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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始終記得初見的那一刻。
一列新入門的弟子從我身邊走過,他就排在那中間。不過十歲光景,與眾弟子相同的皎白的衣裳,身子瘦瘦小小,步子卻不急不緩。
他抬頭,無意中撞上我的目光,那墨黑的眼瞳深得如一口井,讓人望不到底。
只一眼,我便知他與眾不同。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言之拳拳地向掌門要求把他帶在身邊;我只記得他用一句話,堅決而又委婉的斷了我的念頭。
“弟子愿跟隨丹芷長老,修習煉丹之術!
此言一出,從掌門到長老,無不詫異。
他拒絕了青玉壇最有勢力的武肅長老,選擇了勢力最弱的丹芷長老。
不覺得詫異的只有我一個人,我仰天長笑,直到青玉宮氣氛壓抑異常。
“好一個弟子!你,叫什么名字?”
在我炫熱目光灼燒下的他,依然沉靜得如同一汪湖泊,聲音溫謙有禮。
“弟子,歐陽少恭!
我在意的事情,向來很少。
在此之前,惟有“青玉壇”;在此之后,加上“歐陽少恭”。
此二者,終我一生,再不曾更改。
清秀的容貌,溫謹?shù)膫性,聰慧的頭腦,少恭很快成為丹芷長老手下最得寵愛的弟子。
除去修研煉丹之術的時光,他便抱了琴,在青玉壇上層永恒的黑夜里彈奏,一遍一遍的只是同一個曲調。
琴聲如水銀瀉地,漫過我的腳邊,其中的悲傷寂寞難以言喻,似乎是與生俱來,如影隨形,令人無處可逃。
我曾經不止一次駐足,站在嶙峋的怪石后聽他泠泠撥弦。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開了口。
“雷長老,站了那么久,可愿過來歇息一下?”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那是我第一次坐在他的對面,聽他撫琴。
一曲畢,他收了手,歉意的笑笑,“微末琴技,倒讓雷長老見笑了!
那琴聲雖凄寂,卻也隱隱有潛龍之勢,我又如何聽不出來?
我搖搖頭,坦白地說,“少恭胸懷大志,日后必然人中龍鳳。”
他抬了眼望著我,目光中閃過異樣的神采,爾后勾了嘴角笑笑,低下頭繼續(xù)撫琴,沒有回答。
那一瞬間,我竟然有種被審視,然后被確認合格的感覺。
而對面的端坐著的審視者,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孩子。
四年后的春天,他下山回來之時,身邊帶了個喚作元勿的小娃兒。
只有長老方可決定是否收弟子,他便帶著那個孩子找到我。
“元勿,還不快拜見雷長老!
那孩子也是機靈,不等我有所表示,便盈盈一拜,奶聲奶氣道。
“拜見雷長老!
事已至此,幫他一個小忙又有何難。
他溫和的笑了,沖我微微作揖表示感謝,隨即摸著那孩子的頭說,“元勿,以后跟著雷長老,絕不會被欺負了去!
我突然很想問他,既是如此,他當初為何要選擇了丹芷長老。
不過,僅僅數(shù)日后,我便明白了其中因緣。
丹芷長老仙逝,歐陽少恭眾望所歸,繼任下一任丹芷長老,成為青玉壇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長老,年僅十四歲。
從一開始便布好棋局,兵行險招。短短四年的步步為營,便坐得與我同等地位。
歐陽少恭的頭腦智慧,不容小視。
那日,我又去青玉壇上層聽他撫琴。
他已經換下弟子的白色衣裳,身著一襲黃色長老衣裳,襯得他整個人身姿豐盈,溫潤如玉。
“雷長老。”他聽到我的腳步聲,并不抬頭,依然撥彈著琴弦。
“從今以后,叫我雷嚴即可。”
他齊肩的短發(fā)不斷地被風吹亂,指尖如蝴蝶停落在琴弦上,余音一顫。
“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雷嚴!
