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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落盡月又西
一
婚禮剛罷,粉衣的宮女爬上高架子,解著檐上的紅燈籠,忙碌了一天,這會兒已有了倦意。紅燭高照的鳳鳴殿里卻傳來喧嘩,有孩子的哭鬧聲,還有宮女叫喊:“皇后瘋了!那個(gè)苗女皇后瘋了!”
一時(shí)間,從鳳鳴殿到圣寧宮,宮人們亂作一團(tuán),試圖阻攔那個(gè)一身紅裳的蠻橫女子。
茶朱已循著那淡淡的味道沖到了圣寧宮前,及地的羅裙被撕去了半幅,手中的彎刀映著月的清輝。她一腳踹開圣寧宮朱漆的雕花門,光裸的腳踝金鈴?fù)募保骸靶祝∧憬o我出來!”
話音剛落,一道人影已閃至她的面前,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放肆!這里是什么地方,豈容你大聲喧嘩!”
不需看清來人的模樣,那撲面而來的淡淡梨香是她在唇間咀嚼了何止千萬遍的旖旎。茶朱的眼圈紅了,倔強(qiáng)的唇咬得發(fā)白:“你終于肯見我?肯給我一個(gè)解釋?”
玄白一身大紅蟒袍還沒來得及換下,俊顏陰沉到了極致,盛怒在緊蹙的眉心醞釀,山雨欲來:“回你的鳳鳴殿去。”
她羽扇般濃密的長睫帶上幾分濕意,不依不饒地跟他對視:“我不去。除非你跟我說清楚,否則我絕不罷休!
玄白黑曜的眸微瞇起,正要說什么,大殿內(nèi)傳來一聲輕喚,婉轉(zhuǎn)而動(dòng)聽:“王爺,皇后既然來了,自然是該請進(jìn)來。你堵在門口,外人瞧見了豈不笑話?”
玄白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幾分,彎刀應(yīng)聲而落,像極了茶朱在他手中跌落的芳心。就在她以為他要扭斷自己的手腕時(shí),他甩開她的手,拂袖而去。
玄白轉(zhuǎn)身的那刻,寬大的衣袖揚(yáng)起一陣?yán)婊ǖ南闾,縈繞在茶朱的鼻尖,仿佛回到了南詔國。
斜風(fēng)細(xì)雨敲打著圣泉底的卵石,茶朱矮身掬起一捧叮咚,清澈的泉中卻映出另一個(gè)人的影,與她的交疊在一起,化作一片氤氳。
茶朱紅了臉,伸手?jǐn)囁榱四且浑p影——在南疆,一雙男女的影若是在圣泉中疊映在一起,那便是該成親的。
帶著些薄怒,她回過頭去,一個(gè)負(fù)手而立的外族男子,劍眉星目,落草染衣,唇角抿著一泓淺窩。細(xì)雨打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滴答著一股擰出水的憂傷。
茶朱頭一次聽到那么好聽的聲音,像是圣泉的水在這言語間傾數(shù)自心頭流淌而過:“你是茶朱,對么?”
二
颯颯的西風(fēng)吹響了腳踝的金鈴,茶朱回過神,追著玄白的腳步緊跟了上去。
殿內(nèi)是一個(gè)頂年輕的女子,斜倚在鋪錦軟榻上,眉不描而黛,如瀑青絲自肩頭垂下,蜿蜒到前膝,像是裹了一件黑貂的半大暖裘,更襯得一張瓜子臉尖巧細(xì)致。便是那樣傾城的美,讓茶朱一個(gè)女子也不由止了步子,直勾勾地瞧著。
猛聽得玄白怒叱道:“見了太后還不行禮?”茶朱一怔,這個(gè)比自己長不了多少年歲的女子居然是太后?隨即,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自然,那皇帝也不過三四歲的年紀(jì)。
太后卻一臉溫婉,笑意岑岑地打量茶朱:“王爺不必太苛刻,皇后剛剛自南疆嫁過來,中原的規(guī)矩自然是不懂,哀家倒是喜歡這般性子,真性情得緊!
