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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溫兒下學(xué)回來的時侯,我在書房里習(xí)字,一張寫完,正要換另一張。
他本趴在桌邊待著我寫,這時便得了空子,抬臉問我:“娘,咱們家里是做什么的?”
“什么?”我一時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咱們家里是做什么的?”他又重復(fù)了一遍,而且解釋著,“家蓼的爹是做官的,家蓼常帶些新鮮玩意兒來學(xué)堂里;牧儀的爹沒了,他的娘每天在街上賣餅,他也總是穿著舊衣服。我沒見過娘做什么事,可家里什么都不缺,我們還有一個大宅子,有人可以使喚,娘以前說是爹留下的…可是這也該早用盡的罷?但家里總是什么都不缺的!
著實把我問愣了,不料想才剛上幾天學(xué)堂,溫兒就這么精明起來,原以為在八歲以前是不需費力考量什么理由來哄騙的,真不愧是他爹的兒子,我需得好好想想了。
非是不得以,那些事是永遠(yuǎn)都不肯告訴溫兒的,無論他是六歲還是六十歲--如果我能活到那個時候的話。
還好溫兒懂事,見我為難,就沒有多問,轉(zhuǎn)而開始給我講今日先生教的書,是《詩》里的《桑扈》那一首。
正好叫他背來給我聽,將話岔開去。
“……彼交匪傲,萬福來求!
他搖頭晃腦,煞介有事的背完,惹得我笑了起來:“溫兒可知道這詩是講的什么?”
他點頭,又搖頭說:“先生說是歌頌君子的文章!
我又問為何而頌。
他說,君子有美德,有才學(xué),禮儀好,是世人效仿的榜樣。
我心里想:錯嘍,最重要的是這個君子是個貴族,否則哪里有一堆的人對他歌功頌德。
想著還不到說這些給他的年齡,我盤算了一下:
“來,溫兒。我給你講講我們孟國的國史,一定比學(xué)堂里的先生講的有趣!
“從前……”
聽我開頭是這兩個字,溫兒臉上的期待就全消了下去。
娘,我不聽了。我想練劍,我想練好昨天我不會的那一招,下午師傅來了練給他看。
說完也不等我允他,自己就跑出書房 。
一準(zhǔn)上院子里“胡作非為”去。
瞧我把他慣的!
但我提起筆來,卻怎么也靜不下心來。窗外飛進(jìn)幾片似雪柳絮,回憶如夜明珠般奪目絢爛,直指向七年前的那個冬天。
孟文公二十四年冬,文公次子伏兵于新寧門刺太子千湖。未遂,自刎而死。同年文公斃。次年春,太子繼位,是為平王。
若是史官,應(yīng)當(dāng)是這般記錄這一年中那“唯一”的一件大事罷?畢竟我和子朗間的事,比起這件事根本無足輕重,然后過上幾十年,連這件事也會被后世遺忘,化為漫漫史冊中一粒不起眼的塵埃。
但我和他的事,卻的確在這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那還要從文王二十一年的冬天開始講起。
那是一切的開始,也是一切的結(jié)束
那是一切的歡悅,也是一切的悲哀
那里有他,也有我。
孟文公二十一年,冬。
我還能清楚的記得,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偏偏這屆武林大會正是三日后在望隴郡舉行,午后客店早都住下了那些往來比武的人,連平日里吃酒的大堂里也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個漢子,不用說人滿為患的客房了。
我沒的法子,只得加緊趕路,盼著在天黑前翻過雪山。到前頭的鎮(zhèn)子里隨便投宿個人家,或者找個山洞生火,將就一個晚上,明日再另尋它法。
上天垂憐我,我在力竭前終于找到一處洞穴藏身。當(dāng)時我想:若是有野獸在里邊,我也認(rèn)了。大不了拼了。
可惜沒有,我本以為晚飯有著落的。
生火睡去不多時,我被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吵醒。方提了劍出洞察看,卻見一仗劍的少年朝這兒走過來,滿身雪白,同埋進(jìn)雪里沒什么兩樣。
見這里居然還有第二個人,我倆俱是一愣。
我想他怕是沒什么氣力了,也就做了個好心,扶他到洞中。
這就是我同他的初見,后來他嘆息著說“玉妍啊,我這輩子也就落魄過這兩次……怎么就都被你入了眼呢?可要說這是緣分,死了我也是不信的……”
那時,他穿著一件做工不錯的火紅色的長袍,只是劃破了幾處,露出里面的玄色料子,包袱倒是完好。
待靠著火堆假寐了一會,他終于有了些力氣,向我點點頭:
“多謝”
是個不愛多言的人,我暗忖。
有個陌生人在身邊,我是睡不著了。估計他也一樣,我們相對無言地坐到夜半,風(fēng)雪是越來越大,人也有了倦意。
終于是他先開口:“在下平州鄭子朗,這位少俠是?”
