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把杰克丹尼爾遞到弗蘭克的手心，在一旁注視著他將玻璃杯沿抵到唇邊，而對方似乎只是湊上去聞了一下就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手邊的小桌上，澄黃的酒液濺出了好些。弗蘭克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轉(zhuǎn)頭面向查爾斯。而查爾斯常常在這樣的時刻有那么一瞬間忘記弗蘭克的雙眼已經(jīng)連光都感知不到。因為他覺得他目光灼灼，總能看透他的小心思。

　　“你又兌了什么在我的杰克丹尼爾里是吧，你這個偷偷摸摸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哈！西門醫(yī)生，帶著你那些健康忠告和小藥片滾蛋，我沒時間和你過家家。”他聽上去暴戾煩躁，聲音里都震顫著翻騰的情緒。

　　“是小紅莓汁，中校。一點維生素對你有好處�！北环Q作醫(yī)生的青年倒是十分坦誠地聳聳肩，好像料到是這樣，臉上的微笑倒沒因為老人有些駭人的咆哮而掩去。他早已習(xí)慣了對方一些時候的過度反應(yīng)，更不會輕易被他大音量的刻薄話嚇到或激怒，如今他深切體會到羅斯太太那時對中校“只會吼不會咬”的形容，或是在更早的時候。

　　青年在他身邊的躺椅上坐下。他花了從業(yè)幾年的積蓄購下了這棟近郊臨湖的別墅，弗蘭克雖然不說，但查爾斯看得到他在嗅到近湖邊空氣中彌漫的水腥味時臉上神情松弛的跡象。弗蘭克偶然提到幼時與父親到郊外湖邊釣魚的經(jīng)歷，查爾斯隔天就帶來了釣具。但整個過程弗蘭克只是坐在躺椅上閉目養(yǎng)神，間或在查爾斯快睡著的時候提醒他浮標(biāo)在動。查爾斯會立刻起身去查看，弗蘭克還是仰躺著，只是嘴角掩飾不住地上牽，得意地嘲笑身邊手忙腳亂的青年：“哈！你這個廢物，查爾斯。你那雙淺藍色的明亮眼睛還不如給我安上，至少我能找到自己的屁股在哪！”然后是長久的沉默，連讓弗蘭克都有點措手不及的無言，他看不到查爾斯臉上的神情但他聽得見他輕微的嘆息，幾乎只是一聲微長得呼吸。這個孩子長大了，變得比初次相遇更成熟穩(wěn)重，符合了弗蘭克當(dāng)時“需拿得出手”的要求。但有一點沒變，他總以為弗蘭克是個瞎子就看不見很多他掩藏的東西，弗蘭克也總覺得他只是個笨手笨腳的白癡。

　　就像查爾斯對弗蘭克隱瞞他的病情、查爾斯把他的子彈都收了起來、查爾斯在他身邊的時間愈發(fā)的長；而弗蘭克表現(xiàn)的一如既往的刻薄，但他無法拒絕查爾斯放軟語氣問他：“我可以碰碰你嗎，弗蘭克？”他一直謹(jǐn)記弗蘭克對他的要求“只能我碰你，你不許碰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聽起來如一個乖巧的小男孩巴巴望著架子頂上的糖罐問他的弗蘭克叔叔：“我可以吃一點嗎？”而他一直那么聽話從來只是淺嘗輒止。他會摸摸弗蘭克的手背，即使弗蘭克自己不覺得一只枯老布滿褶皺的手有何稀罕。有時他會握著弗蘭克的手，用指腹磨蹭他掌心的厚繭。然后他愈發(fā)大膽，有時會碰碰弗蘭克的臉頰，但極度小心，只要弗蘭克一動彈他就會立刻縮手。弗蘭克有次打趣道：“你知道，一只真的貓會好摸很多，比起一只你圈養(yǎng)在郊外別墅里的老瞎子�！钡珜Ψ秸J真地回道：“不，你是弗蘭克。你是最好的�！备ヌm克還想大聲地嘲笑身前的呆子，但他想不出什么刻薄話來回應(yīng)這一句，最后只化成了一聲喉口的咕噥，然后他揮手把對方攆走，他聽見男孩輕輕地笑，覺得查爾斯真不已經(jīng)是初見時那個手足無措的大男孩了，已經(jīng)輪不到自己來捉弄他了，事實上情勢幾乎被扭轉(zhuǎn)。