茶朱不理會太后的贊賞,她的眼中只有玄白。羽睫輕扇,與玄白深潭般的眸撞在一起,頓時(shí)生出無限的委屈:“為何要把我嫁給那三歲小兒玄澈?我以為...”
我以為,我該嫁的,是你。
三
茶朱一直以為她嫁的是大胤國的三皇子,玄白。從圣泉畔的初見開始,她就這般篤定著。
父皇說,那般光風(fēng)朗月的男子,自當(dāng)是一統(tǒng)天下的君王。而玄白前來,正是為大胤的下一任皇帝迎娶南詔最尊貴的女子。
除了她,苗族的公主,還有誰稱得起這聲尊貴?
茶朱于是去見玄白,椿木的窗臺上燭光搖曳,他的身影映著淡淡愁緒。茶朱只覺得連這薄愁之間都染著漫山遍野的梨花白。
她叩開他的門扉,清輝籠著的面龐比天上的月盤還圓:“是你要娶我?”
玄白一怔,在中原他從未見過哪家女子這樣大膽直白,令人無法招架:“公主嫁到中原,將尊為我大胤的國母!
她蹙緊秀氣的眉,不滿于他的躲閃:“你這算什么回答?我問的是我嫁的人是不是你,又不是問我嫁過去做什么!
玄白的眸閃爍著莫名的光:“父皇退位在即,新皇的人選不是我一個(gè)皇子能夠置喙的!
茶朱歪著螓首,銀飾清脆地拍打著肩頭:“那你愿不愿意為了我做皇帝?”
玄白倏地抬眸,望進(jìn)一汪比圣泉還清澈的泉,唇齒間竟支吾起來。幾番猶豫,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
茶朱開心地幾欲跳起來,她湊近他的俊顏,印下蝶翼的一吻:“我等你!
玄白一時(shí)之間不知該說什么,怔在原地看著那一身青色織貢尼的少女蹦跳著遠(yuǎn)去,過膝寸許的百褶裙晃出一朵朵漣漪。
她修長的十指上亮晃晃地閃出一溜金,動(dòng)人的鈴聲伴著悠長歡笑,歌聲自櫻色唇瓣涌出:“井水清悠悠呀,井水綠茵茵,我們的愛情不要終止不要停,要相親相愛直到老年晚景。”
那如飛瀑涌入泉中的歌聲還在耳邊繚繞,轉(zhuǎn)瞬間,物逝人非。她的等待如秋風(fēng)中的一朵杜鵑,還未盛開便已凋零,葉葉啼血。
他來了,來迎親,一身大紅蟒袍襯著深邃不見底的黑眸,燃亮了她嬌花的容顏。她為他穿起漢人繁復(fù)的霞帔,頭頂鳳冠比心頭的幸福還沉。
他來了,卻不是為娶她,而是將一頭牽著她的紅錦交托在別人手上。當(dāng)那個(gè)垂髫孩童掀起掩面紅巾,吵鬧著要母后,那一刻,她的幸福一瞬間老去。
她豈能甘心?于是循著他的步子追來這座宮殿,只為他親口給她一個(gè)解釋。
她不信,不信他的允諾從一開始便是空談。便是,騙她的。
玄白望著面前淚眼蒙蒙的少女,那幾許哀怨與記憶中深藏的另一張淚顏交映相疊。
一瞬間的不忍,他向前邁了一步,躬身施禮:“太后,時(shí)辰不早了,容臣私下與皇后解釋,以免擾了太后休息!
