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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二十歲后我再沒有用神經(jīng)病這個詞罵過人。
事情很簡單,我把剛上手兩周的車開進了綠化帶,然后沿著綠化帶向前沖,停在第二棵樹下。爸興高采烈地把頭破血流的我扔進了住院部,謹慎地囑咐護士小姐一定要看好我。離開前他丟下一句,我跟醫(yī)生說過了讓你多住幾天,免得你出去禍害人間。那時我甚至還聞得到從頭皮里散發(fā)出的血腥味,我很煩躁想辯解,可是頭痛得說不出話。
我躺在床上為自己的大意而懺悔,卻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正躺在精神科樓層的走道里。每隔一兩分鐘就有個笑瞇瞇的同志走過來撫摸我的臉,嘴里含糊地叫喚著大西瓜或者大包子。我對前來支開圍觀者的護士小姐勉強說出喂美女……她推著病人的肩回頭對我說你再忍一下,馬上就有空床位了。
我不是說這個。
直到太陽發(fā)紅我才被推進病房,我突然很害怕和一個不正常的人獨處,拉住查房醫(yī)生的胳膊用極其虛弱的聲音提醒他我精神很正常。實際上是真的有點頭痛,所以白大褂比劃了什么解釋了什么我都沒聽進去。他也沒有注意到我扭曲的表情,重重的關(guān)門聲把一整天的喧囂隔離在外面。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我死死閉著眼,我怕一睜眼就看到一張傻笑的大臉。過了很久都沒有什么異常的事情發(fā)生,我卻越來越毛骨悚然,心里祈求道你快點來摸我一下吧。
我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費力地歪頭,脖子里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聲音。在泛紅的陽光下,隔壁床的精神病人坐躺在搖的很高的床上,一件印有大大logo的名牌棕色大衣掛在一只肩上,他就以一種十分文藝的姿勢看著窗外,很認真的樣子。
臉真漂亮。
走道里傳來八厘米高跟鞋的踩踏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然后一個女人帶著一立方米的濃重香水味沒敲門就進來了。她手中的塑料袋呲啦呲啦地響著,被放在床頭柜上。床上的少年很入神地看著外面眼睛都沒有歪一下。
然后女人就走了。她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也沒有露出漠然以外的表情,也許再給我兩分鐘我都數(shù)不完她身上爛俗的奢侈品,可是她竟然這么快就走了。這讓我想入非非猜測她與他的關(guān)系,也恍然大悟哦原來對待神經(jīng)病是要用這種態(tài)度的。
也許門壞了,女人很重地關(guān)門,關(guān)了兩次,至少有半立方米的香水味不小心被她落在病房里。你媽?我目送著女人離去隨口問隔壁床的人,接著就開始等他的回答。我等了很久,他似乎沒什么心情回答這個問題。
你叫什么?我問完后就后悔了,人家明明是精神病人還這么打擾他,搞不好會被他當成神經(jīng)病的。自討沒趣地翻了個身睡覺。
醫(yī)院夜里有點冷,被子薄的沒有存在感。我拉了兩次被子,當它第三次掉下去后爺沒耐心再陪它玩了,把身子蜷成一團打哆嗦。沒過多久身上又莫名其妙地覆上了柔軟的棉布,我也沒多想滾了被子就睡。然后就聽到若即若離的咯咯的笑聲,我不情愿地半睜開眼睛,剛想問誰啊那么無聊,就毫無準備地與一雙發(fā)綠的眼睛對視。我呆了一下,然后哇地叫了出來。
因為腦子還沒有很清醒,所以也沒有覺得自己聲音很大?墒亲o士小姐平底拖鞋的聲音像受召喚一樣從走廊另一頭傳來。我把眼睛完全睜開,在近乎黑暗的情況下認出隔床少年的輪廓,他跪坐在我的床沿,手里捏著剛剛掉下去的被子,妖媚又純良地歪著頭對我笑。
護士小姐輕輕地敲門,我大腦頓時空白,迅速伸出右手捂住他的嘴把他摁倒在床上,他嚇了一下輕聲地叫了聲啊但是很乖沒有掙扎。我抱著他手不經(jīng)意地觸碰到他的骨骼,很瘦弱但出乎意料的溫暖,像一具溫暖的尸體安靜地躺在我懷里。我背對著門口的護士小姐解釋說噩夢噩夢。護士小姐生氣地切了一聲摔門走了,我仔細地聽著平底鞋的聲音直到消失。
你想干什么?我坐起來,胡亂摸索著床頭燈的開關(guān)。
少年支起上半身面對著我笑,我叫Ira,你早上問過的。
也許是燈光的緣故,少年的皮膚近乎虛弱的白。他似乎覺得剛才如此驚險的一幕異常有趣,笑得有點瘋癲。我納悶地看他抽動著肩。你是——神經(jīng)。
有點像個冷笑話。
他走下床光著腳走向隔床,回頭甩了甩手臂上的身份標識牌。
你猜呢?