青玉壇上上下下,對少恭均是心服口服,稱贊有佳。
他可以隨時隨刻,對待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如沐春風。
他給的感情那樣溫和而均勻,不依賴亦不諂媚。
這樣的人,看似身邊熱鬧,有無數(shù)的追隨者。
但是細細想來,少恭是寂寞的。
當所有人都當他是的朋友,便沒有一個人當他是真正的朋友。
但又或許,我是不同的,我通過了他的審視。
繼任了丹芷長老之后一個月,他突然找到我。
他說,“雷嚴,你知道玉衡嗎?”
玉衡,青玉壇歷來由掌門掌管的至寶,我又豈會不知。
見我點頭,他又繼續(xù)說,“如果我能讓你見到從未想象之力,你可否把玉橫借來一用?”
從未想象之力。
我望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仿佛受到了蠱惑一般。
我不僅軟硬兼施地從掌門手上“借”來玉橫,更親自陪他去了那蠻荒的偏遠村落。
焚寂之力確如他所說,強大得無可匹敵。
但是我們終究還是失敗了,不僅沒有得到焚寂之力,少恭反而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我抱著他瘦弱的身子,望著他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唇和眼下的淡青色陰影,忽而一陣噬骨般的痛楚。
我后悔了。
如若獲得焚寂之力的代價,便是他如山間風一般,下一秒就魂飛魄散不知去向何方。
我寧愿時光倒轉至伊始,少恭變回成那個坐在永恒的黑夜里緩撥琴弦的孩子。
并且永遠都是。
在青玉壇各種丹藥的調養(yǎng)之下,少恭的身子慢慢的好起來。
烏蒙靈谷的失敗,讓他溫和沉靜的面容蒙上了一層薄霜,他不再奏琴,也少了笑容。
這一切,全賴那突然趕來的巫咸所賜。
若不是得到他的協(xié)助,韓休寧根本不可能抵抗住我二人。
而那罪魁禍首,重傷初愈,睜開空濛的眼,卻忘掉了一切。
我的怒火像是壓抑不住,幾欲燃燼眼前這年輕的巫咸。
一直冷若冰霜的少恭,深深地望著巫咸,忽而如同破了一江寒冰,笑得柔軟如春水。
他說,“雷嚴,放了他。”
雷嚴,放了他。
我不知道是因為這句話,還是少恭明艷得少見的笑容。
我竟真的斂了掌心的火焰。
爾后的無數(shù)個日子,我都能遠遠地看著那個男子坐在少恭的對面,放蕩飲酒。
而少恭,則閑閑地用指尖撥挑著他的琴弦,目光溫澈如水。
泠泠琴音,便從他那指尖淌落,洇染了青玉壇永無歸結的的夜。
“千觴,喝酒過多傷身!
少恭總是微蹙著眉,這樣叮囑著,可是每每卻又取了好酒相待。
我起初不能理解,直到發(fā)現(xiàn)少恭唇角勾起的那抹笑,終于有了溫度,才恍然醒悟。
少恭有了一個真正的朋友。
那個人,不是我。
他喚他作“千觴”——尹千觴,那是他給他起的名字。
從此,世間再沒有巫咸此人。
我的耳畔回響起少恭的聲音。
雷嚴,放了他。
或許,有些事,真的只差一點點。
但偏偏就是那么一點點,卻橫亙了我多年無法企及的距離。
少恭平素謹言慎行,甚少飲酒,便是尹千觴相邀,也不輕易啜飲。
而這樣自律的少恭,卻曾經酒醉過一次。
那夜他破天荒的沒有撫琴,只是獨自坐在亭中,用精巧的酒杯盛了酒,一碗一碗地灌飲。
見到我來,他似乎不覺意外,只是笑笑,站起身來,步履不穩(wěn)。
“千觴說,飲酒可以……”他突然放開酒杯,緊緊地捂住胸口,“可是我,為何還……”
酒杯碎在他腳下,清脆的破裂聲撕裂夜的沉寂。
我蹙了眉,上前兩步扶住他。
“少恭,你醉了!