　　男孩學(xué)得很快，也機靈了不少，他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在他抱怨之前摸清弗蘭克的好惡，一頓可口的晚餐或者一個舒適的枕頭都能讓弗蘭克很是受用。但他從不會說，過度關(guān)心這些雞毛蒜皮于他就是從一身功勛的軍官衰退成平凡糟老頭的象征；他厭惡那些躺在養(yǎng)老院里每天只會感嘆或抱怨天氣和浴盆水溫的人，他是不服老的，當(dāng)他真正覺得自己老而無用之時他只會把子彈推進自己腦殼。于是查爾斯鮮少詢問，只是格外留意弗蘭克的嘴角眉梢。倒也樂在其中。

　　只是近來弗蘭克總是很疲倦，他在晚上睡不好，一些臟器總會惱人地鈍痛，他在床鋪上輾轉(zhuǎn)，等著疼痛過去。查爾斯明里收起了他私藏的酒，暗里藏起了他的槍，總之他覺得自己是被剝奪了逃避疼痛的權(quán)利，而他討厭去問查爾斯討要什么止痛片，該死的他又不是來月經(jīng)的女人。何況告知查爾斯就不是一兩個小藥片就能解決的問題了，他要被拖到醫(yī)院接受各種儀器的洗禮，一想到那種情形弗蘭克就只想大笑著道：“哈！真是可悲！為什么沒個人來一槍崩了這個沒用的老家伙！”他自己再下不了手，不僅是因為他的槍被查爾斯沒收了，他的求死勇氣和決心好像也被一同順走了。他在半寐時，偶爾會聽到那日查爾斯顫抖著帶著哭腔的聲音，卻堅定地，讓自己把槍給他。弗蘭克知道自己再下不了手，不是自我中心但他幾乎確信如果自己大踏步去見了林肯總統(tǒng)，男孩會哭得很兇，而他不想再聽他哭。

　　查爾斯這些天沒再去醫(yī)院上班。弗蘭克問了，查爾斯笑笑說自己休年假，而且是幾年的假累積在一起休。弗蘭克沒說什么，他只是不相信州立醫(yī)院的院長能一次修這么長的假。

　　查爾斯真的買了輛法拉利，不是他們當(dāng)年試駕的那一輛但確是同一款。查爾斯告訴弗蘭克他可以開著它在人煙罕至的洲際公路上兜風(fēng)，弗蘭克躺在露臺的搖椅上默了半晌，輕輕說：“也許下次吧。”他聽上去并非興趣缺缺，只是累極了，以至于任何情緒都被疲于表現(xiàn)出來。查爾斯覺得自己眼眶熱起來，視線中的弗蘭克變得模糊閃爍，他想著也許這次連紅色法拉利跑車都拖不住弗蘭克離開的腳步了。弗蘭克一如既往地神奇地感知了一切，他微微睜開閉起的眼，轉(zhuǎn)向查爾斯道：“別這樣，我只是說下次，而且，耶穌基督啊你擁有一輛法拉利，該哭的應(yīng)該是全世界除了你以外的人。”弗蘭克笑了笑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查爾斯抿著嘴，他想回應(yīng)一個笑，但他不知道自己一張嘴會不會就大聲抽噎起來。弗蘭克會知道、也許早就已經(jīng)知道，他就要離開。

　　弗蘭克白天的精神一直不大好，他有時會勉強自己清醒著跟查爾斯聊天，但查爾斯出奇的敏銳，從不允許他勉強。對他小心翼翼的青年遇到這些事會顯示出極大地堅定和執(zhí)拗。于是他白天幾乎都在睡睡醒醒，晚上通常還要和可惡的疼痛斗爭。查爾斯開始給他一些‘利于睡眠’的藥片。弗蘭克在睡前吞下，通常能睡得安穩(wěn)得多。弗蘭克心知肚明，再出色的醫(yī)生也需要對癥下藥，弗蘭克覺得自己對自己的病情感知得不少，而查爾斯是真的了解自己的身體。他想著：你看，查爾斯你這次再不能哭著讓我交出槍了，槍不在我手里。后面有死神勒著我的脖頸。你能看到，我能感到。

　　查爾斯的房間就在弗蘭克的對面。他的臥室裝了厚實不透光的窗簾，一室的黑暗內(nèi)即使睜眼其他感官也會變得稍加敏銳。他喜歡這樣想象著弗蘭克是如何判斷手中的事物和物體的方位，他聽著隔壁床鋪過于頻繁的響動就能知道弗蘭克睡得不安穩(wěn)。近來弗蘭克震天動地的呼嚕聲又傳了過來，查爾斯倍感安心。卻也深知這只是一時的假象。但這能讓弗蘭克和自己都舒坦一點兒，所以管他去呢。