玄白拽住茶朱的手向外頭走去,留下那一裳絕色的女子,似水的眸漸漸黑闔。
五
沒人知曉攝政王玄白究竟對這苗女皇后說了些什么,從那時(shí)開始,茶朱整個(gè)人便沉寂了下來。
眾人于是私底下猜測,在遙不可及的南疆,新皇后與攝政王,怕是有著不為人知的旖旎風(fēng)光。一時(shí)之間,流言四起,直到北疆傳來夷狄進(jìn)犯的戰(zhàn)訊才漸漸平息。
秋來的時(shí)候,北邊戰(zhàn)事吃緊,連帝都也處處透著緊張的氣氛。只是這一切,都與茶朱無關(guān)了。
她時(shí)常微垂著眼,神色間盡是疏離的冷漠。中原的秋日漸濃了,遠(yuǎn)不如南疆的楓林如火。那泛黃的葉剛剛落下,便被宮人掃去,一塵不染的御花園反倒處處透著逼仄的冷清,愈發(fā)地惹人思念南疆的月桂。
苗人擅蠱,茶朱袖間的蠱毒,每一樣都能輕易奪人性命。皇宮的守備雖嚴(yán),她若想離開卻也容易。
可她舍不得,縱使他從一開始就是騙她,縱使他不可能愛她。她本是心高氣傲的女子,卻被愛情輕易踩在了腳下。甚至委曲求全地想著,只要能時(shí)常見著他,她便覺得這殘秋般的日子不是那么地徹骨寒。
可命運(yùn)連這點(diǎn)奢望都不滿足,茶朱乍聞沙場點(diǎn)兵的帥領(lǐng)竟是玄白之時(shí),觀星臺三軍踐行的宴會已迫在眉睫。
茶朱自當(dāng)出席,卻將太后遣人送來的絲綢宮裝扔在了一旁,兀自穿著一身黑底紅襟的挑花烏擺,青絲以紅絲帶結(jié)辮盤起,甫一出現(xiàn)便吸去了眾多目光。
她跳上高臺:“我來為你踐行。”
玄白早已料到,并無半分驚訝:“多謝!
千言萬語在她唇邊沖撞,被身后傳來的太監(jiān)尖細(xì)的嗓兒打斷:“太后駕到!”通報(bào)聲還未落地,宮裝的太后華昭已拾階而上。
玄白向前迎去,經(jīng)過茶朱身旁時(shí)壓低了嗓:“行禮!彼诰嚯x華昭兩三步遠(yuǎn)的地方跪了下來:“微臣叩見太后娘娘!
華昭扶起了他,視線觸及茶朱:“皇后也在?”
茶朱的眸子一冷,旋即啟唇放聲而歌:“井水清悠悠呀,井水綠茵茵!
她邊唱邊舞,衣袂蹁躚,矯若游龍,足上金鈴四響,是首歡快的曲子,和著她清脆的歌喉,絲絲入扣。
華昭的臉色驀地一沉:再三的故意忽略,這女子豈不是擺明了跟她作對?
玄白輕蹙著眉頭:竟是這首歌。歌聲那般清亮,聽得觀星臺下的三軍都醉了。
一曲終了,茶朱盈盈立在玄白面前:“我等你平安歸來!
玄白把在劍上的手緊了緊,華昭卻了然一笑,笑意遠(yuǎn)不達(dá)眼底:“皇后說的極是,王爺定要平安歸來。”
“來人啊!彼龘P(yáng)聲,宮人忙奉上托盤,華昭執(zhí)起其中一杯酒,另一手拉住茶朱:“來,皇后與哀家共敬王爺一杯,祝大軍早日凱旋!”
茶朱微側(cè)首,那是怎樣的一雙深眸,讓人不寒而栗。當(dāng)她傾身去拿另一只酒杯,華昭探向她的耳:“皇后,愛上這樣的男人,注定萬劫不復(fù)!
六
玄白走了,徒留一輪孤月幾疏星,茶朱坐在假山上,背倚著繁茂的樹,想起大婚的那夜。
才出了圣寧宮,玄白的手當(dāng)即放了開。夜風(fēng)襲上,扯起他的發(fā)覆在她的臉上,沒有絲毫溫度,唯有夜涼如水。
他嘆了口氣:“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從一開始便是為了玄澈,他年紀(jì)太小,若想登基,必然得有南疆的支持!
茶朱的臉色越來越白,心底滲血:“既然如此,為何要答應(yīng)我,愿意為我去爭皇位?”