他面上顯出醉態(tài)的酡紅,溫順的靠著我,唇邊扯出一朵笑,卻分明落下淚來。
“我沒有,千觴。我找不到巽芳,我失去巽芳了……”
千觴,巽芳。
他呢喃的聲音有如夢境,層層疊疊,影影重重。
千觴,巽芳。
他扯住的是我的衣服,喚著的是別人的名字。
扎發(fā)的繩突然滑落,少恭柔軟的長發(fā)在風中散亂開來。
時光,原來已經過了那么久。
我開始狂熱的追求強大的力量和最高的地位,比任何時候都貪婪、都殘謬。
我籠絡了青玉壇里過半數(shù)的弟子,設計害死掌門,殺盡了除去丹芷長老以外的任何長老。
當上掌門的那一天,我心情極度舒暢。
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自己的房間里收拾東西。
他說,他要走。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失控一樣把他摁在墻上。
“為何要走?!”
“雷嚴,你瘋了!彼园櫫撕每吹拿,淡淡的口吻里帶著嫌惡的意味,“雷嚴,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又何必強留?”
我想要當上掌門,我必須擁有玉橫,我需要強大的力量。
這樣才可以振興青玉壇,這樣才可以幫少恭了結心愿。
這樣……才可能把他留在我的身邊。
他說的對,我是瘋了——背信棄義,揮刀同門。
只為了歐陽少恭一人。
我狂笑到天昏地暗,當著他的面,施力一擊,將玉橫碎成很多塊。
“你不能走,歐陽少恭,惟有你——絕不能走!”
少恭被我禁足在義幽丹閣,終日以玉橫碎片煉丹。
以他心高氣傲的心性,拒絕本在情理之中,不料他卻未加抵抗,消極的接受我安排給他的一切。
少恭自己說,成王敗寇,他已別無他想。
可是他的眼睛告訴我,他不會坐以待斃。
玉橫之力果然不凡,新煉出的丹藥令人力量充盈,我的野心也隨著力量的增長膨脹了起來。
漫長的等待終于就要結束,在前方,我看到了光亮。
新一批丹藥出爐,我略加猶豫,便從中揀出一顆遞給他。
不敢低估了少恭的智慧,即使是到了這樣的境地。走到如今這一步,過程太過艱難,我要的是百分之百的把握。
今日他若是不愿吃下這顆丹藥,這爐丹藥便全部丟掉。
“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又豈敢欺騙掌門?”
少恭接過丹藥,望著我,淺淺一笑,吞了進去。
嘲弄,冷冽,戲謔,無情。
我在他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我開始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他。
不論我如何提防,他終是逃了去。
丹芷長老憑空不見,掌門震怒。
青玉宮齊刷刷跪下一片弟子,垂首微微發(fā)顫。
“都拖下去做藥人!蔽移v地揮一揮袖。
那群弄丟了我的少恭的無能之輩,個個驚惶得抬起頭,不斷求饒。
在那一片慘淡的面容里,我瞥到了一張沉默的臉。
他并未求饒,也并未顫抖。
我仔細地瞧著那張安靜得如同面向歸途的臉,恍惚間,依稀是小時候奶聲奶氣盈盈一拜時的面容。
“元勿留下,其他人拉走!
一片哀嚎以后,青玉宮恢復了死水般的沉寂。
偌大的宮中,只剩下我和元勿二人。
彼此心知肚明。
方才拖下去的眾弟子,不過是無辜之人。
我望著助少恭出逃的罪魁禍首,心中竟然平息了憤懣。
少恭曾經對他說過,以后跟著雷長老,絕不會被欺負了去。
那么少恭,我便好好地留著他,等你回來。
遷怒又何妨?
我只須記得,眼前的這個人,是少恭交給我的孩子。
我開始派了弟子四處尋他。
琴川老家,烏蒙靈谷……我能憶起的,和他有關的所有地方,我均遍找無遺。
終于有一天,派出去的弟子帶回了一個人,歐陽家的家仆寂桐。
“如果我告訴你少爺在哪里,你能看住他嗎?”那個老婦顫悠悠地問。
“我憑何相信于你?!”
