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名叫段天涯，就注定要漂泊天涯，那么段天涯會立刻改名為段居家。段天涯現(xiàn)在正坐在朝陽坡，看著西山的落日，渾濁的辣酒嗆得他咳了幾聲，左手纏的布帶已經(jīng)破爛了，身上散出一股臭汗味，他把酒壇放在田壟上，扛著劍朝遠遠的地方走。
　　殘陽如血。
　　段天涯的姐姐段破蝶，是個如殘陽的女人，讓人看了心疼。她不是傾國傾城的女子，卻是靜如冰泉。
　　他不緊不慢懶散地向前走，遠遠的樹林里浮起了灰色的朦朧。道旁的野草長得很高，如傀儡般彎著腰，在慘淡的暮色里一動不動。天際的一抹淡青很快消亡在蒼穹了，冒出一兩顆鬼火似的星星，遠遠的就有了燈亮。
　　段破蝶曾托他帶支釵回來，原先的已經(jīng)斷了，段天涯回來時果真帶了一支銀釵，綴著珍珠穗，之后段破蝶一直戴著這支釵。他每次回來，段破蝶都為他準(zhǔn)備好飯菜和熱水。
　　他把劍握在手中，向旁邊的草地里啐了口痰。樹林的那邊似乎有人過來了，段天涯朝那邊看了看，走了過去，那人手中的刀刃在星光下閃著很冷的光，段天涯站定后，把劍從布里抽出來，“錚——”的奇怪地響了一聲，對方突然矮了一截，身下一團黑影漫延開來。段天涯離開，那人盯著他的背影，滿眼只有呆滯了的吃驚。段天涯邊走邊把劍插回劍鞘，揉揉散亂的頭發(fā)。和尚就好多了，沒有這么多的煩惱絲，這幾天他一直在奔波，誰知道他現(xiàn)在要去哪呢，以前段破蝶在的時候，她會告訴他要去哪，要干什么，怎么回來，什么時候到家……反正，一切只要他記得就可以了，回來后，他會推開高高的門，把六扇門都推開，第二天，就去祭拜段家祖先……

　　城門早已關(guān)閉，他從后面開的側(cè)門花了一兩銀子進了城。城里很熱鬧，燈火通明，人聲喧嘩。街邊的茶點攤生意興旺，他走過包子鋪時買了九個包子，只一口一個。很白很軟，他很快吃完，起身走開，表情依舊沒有任何微妙的變化。
　　他走過倚翠樓時，一個丫鬟追上他：“公子，公子……我們小姐希望能見見您�！�
　　他抬頭看看樓上，走進去。他身上的味道在這個充斥了脂粉味的地方很不稱，丫鬟領(lǐng)他上了樓，到了樓上，他一個人走進去。絲綢？蘇州刺繡。異常的華麗。一個穿著月白色衣服的女人請他坐下，他一動不動。她走過來，滿眼的堅定，遞給他一疊銀票：“公子，請為我贖身！”段天涯看著這女子跪在他腳下，思忖：她是想殺我嗎？我是不是跟她有仇？或者她只是一枚棋子？她真的需要幫助嗎？
　　段天涯的表情依然沒有任何微妙的變化，轉(zhuǎn)身離開，只剩下這女子跪在地上，銀票散落如同破碎的蝶翅。
　　原來這女子是名歌妓——梨嫣，雖誤落煙花之地，卻潔身自愛，近來一豪富執(zhí)意要納她為妾，遠近的人都認為這是一樁好姻緣，可不知梨嫣這時為何會有這樣的舉動。
　　第二天天剛亮，倚翠樓的門就被敲開，幾個幫工把幾十個大箱子抬進去放在大堂上。二十萬兩雪花銀把那老鴇看得兩眼發(fā)光。段天涯仍是一身汗臭，敲開房門，梨嫣的眼中是驚是喜。