我猜是重癥精神病患。
Ira是個小孩子,幼稚又可笑。
好吧,我承認這樣老成地說一個比我小一歲的高中少年是不對的,可是他的確在做我二年級之前做過的惡作劇。
——媽媽她不夠愛我,總是急急忙忙地念叨上班上班。不管我考很高的分數(shù)還是在學(xué)校被批評她都不會看多我一眼。說了兩周來看我一次就絕對不會多一次。真的是……很討厭呢。
我并沒有沒心沒肺地說你媽媽現(xiàn)在看起來好像也沒有多愛你啊,因為他站在窗口找媽媽的時候很認真很開心。
你看現(xiàn)在多好,媽媽每天都來看我。Ira用細長的手指點點玻璃窗指給我看他媽媽,紅色的保時捷就算從十一樓上看來也很耀眼。他注視著媽媽笨拙地停好車才不緊不慢地回到床上把被子拉到大腿,笑著對我說Kean,我去上班了哦。然后抑郁地看向窗外。
我看看手機。五點半,真準時。
Ira一天對我說兩次,一次是早晨護士小姐來換藥,一次就是現(xiàn)在。
五分鐘后,一陣不合群的尖銳的高跟鞋聲壓在精神病室的傻笑和歡樂上,高貴驕傲地踏進十二號病房,高級菜點的香味和每天換一種的香水味一起沖進病房。大多數(shù)時侯她一放下菜品就離開了,有那么幾次還小坐了一會兒,眼神冷冷地盯著地板什么話都沒說過。我盯著她看,真的是個年輕又姣好的女人,我在她精致的臉上找Ira的五官,但她始終沒有正眼看過我,既沒發(fā)現(xiàn)Ira是正常人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是正常人。
Ira曾指給我看他父親的公司,在離醫(yī)院不遠的市中心,在那以前我一只以為那是一座公園,Ira咯咯地笑報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名字,我立刻察覺到自己竟然幸運到與世界500強的少公子同住一個病室,不禁對這次慘不忍睹的車禍有了點安慰。
擁有巨大數(shù)字的銀行卡,獨屬于自己的頂級別墅,英俊富有的CEO老爸和年輕美麗的氣質(zhì)型老媽。這是可以被網(wǎng)友們用口水淹死的奢華生活,也是無數(shù)人罵罵咧咧后最想擁有的生活。
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就告誡我說上蒼是平等的,給了你這個就要拿走你那個,所以我總是很怕很擔心,一直努力做個最乖的孩子。真可惜,到現(xiàn)在為止全世界都愛我。Ira趴在窗邊的護欄上露出驕傲的笑容。
那些上帝不喜歡的人,還真是可憐呢。
他轉(zhuǎn)過頭看我,KeanKean,你說我是不是很貪心?
