。他的手比我大了許多,卻是根根白皙修長,骨骼分明。
一只手擦完,將帕子在水中揉開,水仍清澈如昔。
我愣了一下,隨即想到,他是仙人,稍稍施法便可,我卻如個小傻子般將將搬了水來給他擦手,我一邊笑自己傻,一邊仍是執(zhí)起他的另一只手。
待完畢,我抬起頭,也朝他笑了笑,道:“你……還是回去吧!
“為什么?”他收斂了笑意。
“我一個人早已過慣了……”他不笑的時候很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不知不覺我的話語中帶了一點兒的小心翼翼,“我……一向隨意,這百年來幾乎走便了六界,時而為花草,時而為蟲獸,日月五星,風雨氣象,也都是經(jīng)歷過的。要說孤獨無依,莫不如說瀟灑無慮,這樣……挺好的!
我說完,他仍是看著我,眼中帶著莫明復(fù)雜的意味。
我用手指揪著袖擺,道:“況且,況且你,還是應(yīng)以修行為重,凡間,也不是多么的有趣……”
“我是下了決心……”只聽他道。
他伸了手,撫了撫我的鬢角,冰涼的指間落在我的耳垂,輕輕摩挲。
我想我的臉一定很燙,他的手指卻是極涼,那種滋味,是像將火焰熔化在海水里。
他道:“只是……我只是鳳堯與蓮花精的余孽,身上帶著一半妖孽的血。當日之劫怕便是死劫,若不是你……”
他停了一會,倏爾微笑,眼底碧波流轉(zhuǎn),指間溫存,“若不是你,青予或許早已死去,或許,只能輾轉(zhuǎn)輪回于六道之中。渺渺,若沒有你,便沒有現(xiàn)在的我!
我睜大了眼睛,聽著他與當初眾人完全相反的論調(diào)。一時反應(yīng)不來。
只隱隱知曉,好似真的沒有了我,也就不會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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