　　弗蘭克漸漸瘦了一些，他的身材本就精瘦干練，如今兩腮愈發(fā)癟了下去，顴骨便愈發(fā)突出。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縮水似的，他腰桿仍然挺直著，這讓他后脊的骨骼幾乎透出皮膚似的杵著，透過纖薄的襯衫隱約能見到觸目驚心的輪廓。因為他實在吃得不多。查爾斯費了很大的功夫才請來華爾道夫大飯店的廚師給弗蘭克做了一頓極豐盛的晚餐，弗蘭克眉梢揚著，煞有興致地試了很多菜式，結(jié)果半夜到洗手間吐了個干凈。查爾斯找來止瀉藥讓他服了下去，弗蘭克用僅剩不多的力氣告訴查爾斯說，不是菜的問題，別把蒸牡蠣扔了。搞得查爾斯哭笑不得。

　　漢娜康納德被請來做弗蘭克的私人營養(yǎng)師，據(jù)弗蘭克描述她一位三十二歲的豐滿的女性，化著自然的淡妝，亞麻色的及腰卷發(fā)，和漂亮圓臀成比例的胸圍。這些的判斷依據(jù)只是她身上的清潔劑香氣。查爾斯笑著道你全說中了，除了漢娜上周剛決定剪掉頭發(fā)。弗蘭克對這間于兩人來說過大的湖邊別墅加入女性的香氣甚是受用，氣色看上去像是好了不少。

　　漢娜住在隔壁鎮(zhèn)，第一晚工作結(jié)束查爾斯驅(qū)車送她時她就對查爾斯坦白，作為營養(yǎng)師她能做的不多。查爾斯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緊了緊，表示他知道。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但他怎么能就此放手。他是個軍官、一個戰(zhàn)爭英雄，他盲了但他用心在看，比他人看得更清；他風(fēng)度翩翩英俊瀟灑，他跳得一手絕妙的探戈，全世界都無二人能媲美。他非常自傲也極度自卑，他不容許殘破的肢體踐踏自己的尊嚴(yán)，因此他甚至?xí)孕辛藬�。但□□消亡了又何談尊�?yán)，何況對他這樣的傳奇人物來說，故事應(yīng)該更長久地延續(xù)下去。上一次他把他死死拖住，這一次也是。

　　漢娜每周會過來制定食譜、檢查弗蘭克的身體狀況。弗蘭克總是很莊重地把領(lǐng)帶打成溫莎結(jié)，讓查爾斯替自己刮好胡子。修飾一新的弗蘭克看上去精神煥發(fā)。查爾斯想著這也在理，煙、酒、法拉利、女人，是弗蘭克畢生之愛。煙酒，自己為了他的健康削減他的享受次數(shù)；法拉利已經(jīng)買來就擺在車庫里隨時待命；女人……查爾斯覺得腦內(nèi)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回避這個問題。他躊躇了一番，還是在漢娜離開之后謹(jǐn)慎地踱到弗蘭克身邊，詢問了他。他需要物色一個足夠耐心的、有教養(yǎng)的女人，能伺候得好他的弗蘭克。

　　意料之外地、弗蘭克竟表現(xiàn)得興趣缺缺。他坐在沙發(fā)里大睜著深褐色的眼，那里少見的有些空洞。太陽已經(jīng)下山而他們尚未打開電燈，室內(nèi)漸漸暗下去，他看著弗蘭克的神情緩緩淡入黑暗，聽見他輕聲地說：“女人，她們是難以捉摸的美妙生物。你貪戀她們的美好想要留些溫存在身邊就要傾盡一切，你可以傾金買下一夜笙歌，但第二天早晨另一半床單還是冰冷的，想起昨晚的柔情蜜意無一真實。我已經(jīng)厭倦了，我也老了，更不能讓哪個女人常駐我身邊就此一生。所以這就夠了，這就夠了。”查爾斯感到幾乎讓他難以呼吸的苦楚泛上胸口，他的弗蘭克，如果他不在他身旁，他就會如此一人坐在黑暗中想著這樣種種；而他在他身旁，這又有多大的不同？他代替不了那些女人，他彌補不了弗蘭克心中的空洞。弗蘭克轉(zhuǎn)過頭來，精準(zhǔn)地面向站在他跟前的查爾斯。

