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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歸
七月七,文人曬書,女子乞巧。
此刻天際有彩云皓月,星河天懸。夜,動情且舒緩。
溶溶月華鋪向精巧的樓闋,朦朦間似有江南的風雅。與這京師格格不入,卻屹立多年不倒。
這樓是風雨樓,金風細雨樓的風和雨,都格外纏綿。有殘紅被風卷進窗口,落在少女手背上。
溫琬正在煮酒,小紅泥爐,纖白柔荑,水汽氤氳間,美貌比花更嬌。一白衣青年在喝酒,她煮的酒。
溫琬望著青年,眼神純真的,帶著一絲惘然。這絲惘然在低眸看花時乍然散去——
素手上綻開的花瓣瑩白圓潤,卻粘了一點紅,血樣的紅,濃烈的煞氣。
在她瞠目的瞬間,白衣人就動了,他動的不是劍客的劍,是離他最近的物事,他在飲酒,手中有杯,青瓷帶著千鈞之力斜飛出窗口,勢若流星。外面夜空傳來一聲悶哼,有人疾墜下去,被庭院里的弟子們迅速拖了下去,悄然無聲,月色仍好。
溫琬扒著窗欞探頭瞧了瞧,又無趣地把目光收了回來。青石路上一灘水漬般的微光,她想那一定很腥——今夜無法再煮酒了。
青年手里無杯,便拿起了劍。他走向窗邊,月下一身白衣勝雪,星目靜靜地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幕。溫琬覺得那背影好看,于是支著下巴仔細地看。穩(wěn)重而不失瀟灑,滄桑中夾帶隱隱俠氣,多出色的大好青年——可惜無趣,不可當佳婿,你說是不是,醉魚?
醉魚是只貓,胖花貓,溫琬給起的名兒。她記得她在戚大哥面前第一次叫醉魚時,他眼睛里瞬間跳躍的火光又瞬間黯淡下去,那眼神全不似平日的豪邁。溫琬捻著跳上她雙膝的胖貓胡須,輕扯著逗弄。醉魚喵嗚搖頭,她便咯咯笑。色若春花。
她才十六歲,她還不懂什么叫寂寞,更不懂那由寂寞淬煉出的風華,只是,覺得好看,而已。
***************
七月十五,中元,鬼節(jié)。護城河里盡飄河燈,燭光搖搖曳曳地游向遠方,戚少商不知道它們是否真能游入幽冥,給那些孤魂野鬼帶去些微的光與熱。溫琬蹲在河邊祈禱,不是少女情懷,是真實的虔誠。隱在人群中的護花人面色都很緊張,人多的地方通常更容易出事。
戚少商一向?qū)嶋H,他在河岸用樹枝畫了個圈,燒紙。
火光里寨主兄弟們還在連云寨的土墻下互相數(shù)落,紅袍轉(zhuǎn)頭問他她洗臉了好不好看,卷哥裹著厚厚的毛裘病弱的咳嗽著,戚少商閉目,因為眼熱。
就在他閉目的一瞬,火焰中銀芒激射,凌厲,飛快——但戚少商反應(yīng)更快!他閉目瞬間便感到一股殺氣直打面門而來,電光火石間他已支劍后仰,閃著藍芒的暗器奪奪釘入他身后樹干,針針入木三分!
與此同時,三個人,手持三把鋒利的兵刃,疾射而來。戚少商上中下三路被封,退無可退,他只能拔劍——
名動九州,逆水寒。
三個殺手的動作都有一瞬的凝滯,他們在想,金風細雨樓代樓主戚少商曾經(jīng)也是六扇門的神龍名捕,捕快,是不是手下會留活口?他們,避不避得開那月光般的劍鋒?
溫琬還在河岸,戚少商不愿戀戰(zhàn),他出劍很快,“一字劍法”便是畫一,一劍挑飛了紅纓槍,一劍斬斷了曲刃刀,還有一劍吻上了敵人的頸。
三劍既出,立退!卻已然遲了一步!
溫琬的脖頸上架了一柄劍,冰涼的貼在凝脂般的肌膚上,開出一道紅艷。方才的如晝長街一個人影都沒了。
溫琬臉色發(fā)白,卻執(zhí)拗地咬著唇,不出一聲。
執(zhí)劍的人說話痛快,戚樓主,你自斷了手筋腳筋,我便放了她。不必怕我失信,我敵不過你那些隱在暗處的暗樁,你斷了筋,我要立刻逃,我想活。
溫琬渾身一顫,她看向戚少商——清風揚袂,白衣劍客像只月下白鶴,傲然冷然。她突然心如擂鼓,是頸上的兵刃太涼了罷?
她不要他救,她不要他這樣救!