“我若不這樣,你會同意嗎?”玄白別過臉不看向她,語氣低沉似嘆息。
茶朱哽住,說不出話來,因他所言,字字都是實(shí)情。什么中原地大物博,什么大胤富饒豐碩,她都不稀罕。她要的是他,只是他?上,一切皆是泡影,是他以己身撒下餌,等她邁入陷阱。
她咬住下唇,拳心緊緊攥著:“你愛我么?你若愛我,我可以原諒你,你的一切欺騙!
玄白清澈而哀傷的眸頭一回有了慌亂的躲閃,許久,才看向她,一開口便打碎她所有的美夢:“對不起,我已經(jīng)有愛的人了!
對不起?多么可笑,她的芳心暗許、千里追隨,只換來這三字情何以堪。
她不服氣,蔥白十指爬上玄白的臉頰,逼他再度張眼凝視她:“我愛你!
“你為何不能試著愛我?”這句話,她貼在他的唇心在問。問完,逕自將堵住他的唇。
這個(gè)吻,帶著火辣熱情,還有少女的羞澀,為了看他慌了手腳,為了看他神容失色,為了讓他在措手不及時(shí)轟然失陷。
臉紅的人,只有她,他任由她吻著,不閃不躲,七情不動(dòng),淡然的眸連一絲深濃也沒有。
茶朱閉上眼,這夜的風(fēng)掠過頰畔。涼夜自凄,似他的唇,那么薄,抿著無情。
驀地,兩道聲音自假山旁的拱橋上傳來,在靜寂的夜里愈發(fā)清晰。
茶朱扒開一條枝葉看過去,竟是華昭,還有一個(gè)提著宮燈的婦人,年齡不算輕,歲月雕刻過的臉上仍留著美艷的痕跡:“都說今日皇后一曲驚人,我卻只記得當(dāng)年華妃的驚鴻舞是如何傾國傾城。”
華昭笑了笑:“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姐姐還提它干嘛,哀家可是早就忘了!
美艷婦人搖了搖頭:“華妃忘了,可我不能。正是那一舞,先皇將你從永福宮接了出來。正是那一舞,叫我至今想起仍是一場夢魘!
“是么?所以你到現(xiàn)在還執(zhí)意稱哀家是華妃,還是不愿意承認(rèn)哀家已成了太后,自己卻只是個(gè)太妃?”華昭的櫻唇抿著嘲諷:“哀家自認(rèn)不曾虧待過你,三皇子如今尊為攝政王,你們母子賜居攝政王府,你還有哪些不滿足的?”
三皇子?攝政王?茶朱看向?qū)m燈下的婦人——這竟是玄白的母親,寧太妃?
寧太妃又是搖頭:“有什么不滿足的,我已經(jīng)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若不是這次為白兒踐行,這皇宮我是一步都不會再踏進(jìn)來。我只是擔(dān)心元兒,那時(shí)他便...”
茶朱的身子向前傾著,一不小心枝椏勾著腕上金鈴,“呤”地一聲,華昭警惕的目光疾射而來:“誰?”
她心知躲不過,也懶得遮掩。正要現(xiàn)身,寧太妃將宮燈稍稍挪開,黑暗剛巧將假山擋得嚴(yán)實(shí),她狀似無意地?fù)嶂l(fā)髻上的金釵,釵頭的小金鈴脆生生地響。
華昭星目含威,又向著茶朱的方向瞧了幾眼,終沒有多加懷疑:“時(shí)候也不早了,太妃還是早些回王府吧。”
華昭剛走,寧太妃便轉(zhuǎn)向假山:“皇后娘娘,石頭冰冷,當(dāng)心生了病。”
茶朱頓覺窘迫,來到寧太妃的面前:“謝謝太妃相助!
寧太妃執(zhí)著宮燈,容貌與玄白果有三分相似:“無妨,你也為白兒祝了一杯酒,不是么?”