寂桐對我嘲諷的大笑無動于衷,她慢慢的轉過身望著我。
“就憑,我曾經的名字,叫做巽芳!
我的笑,在她澄如靜湖的目光中,漸漸的冷斂。
得到寂桐,或者說是巽芳的信息之后,我很快摸到了少恭的行蹤。
再見之日就在眼前,我卻有些惴惴不安。
該如何面對那個曾被我囚禁于丹室,強迫其試藥的少恭。
我開始用閑散的時間踏遍山水,為他尋佳木斫良琴。
等他回來,我便要贈琴于他,既是虧欠彌補,亦是示好求和。
只盼,他能再次凝坐于青玉壇夜色長籠的小亭,欣然撫琴。
少恭被帶回來的時候,我正在給古琴的雛形上漆。
匆匆地換了干凈衣裳,我沉不住氣地來到義幽丹閣。
多日不見,少恭雖面露跋涉的疲憊,整個人卻神采奕奕,像是遇到了什么特別的事情。
我清晰地感覺到,他平靜地面容下,隱藏了多么狂熱的興奮,甚至再次被我抓回到義幽丹閣這件事,似乎都無甚關系。
我想跟他道歉,想與他和好,想告訴他琴的事。
我想摟住他,想吻上他,想請求他留下。
我聽見胸腔里的心臟跳動得那么激烈。
只是——無數(shù)的話,無比的情,全部葬送在少恭不明緣故的神采飛揚之下。
他就站在我面前,觸手可及,卻又如此遙遠。
散落的玉橫,漸漸被弟子們帶了回來,就快要能夠拼湊成完整的一塊。
我曾經看到的,長夜盡頭的那團光亮,如今更加刺眼明亮。
就要到達了。
我卻開始迷惑,我苦苦追尋的那團光亮的背后,是毀滅還是重生。
只是,不論是毀滅還是重生,我都已經無法回頭,亦無法停止。
夜已深,我的腦海中,反反復復盤旋著的,只是少恭的一句話。
“只怕掌門眼中所見亦僅僅金丹之術,我為何人不甚重要,既是如此,天下廣大,何愁尋不得替代之人?”
正在斫琴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最后一根弦崩斷。
琴弦刺破手指,殷紅的血滴凝在漆過的琴面。
冥頑不靈!當真冥頑不靈!
如這琴一般,已是最后關頭,卻還要倔強一番。
我?guī)缀跻獝琅冒亚俜髀湓诘厮片甲不留的時候,松陽進來通報。
最后一枚玉橫碎片已經找回。
霸業(yè)將成,我親自來到義幽丹閣,屏退弟子,開了一壺珍藏的好酒,邀少恭同飲。
“少恭,明天,玉橫就會恢復原來的樣子!
他如往日一般,微微蹙眉,推開我的酒杯,恭敬地拒絕了我的邀請。
為何少恭對我,永遠只是拒絕、拒絕、再拒絕。
無名之火被酒的點燃,我仰脖痛飲幾口,跌跌撞撞地靠近少恭,在他震驚的目光中,捏住他的下頜,把香醇的美酒灌進少恭的口中。
少恭猝不及防,竟真的被我灌進酒去,多余的酒液從他被迫微啟的唇邊滑落,順著他修長如玉的脖頸淌下,消失在微敞的領口,只留下一道洇暈的痕跡。
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望著少恭,仿若著魔。
【以下A版】
一愣之后,他用力推開我,似乎是被酒嗆得難受,捂著胸口咳得面色潮紅。
我伸手輕輕抬起他的下頜,摩挲了他的面頰,指腹真切的感受到他肌膚的柔滑溫涼。
“少恭,你是我的…丹芷長老!
少恭眼中慍怒之色更沉,他拂袖甩開我。
“在下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還請掌門勿要拿少恭……開玩笑!