戚少商皺眉,薄唇緊抿,臉上便現(xiàn)出兩只淺淺的酒窩。
溫琬是個美麗的少女,又不止是個美貌的少女。她姓溫,是溫老的膝下幺女,“夢黨”明珠,不容有失。
再不猶豫,抬左臂,右手舉劍,斜揮而下——
“蠢才!”夜空傳來一聲輕叱,一蓬白光以雷霆之勢打偏了劍鋒,順勢卷向溫琬,溫琬閉上了眼,仿佛聽見神鬼夜哭——她頸上的壓力驟然消失,恍惚間睜開眼簾,便見一襲青衫背對著她,手中把著巴掌大的銀色小斧,正拿軟布擦拭斧上一抹紅漬。
她從未見過他,但卻識得他,這人長了一雙適合寫詩作畫的手,但那雙文人般的手中冤魂無數(shù)。
他曾效力于奸相傅宗書,血洗連云寨,對戚少商追殺千里,最后皇城一戰(zhàn),他一敗涂地,葬了他的鴻愿,失了他的紅顏,落魄而逃,江湖上人人喊打。
亂臣賊子,不該是這般模樣。溫琬有些癡,青衣人站在那里的背影,比傲更傲,比冷更冷,風華卓然,她想,似曾相識,真是好看。
這背影像她的戚大哥,一樣郁氣。
青衣書生的郁是與生俱來,平生不得志的郁;她卻不知道她的戚大哥,那一身郁氣全由這青衣一手造就。
顧惜朝收起小斧放入布兜,舉目望向?qū)γ妫S道:“戚少商,你最大的缺點就是……”
“你為何出現(xiàn)在這里?”戚少商打斷他的話,瞇目,心思電轉(zhuǎn)。
顧惜朝被打斷了話頭,怔了一怔,忽而長笑:“大當家,做了許久樓主果然不同與往日,變聰明了!
戚少商不問他與殺手有何關(guān)聯(lián),他低頭看向腳面,那上面被風刮過未燒完的黃紙,隔著靴襪,灼灼地焚燒他的心肺。顧惜朝也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臉色瞬間變了。
果然他聽見戚少商問:“顧惜朝,你避世三年,卻選擇今日相見,是想用你的血來祭奠枉死在你手下的冤魂?”
避世三年?哼,倒寧可與你一世不見!捌荽髠b,你當年既已放過了我,如今要出爾反爾么?”
戚少商冷笑一聲:“你竟然也會怕死?”
“我自然不怕死。對于了無生趣的人來說,死亡是種樂趣,可是,擋著我尋歡作樂的不就是你們這群大俠么?”尖刻,犀利,輕微上挑的尾音有種隱藏的諷刺,亦如往昔。亦如……旗亭初相遇。
戚少商唇抿得更緊,他偏首揚聲:“如今京師情勢微妙,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有橋集團……你是有驚世之才,敢來京師必是想好了陣營,我金風細雨樓樓小屋檐矮,容不下你顧公子,你也必然不會來……”
顧惜朝哂笑:“我當然不會去,風雨樓里已經(jīng)有個楊無邪!
戚少商不語,一時眉毛堆出數(shù)道溝壑,頰上酒窩更深:“你投靠哪里我不管!但你若是敢、若是敢……”
大當家的,你害怕說出口?那我替你說罷!一挑眉,斜瞥唇角:“投奔了蔡京么?”
空氣一時凝固不動,下一秒顧惜朝的衣襟已被揪起,他看著近在咫尺的酒窩呆了一下,而后視線上移,那雙憤怒的眼睛,夜夜和一雙靜美的明眸出現(xiàn)在他夢里,糾纏得,讓他發(fā)瘋。
“顧惜朝!”戚少商恨得咬牙切齒,“你不要以為鐵手保著你,我就不敢殺你!”
愣神只一瞬,顧惜朝撇開眼睛盯著戚少商衣襟,再抬頭時又是高傲書生,也不張口,只是清秀的眉頭微微剔了那么一剔,說不盡的嘲弄。用力掙開戚少商的鉗制,也不回首,轉(zhuǎn)身便走。
戚少商看著那襲青衫隱入夜色,溫琬看著戚少商的背影,低眸,這兩人劍拔弩張,可是又有些跟想象的不一樣,可是哪里不同?她摸摸脖子,吱哇一聲叫出來:“九現(xiàn)神龍戚大寨主戚大神捕戚樓主!我流血疼啊喂!”怎么不憐香惜玉?她好歹也是美人坯!
戚少商回頭,溫琬的叫聲便卡在喉嚨里。
她第一次看見戚大哥這樣明亮的眼神,仿佛少了的一魂一魄重歸身軀。
溫琬頭腦中清明地閃過一個念頭,又悶雷般轟轟地滾過去,她突然覺得頭疼,一個頭幾個大。
戚少商背著她回金風細雨,腳步穩(wěn)定,仿佛可以終身依靠。江湖重千斤,她的戚大哥一人便可挑八百。她隱隱約約覺得驕傲,笑開了臉靠著他,一雙蓮藕似的胳膊不得消停,伸手夠街上的花燈。手一頓,她回眸看向街口的人影,那人望著一盞紅燈籠,煢煢孑立。她突然覺得哀傷。
“戚大哥,顧惜朝真的不會來金風細雨樓么?”
腳步微頓,繼續(xù)前行。
“他會來!
他會來。
少女無端地綻開了笑,她摘了一只燈。燈上有筆墨丹青。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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