我笑:“不想竟是鄭少俠,久仰大名,小女子平州祁玉妍。”
他吃驚地哦了一聲:“我也不想剛起的名字,竟有這么大的名氣。”
這人長的挺好看,就是嘴上不討喜,我沒有再答話。
他到是即刻反應(yīng)過來:“適才是在下唐突了,只是江湖中人,本也不拘泥名號,況且出門在外,多有不便……在下嘴拙,還請少俠見諒!
我并不答應(yīng),他也就悻悻地不再講話了。
態(tài)度真差,不知道一般女孩子家都是等一會再給回應(yīng)的么?
我想:不知是那個剛出來走江湖的,改天肯定連怎么得罪人的都不知道。 風(fēng)雪越來越大,翌日大雪封山,讓我真是懷疑這屆武林盟主的用心:他不是想把人都逼死吧?
等到天大亮,風(fēng)雪依舊不止,我決定冒雪翻山。留下是餓死,不留可能是冷死,我更怕餓死。
思忖片刻,我背了包袱提上劍,準(zhǔn)備動身。
“少俠往何處去?”
他看我收拾包裹,問道。
“翻山,一道么?”
“也好,看這雪一時是停不了,不若及早去到前面鎮(zhèn)子!彼樕弦廊皇悄ǖ男σ狻
“若是拖沓,我可是會把你丟下。”
他笑:“好啊!
途中殺了四只找食的野獸,還別說,鄭書朗的劍術(shù)的確不差。我納悶他如此技藝高超,上山時為何如此落魄,他解釋說:
“這山上的狼,真是極多!”
“有道理! 我說,唾棄自己昨日看人走了眼,下山路上,拖后腿的人…好象是我…
這真是尷尬的事。
到了客棧,即將分開時,我忍不住問:
“…朗少俠,莫不是溫遠(yuǎn)樓的?”
“那么,妍姑娘自當(dāng)是暗香閣的嘍!
“幸會!
“幸會。”
想到這里,不免提一提那些江湖舊聞。
那些人說:
溫遠(yuǎn)樓和暗香閣并稱“五怪”。
那五怪是:
“神龍見尾不見首”,這是說沒人見過他們真面目,就算見了,也不知是在這兩個地方做事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是單說暗香閣的規(guī)矩,但凡不是在暗香閣里的人,只要給足了價錢,不管是那個,除非出雙倍的價錢保命,否則就難逃一死。
“道是無情卻有情”:這是說溫院樓了,他們辦事全憑樓主一個人的性子來,若是高興便答應(yīng),應(yīng)了才談價錢--這也是憑喜樂來,若是不高興了,任你使盡法子,也休想請動,或是獅子大開口,漫天開價也未可知。
“不是冤家不聚頭”:你道暗香閣和溫遠(yuǎn)樓,雖如今是關(guān)系匪淺,那個搜集情報,偶爾殺人放火;那個殺人放火,偶爾搜集情報。四百多年前,孟國滅了西鳧國一統(tǒng)天下時,暗香閣--當(dāng)時叫做興西會 ,是反對聶氏一家當(dāng)政的主力,明里暗里殺了聶氏過三成的族人,包括五任太子一任帝王。溫遠(yuǎn)樓則傳言是由聶氏一族控制的情報機(jī)構(gòu),領(lǐng)官兵包圍興西會據(jù)點十四次。那之后,專司殺人的興西會開始搜集情報,溫遠(yuǎn)樓也從專心搜集情報開始訓(xùn)練殺手。