我真的不是小心眼,但聽一個富二代這樣炫耀自己的幸運還不知足地鬧出這樣幼稚的惡作劇真的不爽到想給他一巴掌。
我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背過身靠在欄桿上說我不知道,我是上帝不喜歡的人。
沒事的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
啊,是啊是啊,都會好的。
白得耀眼的病房里囚禁了一顆沒法安分的心,于是第五天早上Ira小嘆一口氣說Kean,我覺得有點無聊了。
病房又不是游樂場,想玩的話就當著護士小姐的面說一句話,說一句她就會放你走了。
Ira憤懣地躺了下去把被子拉到肩膀小聲地罵了一句討厭。
也許那應(yīng)該是我說的話。
朋友進來的時候在門口呆了一會兒,歪過頭來用不可思議的語調(diào)問你畫的?我啊啊了兩遍,朋友叫我自己來看。于是我就看到了Ira的報復(fù),房門上赫然地畫著兩個大頭,并在下面注明了Ira和Kean,我主要比較在意自己被畫成了一個張牙舞爪的刺猬。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攤攤手說我畫的我畫的,呵呵。
朋友換成了一種惡心的眼光,沒想到你還有這種癖好。
我坐回床邊幽怨地看了一眼“上班”的Ira,接住朋友扔過來的車鑰匙。搞定了?我問。朋友打了個OK的手勢,基本上和新車一樣。然后盯著Ira走了過去,一邊說,呦不錯嘛,被你賺到了。他單腿跪在Ira的床上,從身后用手環(huán)住他的肩把頭埋進Ira頸脖里,曖昧地說你就是Ira吧。
Ira后背一抖,但還是矜持地看著窗外。我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說放開他。朋友不甘心地起身雙手插進口袋里說想獨占啊。
要占早占了還用等到現(xiàn)在?我是為你好,離他遠點。
朋友疑惑地看著我。
我放下水杯,懶散地靠在床頭,別以為他只是個長著漂亮臉蛋的美人,至少還是個神經(jīng)病患吧……Ira挺直了腰,我幸災(zāi)樂禍地想看他反應(yīng)。
……而且任性刁蠻不知足。
朋友僵硬地笑了笑,有那么夸張嗎?
之后他好像說了些瑣碎的事,我沒有聽進去,因為我發(fā)現(xiàn)Ira的反應(yīng)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玩,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看著窗外。我不知道他是太敬業(yè)還是什么的,像只受傷的小貓表情都沒有改變一下。
果然有那么討厭嗎?
朋友走后病房又變得特別安靜,Ira沒有動,在我走過去想拍他頭的時候,他用一種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哀傷語氣說了上面那句話。帶點冰冰冷的自嘲。
這是我第一次在這個溫暖的軀體旁邊感到可怕。
開玩笑的啦,敏感到這個地步還真是應(yīng)該住院。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舉在半空中的手拍了下去。Ira剎時露出和以往一樣的笑容,張牙舞爪地撲到我身上。
被我嚇到了對不對?被騙了啊白癡。
我愣住。被騙了?