少恭的話如同當頭冷水澆下,我的神智瞬間恢復了清明。
走回丹爐旁邊,熾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我舉起酒壺,將剩下的佳釀一飲而盡。
“少恭,這一爐洗髓丹,何時能好?”
“掌門來得正是時候!鄙俟c點頭,從容不迫地走過來,打開爐門,取出煉好的丹藥。
“給我準備幾顆,以備明日去秦王陵不時之需!蔽冶尺^身,負手而立。
少恭久久地沒有答話,我轉回身去看他,正對上他幽深的目光。
“……以掌門之力,何以需要如此之丹藥?”
或許是義幽丹閣終年不斷的裊裊焚香,使我產生了錯覺。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少恭的眼中,閃過別樣的神色——盡管只是一瞬而過,他眼神中的那一點點的溫度,卻也幾欲令我貪戀成狂。
他見我不語,便垂下目光,淡然地笑笑。
“是少恭多言了!
言罷,從懷中取出一方絹帕,包了幾顆丹藥,遞到我手中。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新煉出爐的丹藥。
掌心溫熱。
【以下B版】
一愣之后,他用力推開我,似乎是被酒嗆得難受,捂著胸口咳得面色潮紅。
我伸手輕輕抬起他的下頜,摩挲了他的面頰,指腹真切的感受到他肌膚的柔滑溫涼。
“少恭,你是我的…丹芷長老!
少恭半闔了眼,垂著長長的睫,隨著我步步逼近,不斷地搖著頭后退。
“掌門,在下——”
掌門、掌門……
自從我登上掌門之位,少恭便改了口,稱呼我為掌門。
那一聲聲冷漠的“掌門”,與其說是順從,更不如說是諷刺。
我憎惡從少恭的口中聽到如此稱謂。
“叫我雷嚴——!”我忍不住低吼,抓住他的衣襟,一把將他扯到面前。
酒意已退,也不再咳,少恭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與我的狂躁相比,他冷靜得如終年不化的冰雪。
“不,掌門——”
右手攬過他的身子,左手扣住他的腦后,我粗暴地壓上他溫潤的唇。
堵住他的話,也堵住那一聲驚呼。
口中殘有美酒的醇香,呼吸之處盡是少恭身上清淡的藥草味道,懷里微顫的身軀一如當年般清瘦得令人心疼。
我忘情的輾轉流連于他的唇瓣,伸手扯開他束發(fā)的繩,撫過他傾瀉而下的長發(fā)。
玉橫,青玉壇,掌門……一切的一切,突然間變得不再重要。
我想要的全部,僅僅是懷中這個擅琴的男子而已。
我的手順著他的脊線滑下,伸進他寬大的衣袍,觸到他的腰帶。
少恭身子猛地一顫,他捉住我的臂,低低的聲音里帶著幾分慍怒。
“夠了,不要太過分!
少恭的話如同當頭冷水澆下,我的神智瞬間恢復了清明,差點就要鑄成荒唐的大錯。
“丹芷長老如此耐性,為何不繼續(xù)忍下去?”我放開他,冷冷地調侃他。
“在下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還請掌門勿要拿少恭……開玩笑!
他抿著唇,整理好衣裳,又系好長發(fā),恢復成平日那個溫和沉靜,從容不迫的歐陽少恭,仿佛剛才不過鏡花水月,什么也不曾發(fā)生。
我離開義幽丹閣,回到自己的處所,對著孤燈一盞,默默凝坐了整晚。
玩笑……嗎?
我的所思所想,所戀所眷,皆是一場玩笑?
可笑之極……確實可笑之極!