茶朱臉紅著,只覺得一腔心事分明映在太妃帶笑的眼眸里。
七
茶朱便時(shí)常去攝政王府,與寧太妃也愈發(fā)地熟稔。
北方捷報(bào)徐傳,大軍回京的日子愈來愈近了。那一日,太妃正手把手教著茶朱女紅,總管匆匆地沖了進(jìn)來,說是玄白通敵賣國,已被押解回京。
這晴天霹靂叫太妃幾乎站立不住,她緊緊攥著茶朱的手:“快!快去找太后!”
茶朱的生平,頭一次那么慌張。因她知曉,若是晚了一步,玄白的生命就轉(zhuǎn)瞬即逝。
再度踹開圣寧宮的殿門,迎接她的仍是如花美眷的容顏,華昭正支著下顎,把玩著瓷碗中的白玉勺,絲毫不詫異:“皇后這可是第二回踹壞哀家的大門了!
茶朱連氣也來不及喘:“快,快救玄白。”
“救他?”華昭雍容的顏上有了一絲裂痕:“我為何要救他?”
茶朱看著華昭,視線里有掩不住的波瀾:“你為何不救他?玄白他怎么可能通敵賣國?”
華昭頗興致盎然地問:“皇后為何如此篤定?”
茶朱緊盯著她的眸:“你明知他不會,他愛你,不是么?”便是那一夜,玄白已坦言,他所愛一直是華昭,他們之間也曾有過風(fēng)花雪月。哪怕她成了他的庶母,也拔不去她在他心頭種下的落落梨根。哪怕是咫尺天涯,他也要守著她,直到山河永寂。
白玉勺跌落的聲音無比清脆,脆不過華昭唇間的笑,那樣急,又那樣冷:“他倒是全告訴了你!
她向著茶朱走來,步步生蓮,纖長的指擒住茶朱的下顎,咬牙切齒的字句間迸出恨意:“那么,他有沒有告訴你,我為何會成為他的庶母?”
寒意與疼痛自華昭的指尖傳來,這輕易就能掙脫的鉗制,茶朱一味忍著。她想知道,哪怕他們之間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將她的滿腔心痛扭出九曲十八彎,她也想知道。
那是一段哀傷到絕望的故事,卻有著草長鶯飛的開始。
縱使后來華昭不得不以余恨祭奠荒草遺生,也掩不住開場的一指風(fēng)光。卻也是,每一段愛情的開頭總是好的,似玄白的淺笑在一回眸間撞上茶朱的心,似錦衣少年郎與粉裳韶齡女,相府梨樹下的甫一相逢便是電光火石的快意。
“你是我的山河歲月,紅顏白發(fā),不棄不離。”玄白這樣說著,華昭也深信不疑。
誰知一卷封妃黃帛將那美夢打了個(gè)稀巴碎。尊貴皇子又如何?丞相之女又如何?誰能大得了頭頂?shù)奶熳樱?br> 華昭慌了手腳,執(zhí)筆纖掌抖如篩笠:今夜子時(shí),西郊城門,愿與君遠(yuǎn)走天涯。
是夜,反復(fù)殘秋吹冷了華昭緊揪著包裹的十指。月黑風(fēng)高,她在無人的街角瑟縮著斷腸。直到翌日,朝陽灑滿斑斑的淚顏,她搖晃的纖弱身形,空等了一夜風(fēng)露。
那夜之后,華昭心灰意冷地入了宮,車輪碾過悠長的青石路,那些共同走過的細(xì)碎日子掠過心頭,如今山盟猶在,錦書難托。傷情處,大紅宮墻映著她血肉模糊的一捧碎心。
她本想從此蕭郎是路人,一生便這般潦草落幕。那深似海的宮門卻偏要將她最后一點(diǎn)執(zhí)念也敲碎。
她從入宮的那刻起便已被遺忘在了角落。永福宮,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皇帝從未踏足,形如冷宮。
人情冷暖快要將她逼瘋的時(shí)候,玄白終于出現(xiàn),白衣黑靴,眉目如畫。
他欠她一個(gè)解釋,卻贈(zèng)予千兩銀票。他細(xì)細(xì)叮嚀,一似當(dāng)初問她秋寒添衣:“宮里不比外頭,這些銀子留著上下打點(diǎn)。”
他一探手,袖口是她親手繡的梨色,舊時(shí)情愫和著幾分舊物,近在咫尺,衣闕翩躚過后揚(yáng)起一地落寞。
她扯住他的袖,容顏何止凄楚:“帶我走好不好?”