　　“我有你在我身邊，這就夠了，這對我來說夠好了�！�

　　查爾斯深吸了口氣走上前去，他傾身向前，伸出的雙臂在半途生生頓住，他聽見自己顫抖著問：“我能碰碰你嗎，弗蘭克？”弗蘭克點了點頭，查爾斯小心地單膝跪在弗蘭克身前，雙臂環(huán)住老人的肩臂，他感到他那么瘦弱，一些骨節(jié)幾乎硌人，他怕弄痛了懷中的人，所以他只是輕輕地環(huán)著，但他的手緊緊攥著弗蘭克背后的衣料；他把鼻息埋入弗蘭克的前襟，那里散發(fā)著清淡古龍水的氣味，沉穩(wěn)的心跳自左側(cè)的胸膛傳出，輕微震動著，查爾斯此刻幾乎要落下淚來感謝上帝，他的弗蘭克還在，活著，在他懷里。

　　他抽出身來，即使他還對方才的親密接觸有些戀戀不舍，但他不想惹弗蘭克討厭而再無二次機會。弗蘭克伸出手來，用指尖摸索著查爾斯的臉孔，男孩已經(jīng)長得愈發(fā)棱角分明英挺俊秀，就是有時候還是表現(xiàn)得小心翼翼、笨手笨腳，弗蘭克不由地微笑起來道：“你不必每次都問�！彼X得男孩應(yīng)該得到自由從糖罐里取糖的權(quán)利作為獎賞，他一直那么乖順。

　　他聽見男孩欣喜的雀躍壓抑在加劇的呼吸聲中，他的氣息又近了，查爾斯不噴古龍水，自從休假以來身上也沒了消毒液的氣味，衣襟上只余下干凈洗衣粉的清香。男孩的指尖撫著他的鬢角，弗蘭克感到查爾斯的掌心沁出一層細密的汗，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所致。他本該例行嘲諷一下對方的沒用，但男孩的呼吸太近了，讓他一時沒發(fā)出聲。對方溫?zé)岬耐孪⒁宦飞吓首罱K停在他的額頭。弗蘭克感到一個柔軟的觸感停留在了那兒，溫暖好像直至他抽身都還久久不散。

　　查爾斯每晚會給弗蘭克讀書讀報，他的聲音已經(jīng)從帶著青澀的少年音長成了渾厚有些低啞的成熟男音，弗蘭克一次笑著說：“你以前聽上去像個小姑娘�！辈闋査共桓适救醯鼗氐溃骸澳阋郧奥犐先ハ駛�老混蛋。”弗蘭克大笑起來：“我仍然是�！辈闋査拐J真地回答他道：“你從來不是�！备ヌm克擺擺手問：“你今天要給我念什么睡前故事，西門醫(yī)生？”查爾斯微笑了一下打開手中的硬皮書：“這是本詩集�！备ヌm克幾乎翻了下白眼，查爾斯裝作沒看見，說：“你會喜歡這個的�！备ヌm克抿了口酒示意他開始。

　　查爾斯翻開書頁，他自從第一次讀到這首詩就決定有一天要念給弗蘭克聽聽，盼望了很久，他一直獨自誦念，但面對弗蘭克他開口還有些緊張：

　　“當(dāng)你年老，鬢斑，睡意昏沉，
　　在爐旁打盹時，取下這本書，
　　慢慢誦讀，夢憶從前你雙眸
　　神色柔和，眼波中倒影深深；
　　多少人愛你風(fēng)韻嫵媚的時光，
　　愛你的美麗出自假意或真情，
　　但唯有一人愛你靈魂的至誠，
　　愛你漸衰的臉上愁苦的風(fēng)霜；
　　彎下身子，在熾紅的壁爐邊，
　　憂傷地低訴，愛神如何逃走，
　　在頭頂上的群山巔漫步閑游，
　　把他的面孔隱沒在繁星中間。”

　　查爾斯放下書有些忐忑地望向?qū)γ鎲稳松嘲l(fā)里的弗蘭克，他的面容在橙紅爐火的映照下顯出隱隱綽綽的溫潤，那雙暗褐色的眼眸里鋪著一層水霧，閃著火光，如此熠熠。然后他沙啞著喃喃道：“這很美，查理�！�

　　查爾斯想著有人傾盡一生就是為了找尋一個相伴之人，所謂永恒也許就是一瞬的美好被久久地烙在心上。

　　而他找到了一個人，守護他稚嫩的原則和襁褓中的正直，給了他堅持和勇氣，如今他用這些守著他，至此一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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