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知道這是她最后的日子了，時間真的不多了，從她今年初住進醫(yī)院的時候她就知道。身體正在迅速老去，雖然他的兒女出了天價要醫(yī)生留住她，但是這幾天越來越經常出現(xiàn)的眩暈讓她感覺到了死神的召喚。雖不十分強烈，但她清楚的知道，他就在那兒，隨時可以取走她的性命。不甘心哪，真就要這么離開嗎？什么都留不下來？現(xiàn)在是春天，是生命開始的季節(jié)，她難道就該在此刻消亡？于是轉頭看向窗外，信鴿從空中掠過，留下刺耳并且蒼涼的哨子聲；有排隊經過的學生，像是要去春游，一路唱著歌，聲音飄到了她的耳朵里，漸漸遠去……

　　她也愛唱，不過不是唱歌，是唱戲。她唱的很好，年紀輕輕就是戲班子里的臺柱子。“眼前分明是外來客，心底卻似舊時友”，那是林妹妹初見賈寶玉時心中涌起的親切感；“叫我要死又不能死，要歸也無家歸”，那是祥林嫂被婆婆賣給老六之后的哭訴；“為妻是，千年白蛇峨嵋修”，那是白素貞對許仙這個凡夫俗子的滿腔情誼；“我家有個小九妹”那是祝英臺借著小九妹向“呆頭鵝”梁山伯表達心意……那個時候，十六歲，花一般的年紀，她是個戲子，在舞臺上“咿咿呀呀”的輝煌，在華麗的戲服里幻想未來，也憧憬戲文里面美好而感人的愛情。

　　“57號床，吃藥了�！薄谑俏枧_上的歲月就這樣被護士冰冷的打斷。吞下一把花花綠綠的藥片，她決定小睡片刻。

　　“丁香，丁香，別睡了�！彪鼥V中似乎有人耳語。誰？是長生嗎？不，不可能，老實木訥的丈夫不會以這么親昵的語氣同她說話。

　　丁香有些不情愿的睜開眼，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片盛開著不知名小野花的青草地上，空氣中彌漫著春天充滿生機的味道。天空藍的近乎透明，空中飄著些白云，有風吹過，暖暖的撫過她的臉龐。忽然眼前的明亮被一個人影遮住，丁香一看，是滿福。滿福是隔壁“成記”雜貨鋪老板的兒子，跟丁香一般年紀，從小他們就是很好的玩伴，直到丁香被送去學戲。滿福拿著一個很大的蝴蝶風箏，叫到：“丁香丁香，別睡啦！我們一起放風箏��！”紅撲撲的臉上還有著晶瑩的汗水，顯然是一路奔跑所至。丁香看見風箏，滿心歡喜，跟滿福放起風箏來。忽然一陣風吹來，丁香隨風飄了起來，她張嘴想叫，卻發(fā)不聲音。滿福像是什么都不曾發(fā)現(xiàn)一般，自顧自地放著風箏，開心的叫著跳著。丁香看著自己被越帶越遠，越來越高，直到那片開著小野花的青草地連同滿福一齊消失在了視線中。

　　場景倏地轉換，丁香發(fā)現(xiàn)自己跪在一個很大的院子里，渾身酸痛的肌肉提醒自己，她已經在這里跪了很久了。天氣悶熱的嚇人，有下雷雨的征兆。知了不停地鳴叫，讓人覺得煩躁。丁香很熱，面前的青磚上已有一灘小小的水漬，汗水從額頭滑下來，在下巴處眷戀著，直到下一顆汗珠與之匯合，才鐵了心落下，摔到地上濺開。良久，門“吱呀”一聲開了，師傅從房里出來，后面跟著師兄。師傅道：“丁香，知道錯了吧。那句詞下次可不能再唱錯了！好了，回去歇著吧�！倍∠懵牭竭@句話，仿佛得了大赦，身子一軟，直直得朝后倒去，只覺得一雙手溫柔且有力地扶住了她。失去意識之前，丁香看到一雙盛滿憐惜心痛的眸子，是師兄。雖然只有一眼，卻仿佛把一世的感情都裝在了里面。

　　再度醒來，已是傍晚時分，病床邊坐著她的丈夫，長生。“真是歲月不饒人��！”丁香看著長生滿是皺紋的臉暗自感嘆。長生是汽車連長，駐扎在重慶。他是姑媽介紹給丁香的，他們最初的交流僅限于鴻雁傳書�！伴L生，長生”，隨著一封封頗具文采且又情意綿綿的書信的到來，這名字漸漸進入丁香心中。他們在信紙上戀愛，也在信紙上定下了終身大事。于是那個夏末，她隨姑媽去了他的部隊。

　　見到他時，他在洗車，袖管高高卷起，露出曬成古銅色的皮膚，閃爍著健康的光澤�！伴L生？”她出聲叫他，帶著羞澀與不確定，他應聲回頭過來。她第一次打量這個即將是她丈夫的男人。他有一張年輕充滿活力的臉，劍眉，有神的眼睛，鼻子筆直，以及兩片不是太厚的嘴唇。她記得宋媽媽跟她講過，鼻子筆直的男人都是好男人，看來他也如此。得到這一認知，她稍稍安了心，朝他羞澀的微微一笑。在她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看她。有那么一剎那，他以為自己看到仙女。烏黑的眸子寫著不安，皮膚白皙，深藍色貼身裁剪的旗袍，手里拎著小包，典型城里小姐的打扮。有一瞬間他問自己，這就是要跟自己過一輩子的人了嗎，她看起來是那么精致，像個易碎的瓷娃娃，他的生活如此清苦，她能捱過去嗎？一絲擔憂的情緒從心頭滑過，但馬上被強烈的喜悅趕走。

　　沒過多久，姑媽就張羅著給丁香和長生辦了喜事，簡單卻也隆重。
　　現(xiàn)實生活中的長生沒有信中那般浪漫，他太老實，笨拙得不會用甜言蜜語來討丁香的歡喜，只是默默愛著丁香，在一切她需要的時候給她需要的東西。日子如水般滑過，人的一生說到盡頭就到盡頭，縱然長生不分日夜地陪著她，照顧她；縱然兒女們出了天價給丁香請最好的醫(yī)生，住最好的病房，丁香的生命仍舊迅速流逝。

　　黑夜過去，又一個清晨來臨，丁香知道自己實在撐不下去了。她努力睜開眼，看向病床旁的長生，他緊緊地抓著她，仿佛怕她跑掉一般。兩人雖然都噙著淚，卻都努力微笑著，長生道：“丁香，要是有下輩子，我還娶你，你說好不好？”永遠閉上眼之前，丁香給了長生一個篤定的微笑，仿佛是在回答他的問題。

　　長生看向窗外，隱忍多日的淚，終于盡情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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