混蛋。
Ira坐在床上認真地吃著一種有糖衣的巧克力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養(yǎng)成起床后吃糖的習(xí)慣。他很開心地對我說只有這一種巧克力不會化掉。他扔進嘴巴里一顆,頓了一下說可以很完整的吃掉一整顆。
把綠色的巧克力豆挑出來,吃到第五顆的時候就能聽見護士小姐的平底鞋聲音。今天的聲音異常輕快,似乎是跳著過來的。Ira辨認了一會兒,表情扭曲地轉(zhuǎn)頭朝我看,她不會把男朋友帶過來了吧。
是的是的,她把男朋友帶過來了。穿著不算很長的黑色風(fēng)衣,雙手插在口袋里面無表情地跟在護士小姐身后。我嘖嘖地點頭想難怪護士小姐笑得那么燦爛。她端著藥盤一扭一扭地走到Ira床前,我的目光就隨著她一扭一扭地看向Ira。
——他保持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注視著護士小姐身后的美青年。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話應(yīng)該是吃驚,對,就是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張開的秒殺表情。我覺得他都快叫起來了,但很可惜他在上班,他什么話也不能說。
護士小姐格外認真地推著針,美青年看著刺進Ira血管里的針頭,Ira目光不離地看著美青年,我的眼神不停地在他們?nèi)齻身上游離找不到聚焦點。
美青年用冷靜的聲音問Ira得了什么病。護士小姐為難又嬌氣地聳聳肩說初步定為抑郁癥,這孩子突然就不開口說話了。美青年點點頭,給護士小姐讓路,護士小姐漂浮般地捧著藥盤離開了。
他走到床頭柜前拿起一個蘋果掂了一下彎下腰問Ira要吃嗎?我給你削。Ira愣了兩秒鐘才輕輕地點了下頭。他洗了一下,坐到Ira床邊細心地削起來,Ira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臉微微泛紅。這是在是一副無比純情的畫面,但如果把鏡頭縮小再縮小,你就能看到我不自然地靠在墻角玩手指。
最近的課是夠煩人的,每天都有測驗,不過已經(jīng)是第二輪復(fù)習(xí)了,情有可原。
你落了不少課,回來我?guī)湍阊a補吧。
今天運動會,我逃出來的,下午三千米全班就指望我了。上次有你陪我助跑,這次我要一個人了。
他說了很多瑣碎的小事,Ira聽著聽著眼睛就紅了,他很爭氣地沒有哭出來。如果不是在上班,也許他已經(jīng)撲到美青年懷里哇哇大哭了。
美青年用刀劍戳了一小塊蘋果遞到Ira嘴邊。
那時候你也沒有說你跑步不在行,我竟然由得你這樣陪我跑……
Ira慢慢地咀嚼著蘋果。
我覺得自己真可惡。
你只是不說而已,其實也很累吧。
他以極大的耐心喂Ira吃完了一整個蘋果,又打理了一下亂七八糟的床頭柜,看了看表說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起身準備離開。
Ira突然緊張起來,想伸手拉住他可是還是迅速地抑制住這個念頭把手收了回去。美青年好像有所察覺,回過頭溫柔地說以后再來看你。
Ira的目光被重新闔上的房門切斷。他把頭埋在膝蓋之間,小聲地咕囔什么嘛,原來他也是會那么溫柔的。
Eden考了兩年大學(xué),在第三年以習(xí)慣的復(fù)讀生的名號插進我的班級。
兩年前,Eden的名字在那個學(xué)校里就是個神話。每個學(xué)校都有一兩個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Eden就是可以用“之一”修飾的人。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在一個很可怕的傍晚,夕陽比躺在地上的傷者額上的血液還紅。
Eden,把他們怎么辦?人群中有人嬉皮笑臉地問。
還能怎么辦。搞出人命是要進局子的。
Eden嗎?那個經(jīng)常被提到的Eden嗎?看一眼好了,就看一眼。
我僵硬而緩慢地把頭扭過一個很小的角度,人群中那個冷靜到冷漠的少年蔑視般地踢了一腳地上的失敗者,周圍的人滿足地聽著痛苦的呻吟,吊兒郎當?shù)亻_著惡俗的玩笑,而中間的少年冷漠地側(cè)過身毫不理睬。
然后他看見了我,他應(yīng)該是看見了我。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間,Eden斜著眼睛和我對視了一下。我嚇得大腦空白立刻以盡可能快的速度飛奔。
突兀的動作引得那群人紛紛注目,隨之報以驚天的笑聲。
哈,我們的Eden又不是怪物!