　　不知為什么這些年段破蝶的身體總是很虛弱，臉色蒼白，皮膚似乎透明了。更多的時候她總在侍弄院子里的花草，早上用小桶拎水，一跑就是十幾趟，弄得滿頭大汗。段天涯見了就會幫她拎水，用大桶。她問過：“天涯，等這些花草長大了，你還會不會幫我拎水？”段天涯笑了，點點頭，一身整潔而華貴的服裝，頭發(fā)束得很好看，金絲帶垂在腦后，熠熠地反射著陽光�！疤煅模税惨欢]有你俊秀�！倍翁煅牡匦�，做了個丑丑的鬼臉。
　　將近正午一直跟著他的梨嫣不見了，他依舊懶散地向前走，干裂的嘴唇，微微地呼吸著，野外靜靜地，農(nóng)家的屋舍上空浮起了輕煙。天氣很好，有點熱，因為昨天停留了一夜，他不得不在白天趕路，這是他不喜歡的。梨嫣追上來，遞上水和糕點，他看了看她，確定沒有下毒，拈了一塊糕放到嘴里，卻沒有吃下去，也沒有喝水，梨嫣自己吃了一點，還是一言不發(fā)地跟著他。到了傍晚，梨嫣快跟不上了，她叫住他：“公子，公子，可以休息一下嗎？”他還是走，沒有停下列——天黑之前還有一段路要走完。走了不遠，梨嫣跌倒了，發(fā)出輕微的呼聲，她很快爬起來，拍拍衣服，不宜段天涯回過頭看她。見她嫣紅的臉頰，段天涯的心跳就那樣輕易地加速了節(jié)奏。他早時已為她準(zhǔn)備了一個住處，可她執(zhí)意要跟著他。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她真是很漂亮，額頭上有著星星的汗水，一身柔弱，明眸皓齒，細膩光澤的皮膚吹彈可破……他索性躺到早地上。蟲子正順著樹干往上爬。
　　“公子是嫌棄梨嫣嗎？”
　　他想了一下，把手伸向梨嫣，梨嫣楞了一下，然后笑著將水和糕點給他，笑容綻放一如出水的芙蓉。

　　“蝶，你該嫁人了吧？”段天涯從后面伏在段破蝶身上，段破蝶放下手中的刺繡，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柳拂過窗子，拂去了這棟宅子往日的輝煌，拂去了窗欞上的朱紅。
　　“天涯，姐走不出這里，姐早死了�！倍翁煅挠浀茫f這話時眼里迷�？斩矗莸哪橆a，如絲的黑發(fā)。
　　仲夏，輕紗從圓桌上飄落，幾乎看不到顏色，不見了蹤影，一切都失去了顏色，靜靜地立著，像是在時間與空間互相穿插時不小心落下了一段空白。

　　“公子，”梨嫣走進來，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香味，“公子是要出去嗎——飯菜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他看看梨嫣，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他對梨嫣，感覺很親切，像是誤入人群的兩頭獸，彼此可以相互嗅出對方的味道，辨出敵我。
　　樓下，掌柜早已不見蹤影，店小二嚇得趴在地上。段天涯臉色慘白，嘴角一股暗紅緩緩滴下，發(fā)絲凌亂垂下，遮住了什么？是他的眼睛，還是他心中的疼痛，抑或是他心中裂開的傷口？劍的另一端直指梨嫣的喉嚨。梨嫣微微皺著眉，眼中是關(guān)切。驀地，她的眉頭舒展開來，雙臂微微張開，手中的星形暗器便飛向段天涯。段天涯沒有躲開，她也沒有躲，暗器劃破他的脖子，劍刺穿了她的喉嚨，劃破了她溫柔的聲音：“天涯……”
　　段天涯回到段家古宅，段破碟跪在祖祠里：“夫人，我的任務(wù)完成了，段家的人沒有一個活著，梨嫣小姐和天涯少爺也隨您去了，您再等等他們。夫人，當(dāng)年您沒有完成的任務(wù)奴婢已經(jīng)幫您完成了，夫人，我已經(jīng)幫您帶到段家的祠堂了，您可以安息了。”
　　“破蝶，你該走了�！倍翁煅耐崎_門，劍出鞘……

　　夕陽，還是朝陽，段破碟沒有告訴過段天涯，所以段天涯從來不知道。只是從現(xiàn)在開始他學(xué)會了如何去面對沒有太陽的黑夜——無盡的行走。段天涯，注定漂泊天涯。
　　梨嫣的暗器是解藥么？段破蝶臨死前眼角的淚水又代表什么？
　　段天涯駐足在星光之下，抬頭看到了漆黑的天空里有破蝶的花，梨嫣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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