我撫著斷弦之琴,不可自控地狂笑,直到笑紅了眼眶。
秦王陵之行遇到了始料未及的變故。
一行人不知從何處得知我的計劃,潛進秦王陵,揚言要救走少恭。
少恭靜立在高高的臺上,微側了頭向下遠望,驚詫中摻雜了一絲莫名的喜悅。
我看到闊別多年的尹千觴,赫然在內。
朋友,這些便是少恭的朋友。
不是一個,是很多個。
他們用短短的半月時日,成就了他眼中的流光異彩。
那個向來不喜言笑的少恭,情緒也終于有了跌宕起伏。
我嫉恨這些人。
我只能囚禁少恭的人,他們竟卻擄走了他的心。
而此時此刻,他們陰魂不散,甚至連少恭的人,都不肯放過。
腰上那一道金色的光圈仍束縛著少恭,他被我困在身邊。
而不詳?shù)念A感,如排山倒海般席卷了我的神智。
少恭就要離我而去——我不可抑制的焦慮。
我服下了少恭親手煉制的洗髓丹,妖變的力量撕碎了衣裳,咆哮的欲望隨著未知的力量充盈了整個身體。
我追求強大力量的全部意義,就是身邊這個溫和沉靜之人。
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從我身邊奪走少恭!
戰(zhàn)斗是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而伴生的疼痛從指端開始,漸漸如藤蔓般纏繞了全身,最終攫住了心臟。
手捂住胸口,我單膝跪地,巨大的絞痛令我面如土灰,只余撐劍的力氣。
我不禁大駭。
洗髓丹出了問題,我需要一個解釋。
少恭神色一如往常,口吻也是事不關己的淡然,口中吐露的真相卻令我悲憤膽寒。
如此深沉心機,如此狠戾手段,竟不過出自一個清秀沉靜、溫和柔弱之人。
而這個人,幾個時辰之前,還佯作溫馴,被我攬在懷中。
我奪去少恭的自由,他便要奪去我的命。
望著少恭,我說不出話來,腦海中閃現(xiàn)著多年前少恭微醺的醉顏。
那時的他,被酒力逼得現(xiàn)了原形,喃喃著找不到巽芳,淚如珠碎。
被憤怒沖昏頭腦的我,突然生出一個殘忍的念頭。
“少恭……你可知……”
“除我以外……天底下再也沒有人知道巽芳下落……”
少恭,永遠得不到心愛之人的絕望,你送給我,我也得需還你。
少恭的平靜被狠狠擊碎。
我看著少恭淡如煙墨的眉眼蹙起。
我看著少恭色澤淺淡的薄唇微啟。
我看著少恭袍袖遮掩下的雙手緊握。
本該如愿以償?shù)奈遥瑓s深深地后悔。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像是被我生生刺了一刀。
我亦絲毫沒有手刃仇人的快感,反倒像是迎著那滴血的刀尖擁了上去,承受著與他一般無二的疼痛。
痛苦如彼此染在刀上的鮮血,融合在一起——親手傷害心愛之人的感覺,竟是這般殘忍。
疼痛愈演愈烈,我忍不住笑得蒼涼。
氣力漸漸被抽走,我已經看不清少恭溫潤的容貌,聽不清他柔軟的聲音。
在緩緩降臨的黑暗中,我一遍一遍的問著自己。
落得如今境地,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錯的呢?
抓回少恭?
囚禁少恭?
協(xié)助少恭?
……
亦或者是……遇見少恭?
其實,終此一生,又何必在乎這些。
只要他愿意,我的命,給了他又有何妨?
從愛上他的那一刻,我便已經毫無勝算。
“……少……恭……”我沙啞著嗓子喚著他的名字。
我發(fā)瘋似的想念著那個在夜色中撫琴的少年。
想念他傾瀉的青絲,想念他如畫的眉眼,想念他微勾的唇角,想念他修長的手指,想念他撫琴的動作,想念他泠越的琴音……想念他的一切。
曾經,我貪戀那份清雅安和,不顧一切地想把他鎖在自己身邊。
如今——
我只想告訴他,在青玉壇,有一把絕世好琴等待著他的指尖。
我只想問問他,可愿再為我彈奏一曲。
而我,在沉入永久靜寂的前一刻,終究還是恍然憶起。
古琴佳音,尚差一弦。
惟此一弦,琴無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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