此時,跑得幾近氣絕的我心里就在想糟糕,看見怪物了。
像這樣的神話逐漸逐漸被時光沖淡,像陳舊的便簽條被埋沒在新的記錄之下。當年我所看見的一群壞人中進局子的進局子,退學(xué)的退學(xué),曾經(jīng)勢力最強大的小團體分分合合支離破碎。知道Eden大名的觀眾們大多都畢業(yè)了,唯一剩下曾耳聞過Eden事跡的也只是一群忙的不可開交的高三準畢業(yè)生。
聽說高二又有新人物了,聽說哪個人犯事被警告了,聽說……
聽說Eden變成了一個思想純良品行端正的面癱好青年。
當然這個并不是足以轟動全校的消息,準確的說只是在我心里轟動了一下。我趴在他的筆袋上歪著腦袋看他解題,認真的表情簡直和三年前打人時一模一樣。
嘿,你喜歡吃糖嗎?
我見過你哦。三年前……可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呢。
其實去年就考上二本線了吧,為什么還要復(fù)讀呢?
你去黑板上演算的時候第二步寫錯了哦。
……你為什么不說話?這算是交流障礙嗎?
就像他在病房里的自言自語一樣,那時候的我甚至得不到一句“嗯”的回答。他有時候會抬眼看一下絮絮叨叨的我,有時候完全不理會我,但他從來沒有擺出過不耐煩的姿勢。傷心的時候也從來不給予安慰,卻總是安安靜靜地站在我身邊。
像個荒謬的木偶先生。
我暈倒的時候是在上體育課,長跑測驗累的不得了。我有輕微的貧血所以撐在墻邊喘著氣,他走過來俯下身問我沒事吧。天知道我有多開心,可是還沒等我笑出來雙腿就軟了下去,我就想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覺,動也不想動。他把我背起來跑去醫(yī)務(wù)室。
真是個小題大做的笨蛋,那明明是長跑后的正常反應(yīng)吧。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說,趴在他背上裝死。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很緊張,卻無法從他殘忍的表情上看到任何心理,他只是盡可能地跑,步伐也不是特別快特別焦急。
后來媽媽過來看我,同學(xué)老師也是。
真是和吃糖一樣甜。
Ira說到這里的時候嘴角微微上翹。
所以你就開了這個玩笑?我指了指Ira還在滲血的針口。
Ira循著我的眼光看了看手臂,笑著說放心吧,死不了人的。
下午五點半,十一樓十二室窗前依然是那個一只肩掛著外套的少年。暗紅色的光把他的頭發(fā)映成淺淺的褐色。不知不覺有種眩暈的感覺。
看到了最親愛的母親,Ira習(xí)慣性地坐回床上拉好被子。他并沒有將目光從窗外收回,問我Kean,今天幾號?我掏出手機看了看說三十一號,怎么了?
Ira沒出聲,過了一會兒才問我那三十二號出生的人怎么辦?我說不存在那種人,你又在亂想了。
他點點頭說對啊對啊,那種人不應(yīng)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
好可憐,他抱著膝嘀咕。
門意外地被推開了,我嚇了一跳,難道今天Ira他媽光腳過來的?太前衛(wèi)了。
一個肥肥胖胖的小手攀在門板上,然后一個怯生生的小腦袋很緊張地伸進來張望,一不小心與我對視了三秒鐘。高跟鞋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停在小女孩身后,Ira母親愛護地抱起她走到Ira床邊放下。
Kathy,來,叫舅舅。
我頓時全身僵硬。天,那真的是Ira母親嘴里發(fā)出來的?如果說非要形容的話,那是一種非常母親的聲音,是個正常的溫柔的母親。
Kathy盯著Ira看了好一會兒,或許在想他為什么不回過頭看看我啊,他為什么不笑著擁抱我啊。
弱弱地喊了一聲舅舅。
Ira母親特別開心,微笑著對Kathy說乖,跟舅舅說今天是什么日子呀?Kathy像是在觀察冬眠的熊一樣認真地看著Ira,被Ira母親小推了一下后才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我的生日。
Ira母親滿意地點點頭,把手里的晚飯放到床頭柜上說Kathy四歲了。
不知道她是在和誰說,因為她并沒有看著Ira,她聲音很輕,也許是在和自己說。
走回到Kathy身邊,提醒說要對舅舅說什么?Kathy把眼光從Ira身上移回到Ira母親身上,可能是記不大清了,疑惑地說好好吃飯?