他的沉默是最深沉的絕望,華昭醒悟:于她,這段情哪是什么上蒼的恩賜,分明是折磨的業(yè)。
她當(dāng)著他的面將那張銀票撕了粉碎,連帶著撕碎屬于他們的薄紙光陰。
“我發(fā)過誓,總有一天,我要他的山河破碎。驚鴻舞贏得先帝青睞,生子玄澈寵貫后宮,玄澈登帝,求他輔政,直到出征北疆,這一切皆是我處心積慮布下的局,你要我如何救他?”華昭的雙眸落回茶朱臉上,時(shí)光的暗傷不再,唯有凌厲:“這樣一而再負(fù)我的男人,我若饒過他,豈不是傻子?”
八
華昭是不是傻子,茶朱不知曉,但她自己或許真是傻了。
玄白不愛她,給她的也只有欺騙,可她舍不得他死。華昭不放過他,她便去救他,哪怕是從此天涯逃亡,哪怕是余生顛沛流離,她也甘之如飴,她只要他活著。
那天,天牢里血色的蠱蟲流成了河,茶朱踏著隨水而逝的血花而來。當(dāng)彎刀劈開牢鎖,玄白無奈地笑出聲:“何必呢?”
茶朱不知何必,也不理會何必,兀自拉著他逃離危險(xiǎn),直到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
那是一片濃密的林,落葉滿山,茶朱將奔跑得發(fā)燙的臉頰埋在落葉里:“跟我回南疆吧,花不謝,葉不落,我們永遠(yuǎn)呆在春天里!
玄白側(cè)首看著那張靠得極近的容顏,她的發(fā)髻散了,中原端莊的裙裳也叫她穿出了別樣的俏麗,小巧的顎枕在手臂上,大眼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己,攤開的掌心瑩白如玉。
他沒有回答,重重呼了一口氣,仰起臉看著流云的蒼穹,那樣高遠(yuǎn),仿若窮極一生也不可及。玄白知道,他曾經(jīng)擁有過那漫天微藍(lán)的旖旎,卻已永遠(yuǎn)失去。而茶朱,就像一只熱情的杜鵑鳥。他不是她的天空,他的傷痕累累無法任她自由翱翔。
玄白最終伸出了手,沒有握住她的,只輕拂過茶朱的鬢邊,似一陣輕風(fēng),帶走一片落葉,也帶走她深情凝就的嘆息。
他說他篤定華昭該是一世的相守,怎料就成就了一生的遺傷。
他說當(dāng)初梨花堆雪三月末,她的指比絕望還緊,他卻只能將衣袖一點(diǎn)點(diǎn)抽離。他的莽撞已將她推入冷宮慘淡秋,怎能再給她絲毫空許諾。
他說那場放手撕碎了他,將今生一切兩半,一半是人瘦損,一半是空悲切?伤吹眯母是樵福粸楸K皇腊矊。
他說縱是三分談笑,兩分相思,一分微嗔,剩下的是余生相忘于江湖,注定了相思相望不相親。
他說華昭還在等著他,他要回去。
他說這話時(shí)眸深似海,叫茶朱不自覺地沉溺。是的,華昭還在等著他,等著要他的命。玄白明知道,可他還是要回到她的身邊。
他說他負(fù)過她一次,不能再負(fù)第二次。
茶朱想問他,那么她呢?他甚至連辜負(fù)都不愿意給予的她呢?
可她終究沒能問出口,只是櫻唇一勾:“走吧,我們一起回去;厝ジ嬖V她,你愛她!彼0驼0脱郏骸八男慕谢覊m蒙住了,你要大點(diǎn)聲,不然她可聽不到!