三百多年前,興西會的一任女會長將興西會改名為暗香閣,不再與當(dāng)朝皇族為敵。再后來兩個組織合作頻繁,最密切時是近七十年,這期間據(jù)我所知暗香閣四成男子齡滿離閣時娶了溫遠(yuǎn)樓的姑娘,兩成暗香閣的女子嫁了溫遠(yuǎn)樓的郎--這還不算分桃的那些。
“千里無人,萬里無事”:這算是總結(jié)吧--千萬里內(nèi)不管是那個人,萬一叫暗香閣盯上了,必然是死路一條;千萬里內(nèi)不論是那件事,只要是溫遠(yuǎn)樓要查,注定是水落石出。
其實那有那么夸張啊。我搖頭暗想,溫遠(yuǎn)樓永遠(yuǎn)查不清的,是暗香閣。暗香閣永遠(yuǎn)殺不了的,是溫遠(yuǎn)樓。
還是繼續(xù)回想那一次見子朗時的事情吧。我記得--
那天夜半,我敲開了他的門:
“大會一日后便要舉行,朗少不若今晚便繼續(xù)趕路。”
“無妨,本也不是為著這件來的,勞煩妍姑娘掛念了!
我心里一跳,問他:“昨日小寒至,今日知晴否?”
“昨日多風(fēng)雪,今日是如舊。”
“采蓮歸!
“待君來。”
“‘蓮’,呢?”我問他。
“說了是‘待君來’,妍姑娘未免太心急,天明自是有人奉到門前。不然,鄭某陪姑娘再走一回便是了。”他打開門:“夜寒,妍姑娘還是進(jìn)來說話!
“你們不急,我們可急!蔽遗c他相對在木凳上坐了,說:“難不成真叫我們閣主親跑一遭?盧之世好大的面子!”
“各家有各家的規(guī)矩,溫院樓與暗香閣相交多年,不也是各做隨著性子和人財兩交的生意么!彼麘(yīng)著。
那時他約摸是剛起身,只披一件紋樣很淡的棉制中衣,里頭的布衣露一大片出來。這樣坐在我對面,身材修長,棕黑色的眼睛又深又亮。嘴角沁著笑,著實好看。
屋中飄著淺淺的香氣,是他的香爐里散出來的。屋外的雪沾濕了窗子,伴著瑟瑟的北風(fēng),該是叫人打寒噤。
屋里卻是暖和的。
我想起他如墨般的長發(fā),銀白色的發(fā)帶微笑著的臉。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圭如錫,如金如璧。
這樣的君子。
那次閣主中了毒,向當(dāng)世的名醫(yī)盧之世尋解藥。但那盧之世的規(guī)矩,非是不親到他那藥園里的病人,是概不給醫(yī)的,因此我們閣主還是抱病到了望隴郡。
我和子朗造訪時,閣主已得了解藥走了。
一時清閑,就一起返回平州。其間發(fā)生的事情現(xiàn)在很多都忘卻了,唯一件清楚得很:
我們回到平州的時候,正是平州人一年一度的平安節(jié),城中熱鬧非凡。
攘攘的人群中他在背后喚我:
“玉妍!
“恩!蔽覒(yīng)他。
子朗突然從后面環(huán)了我的腰,頭靠在我肩膀上,臉側(cè)向我。
“什么時候你不在暗香閣了,就嫁給我吧。”
我記得我應(yīng)了他的:
“恩,反正不指望我這樣渾身沾血的找個什么好人家,誰叫我們才是一路人呢!