Ira母親嗯了一聲,拍拍Kathy的小腦袋。轉(zhuǎn)過頭對Ira說你瘦了。
Ira震了一下,但最后還是沒有目送他的小外甥女和母親離開。門一關(guān),一切又安靜下來。Ira起身把飯盒遞到我面前,我擺擺手說人家叫你好好吃飯。他不耐煩地把盒飯塞到我懷里,說又不是第一次幫我吃,怕什么。我只好投過去一個無奈的眼神打開飯盒。Ira脫了鞋坐到我床上看我吃,耐心地等我將最后一塊牛肉咽下去,有預(yù)謀地笑著說我餓了。
我從容地放下飯盒,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腦勺,不情愿地拿起外套說我?guī)湍闳ベI。他搖搖頭說不要,然后拉我到窗前指著樓下熱鬧細長的夜市說我想去那里吃。我說那里的東西廉價又不衛(wèi)生,你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少爺不會喜歡的。他說沒事沒事,就當給我慶生好了。
嗯?你和你小外甥女一天生?好巧。
哪有那么巧啦,我明天生日。
一號啊,非得今天過嗎?我都沒有準備。我把外套遞給他示意走吧。
他一邊穿外套一邊笑著說三十二號也說不定哦,媽媽沒有說清楚。
……你趴下來,別說話,我把你給帶出去。我把Ira頭摁下來,拉開房門向外看去。
也許是之前逃脫忽視警衛(wèi)們的追捕事先預(yù)熱,Ira在擁擠的夜市中像只好奇的小狗一樣亂竄。我不得不粗魯?shù)赝崎_牽手的情侶們追上他的腳步,還必須忍受他不時的“啊好想嘗嘗這個”“啊那個是干什么用的”的幼稚驚呼。不出我所料,沒過多久就和他走散了,我火冒三丈地喊他的名字,顧不上群眾的厭惡眼光。
幾乎是被人群擠著帶到一個手持吸塵器的鋪子旁邊,合時地看見兩個染著夸張發(fā)色的青年熱心地和Ira搭訕。
這么說,你是那家醫(yī)院的病人啊。我就看你穿病號服嘛。
Ira點點頭,其中一個小青年伸手翻了翻Ira外套的衣領(lǐng),湊近看了看標簽說不錯啊,一定是住高級病房的吧。Ira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氣急敗壞地沖上去擋開小青年的手,一把抓住Ira的手腕把他往外扯,他掙扎著罵罵咧咧地吵著你干嘛,放開我!我沒理他,把他塞進店鋪之間的夾縫里,他大叫Kean你把我弄痛了!我松開他通紅的手腕,對他吼你多大的人了,好人壞人都分不清。∵@不是你那種人的圈子,你知不知道這里有多少人整天巴望著你這種穿病號服披奢侈品的白癡小少爺。∧悴皇且燥垎?我?guī)闳グ,你別在這么多人的地方給我添亂!
你兇什么兇!我那么麻煩你就不要管我了!