九
當(dāng)他們站在城門下,華昭正倚著夕陽下的高高城樓,一見著玄白,竟歡欣地輕擊著掌:“你終于來了。”
華昭的笑如三月的似剪春風(fēng),在玄白的心頭裁出一樹碧綠,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邁過虛無時(shí)光,邁過重重傷害。他想要離她近一點(diǎn),再近一點(diǎn),近到能以他心頭熱煨暖她在風(fēng)中漸漸冷涼的指:“是,我來了。”
華昭的神色驀地一沉,一揮手,一隊(duì)御林軍擋在了玄白的面前,她的眉宇間盡是因愛生恨的毒:“可惜,早就晚了!
玄白笑了,落落梨香一如初見,似歲月風(fēng)霜不曾嚴(yán)相逼迫,似其間柔腸不曾百轉(zhuǎn)終成斷愁:“不晚,這次換我等你!
他緩緩閉上眼。他終于可以心安地闔眸,放任那一朵傾城的梨花在腦海里四處徜徉,占據(jù)著心頭的每一個(gè)角落,一似愛情來勢洶洶的蠻橫。
刀口那樣涼,涼過那夜風(fēng)露,吻痛了他的心。銀亮的刀鋒一瞬間沒入胸膛,鈍重的疼痛如期而至,卻更有一股灼燙,在他心頭點(diǎn)了一把火苗。
玄白睜開眼,茶朱的眼角濺上了一滴血珠,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朱砂一般點(diǎn)綴著善睞明眸,像極了一個(gè)小艷妖。又像一片枯死的葉子,被串在劍梢上搖搖欲墜。
血,順著她的唇角蜿蜒流下,她卻只顧著摩挲他雙頰抽搐的疼。
“你真傻!鄙档米屗恢绾问呛,修長手指伸過去,貼上她的臉頰,手指竟是在劇烈顫抖。
茶朱歪著頭,淺笑著那夜南疆的月朗風(fēng)清:“幾千里....都追...了,哪里....還...差這一步。”
她終于將螓首埋進(jìn)他的肩窩,摟住他脖頸的手蒼白而無力:“快...快說...呀,不然...不然就...就沒...機(jī)會...了...”
這一次,她沒有說愛他,他卻分明聽見了,一只杜鵑鳥在以生命唱著那首啼血情歌,火辣而執(zhí)著。歌聲唱著唱著便流成了河,淌過了他的山,淌過了他的谷,流出一塊歲月的版圖。
玄白仰起頭,華昭熟悉的容顏在視線中越來越模糊。他不知道華昭有沒有聽見,他在唇間咀嚼著的愛語。反倒是茶朱欲說終休的我愛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震徹了他的耳廓,震落了他心頭一地梨花白。
尾聲
暮春三月恰逢一場桃李雨,從殿角的飛檐淅瀝著清香。幾個(gè)素裳的宮女圍坐一團(tuán),繡著織錦的圖。
其中一個(gè)圓臉宮女不經(jīng)意地瞧見了窗外開得正好的梨花:“去年這個(gè)時(shí)候,咱們還在猜測著南疆來的皇后該是什么模樣。她生得真好看呢!
結(jié)雙鬟的宮娥接過話茬兒:“可不是么,要不怎么就把咱攝政王的魂兒都給勾去了,做出通敵賣國這檔子糊涂事兒來!
“唉!币宦晣@息四起,那是一個(gè)年紀(jì)頗老的宮女,她搖著頭:“總說是皇后勾引了攝政王,我倒是覺得是王爺自個(gè)兒太風(fēng)流。那時(shí)候,攝政王還是三皇子,火急火燎地去見先帝。我在乾元殿奉茶,不一會兒就聽見里頭有茶杯碎了的響兒。先帝氣得可以,把三皇子趕出殿外跪了一夜。我后來聽人說,三皇子竟是求先帝把將納的妃子賜給他,為這,先皇差點(diǎn)要賜死那妃子…………”
雨還在下,她的聲音漸低,沙啞的嗓兒如同塵封的往事般蒼老。沒有人察覺到不遠(yuǎn)處,華衣的女子仰首看著滿樹濕梨,油紙傘自手中跌落,驚起無數(shù)蒙塵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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