“所以你還是從了爺吧!彼Φ煤軌,又得意又高興,還有一分松了口氣的味道。之前沒見他這樣孩子氣過。我本來想裝做生氣,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爺”,終于還是笑了出來。
“到那時我告訴你我是誰!彼终f。
這樣,我根一個連彼此身份姓名也不知曉的人,在一起了。
彼時我以為,我們是一路人。
這樣兩年,春天在平州最大的迎春酒樓吃茶聽書,夏采蓮,秋賦詩,冬天就各自忙碌。
一晃就到了孟文公二十四年的秋天,等不及我離開暗香閣,他便向我們閣主提了這件事,迎娶了我。彩禮單銀錢便有幾百萬兩銀子,抵我嫁妝三倍。
對了,子朗是溫遠(yuǎn)樓的樓主,無怪乎武功了得。
婚禮沒有大操辦,也是不能大操辦的。我們尋了間郊外的屋子,進(jìn)黃昏時拜了天地。酒席也沒有,高堂也沒有。
暗香閣和溫遠(yuǎn)樓能來的人都來了,只是全易了容,要么戴了面具,有些肅殺。
我披著蓋頭,子朗戴著面具。
南瑄師兄說你這禍害嫁人了啊,卻差點落淚;政年師妹拉著我的手,終于沒說什么。我也一會哭一會笑。榆梓師傅已經(jīng)不在暗香閣,娶妻生子了,那天居然也來了,祝我和鄭朗白頭攜老。
溫遠(yuǎn)樓的一個姑娘哭的快斷氣了,聽說單相思子朗的,真可憐。
那天很熱鬧,很好。只是我記的最深的,卻始終是那屋外颯颯的西風(fēng)和院子里好象怎么也飄不盡的落葉,還有近午夜里那兩只被風(fēng)吹滅了的,高高的喜燭。
剛?cè)攵迪汩w就有了一筆交易。
孟文公的次子聶千沁許江山半壁,賣國以請暗香閣刺殺太子--聶千湖。
竊鉤者誅,竊國者王候。不消說,按照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慣例,閣主欣然應(yīng)允。
但是失敗了。
只知道溫遠(yuǎn)樓與朝廷有關(guān)系,卻不知原來竟是為皇室效力的,真是天意弄人。
那時分明是戴著面具的,子朗也分明是認(rèn)出我的。
與他打斗,逼他跌坐在地上時,他說:“玉妍啊,我這輩子也就落魄過這兩次……怎么就都被你入了眼呢?可要說這是緣分,死了我也是不信的…”
其實我的劍術(shù)遠(yuǎn)在他之上,不然怎能將劍那么精準(zhǔn)地刺在偏了他臟器半寸的地方,卻看上去是正中心臟?
第一次在山上見到他時,我只是中了毒,一但使力,便會感到刺骨的疼痛而已。
那時他沒告訴我他是誰,亦不知我是誰。
成婚時他說他是溫遠(yuǎn)樓樓主,卻只以為我不過是暗香閣一名普通殺手--溫遠(yuǎn)樓唯一查不出的便是暗香閣的人。
現(xiàn)在他終于知道,我是暗香閣的閣主;我也終于知道,他就是孟文公的嫡長子,年滿八個月即立為太子,孟文公次子聶千沁不惜許下半壁江山來刺殺的--聶千湖。
我的子朗。
一地胭脂色,無可挽回。
封城前逃出,到城郊時,我回頭瞥見朝霞從身后皇都的天上層層暈開宛若平安節(jié)那夜不盡的煙火,迷蒙中朧罩,硬是把這無山無水的荒涼地方,修飾成人間仙境。
心里就靜了,我想:
好了,我現(xiàn)在很好,我可以走了。
然后我把劍系在城郊一棵樹的樹枝上,他若尋到這劍,大抵不會再去尋我——如果他真知道我的意思,真是和我好。若不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做完這些事,那霞光已經(jīng)散了,心也就又亂了。
一路南下到江東慶州時,我發(fā)現(xiàn)有了溫兒,從此便定居下來。
溫兒周歲時,他來過一次,三歲時又來了一次,遠(yuǎn)遠(yuǎn)的觀望,不知道已經(jīng)被我察覺。
后來就不再來了。溫兒五歲時,我只有這一個兒子,他卻有兩兒一女了。
再后來,連后來都沒有了。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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