天很暗,我看不清Ira是不是快哭出來了?墒撬穆曇艉軕嵟趾芾仟N,外面的人都好奇地朝里面看。我瞥了一眼微笑著的觀眾們,一把扛起Ira沿著街走。他在我肩上亂打亂踢嘴里還不停地罵著。我惡狠狠地對圍觀的群眾丟下一句“沒見過啊”就劃開人群走了,Ira的腳踢到別人腦袋我也沒回頭。
氣勢洶洶地闖進一家餛飩店,把肩上不安分的人放在椅子上,Ira憤恨地盯著我,我喘著氣對一臉驚恐的老板娘說來一碗小餛飩。老板娘嚇得六神無主一邊動手煮一邊用顫抖的聲音說不要錢不要錢,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端上來一碗放了雙倍蝦米的小餛飩。
Ira目光兇狠,一點要吃要妥協(xié)的意思都沒有。表情很搞笑。
我拉開椅子坐到他對面,舀起一個餛飩送到他嘴邊。
生日快樂。
Ira愣了一下,眼神也隨之溫和了一點,卻還是裝的兇巴巴一口吞掉了勺子里的餛飩,接著臉開始慢慢發(fā)紅,燙得不停地吸氣。我笑他傻,他強忍著痛瞪我。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關(guān)了燈還能看見Ira明亮的眼睛反射著月光。他就這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躺在床上側(cè)著身看我。
Kean。
嗯。
……你喜歡我嗎?
啊?
玩笑玩笑。他咯咯地笑,回過身去。
小賣部的老伯把兩瓶汽水放在桌上,我伸手在口袋里艱難地掏硬幣。老伯似乎沒什么耐心等我,轉(zhuǎn)頭向店內(nèi)的一個顧客說看病人是要送花的,別挑糖了。
我把一把零錢噼里啪啦地放在桌子上,那個顧客把兩袋巧克力放在我的錢旁,禮貌地對大伯說他不是一般的病人。大伯無心地哦了一聲低頭數(shù)錢。
Eden?我不記得當時有沒有把他名字喊出來,應(yīng)該是有的,因為他的確用他深邃的棕色瞳孔看了我好一會兒。很顯然,他對我根本沒有印象。
順其自然地和Eden順路走向住院樓,他好像還是很詫異我不是個神經(jīng)病人,當然這是我的猜測,因為Eden的臉上真的是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他只是很認真地回答或提問著,就像履行公事的外交官。
Ira說話了嗎?他停下腳步問我。
嗯?沒有啊。
那我的名字……
很簡單啊,去找護士小姐要探訪記錄就可以了——我是十一樓唯一正常的病人。
Eden點點頭做回應(yīng),我不清楚他是否信了這個拙劣的謊。
護士小姐對他不錯啊。
嗯。我回答說,其實更想在后面加一句尤其是你來了之后。
Eden摁了一下電梯鍵,話題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到了Ira身上。
——是我到此為止最后悔聽到的故事。
高三的時候,準確的說應(yīng)該是第三年高三時,我撿到了一只叫Ira的流浪貓。他坐在我前面,總是萎靡地趴在桌子上磕著下巴聽課,不玩手機不發(fā)呆,會跟著老師的步驟做題,成績處于中上。
我上了五年高中,對同學(xué)的第一印象已經(jīng)習(xí)慣性地往學(xué)習(xí)方面偏,所以直到兩周后才發(fā)現(xiàn)前排那個的同學(xué)除了上廁所和必要的活動課,都趴在桌上。
可以總結(jié)他沒有朋友嗎?
兩周后的星期五午休時間,Ira直了直身子轉(zhuǎn)身敲醒剛剛?cè)胨奈艺f,橡皮可以借一下嗎?
雖然很惱怒,但還是遞了過去,他擦了一下還回來。
午休時間還是不要寫作業(yè)了,下午還有課。
善意地提醒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歪頭笑,說謝謝。
由此斷定他是個安靜孤僻的孩子實在是一大過錯。從那以后他似乎特別想要了解我,有事沒事轉(zhuǎn)過身趴在我筆袋上說些可笑的廢話,說些我自己都快忘記的過去。
只是不討厭而已,所以不予理睬。
直到有一天他無辜缺席,耳朵邊突然不適宜地安靜。我想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覺得缺少了些什么,就連老師也不愿意親自去他家里探訪,他把住址塞進我手里滿臉堆笑地說Eden你去看看他出了什么事吧,老師忙。
我想說我的確是被小紙片上的地址嚇了一下,猶豫再三還是踏進了那個高檔別墅區(qū)。在Ira家房子前繞了兩圈都沒有看到有人活動的痕跡,將信將疑地按下門鈴。
誰?
異常虛弱的聲音從門里傳來。我能感覺到Ira坐在門邊支著身子抵著門問。
我,Eden。
過了很久才聽見門里的回答,你先回去吧,我開不了門,我被鎖起來了。
怎么會這樣?
……媽媽生氣了。我不小心在鄰居奶奶面前叫了她一聲媽。
我放下手中的水果,背靠著門坐下,不自然地感覺到Ira后背的溫度從門板后透過來。
那我陪你吧。
門里傳來細微到快聽不見的嗚咽聲。
我那天才知道Ira是一只可憐的流浪貓。我們隔著門靠著,可以清楚地聽到他逐漸放開的撕心裂肺。我恨不得砸門救他出來,可是事實上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安靜地聽他含糊不清地訴說。
Ira母親在很年輕的時候生下了他,可是到最后也沒有得到一個像樣的名分。五年前因為出彩的容貌而被一個有錢人家看上,隱瞞了已經(jīng)有一個孩子的事實,謊稱Ira是自己的弟弟。于是Ira得到了所有青少年都遙不可及的金錢與地位,卻永遠失去了叫媽媽的權(quán)利。
我并不知道他是否曾經(jīng)有過財大氣粗的表現(xiàn),還是不能與周圍的人好好相處,班里的同學(xué)厭惡又懼怕他,久而久之就被世界隔離起來了。
所以遇到一句再平常不過的關(guān)切才會那么茫然吧。
Ira,其實你是非常非常想被人愛護的吧。
天知道對你來說一句我喜歡你是什么意義。
電梯叮咚一聲停在十一樓,我的思想凝固在失重的狀態(tài)里。Eden走了出去,轉(zhuǎn)頭提醒我到了。
或許我在聽完這么精彩的故事后應(yīng)該恍然大悟地哦一聲,可是我現(xiàn)在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我很明顯地從Eden深褐色的瞳孔里看見我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只要,只要你還喜歡他就好了。
Eden握住病房門把的手放了下來,說你在說什么?
我驚詫地盯著他,不是……戀人嗎?
他笑了。Eden笑了,笑得很溫和,很殘忍。
——怎么可能?
——我是班長,這只是責任罷了。
對他的愛,對他的關(guān)心,看在眼里的他的愛慕。
都只是責任罷了。
Eden沒有坐多長時間,舉手投足間依然流露著對待愛人般的曖昧。我無力地看著Ira像被勾了魂一樣凝視著這個假想戀人,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值得被憐憫。
Eden走后,他急不可耐地打開Eden送的巧克力咯咯地笑。
我走到Ira床邊坐下。
他不喜歡你。
Ira抬頭看我,好像沒聽清一樣,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疑惑。
我是說Eden,他跟我講了一些你的事情。
我伸手撫摸他的臉,冰冰冷一點溫度都沒有,而他的瞳孔開始因為驚恐而慢慢縮小。
Ira,你原來就是一個可憐的——騙子。
空氣像凝固了一樣,Ira姣好的臉龐在我的視線里僵硬得像塊鐵。從手的觸感上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顫抖,散開的巧克力豆灑了一床。
跳下床跑出門外,踢散的拖鞋在地上打了個滾,然后靜靜地躺在瓷磚上。門外傳來護士小姐尖聲的叫喊“你干什么去!快站!”和護理臺電話撥號的聲音,聽筒的另一邊粗曠的保安說馬上就來。
熱鬧的十一樓更開心了。
我仰著頭躺倒在Ira的床上,被子上還殘留著Ira高于常人的溫暖。我安安靜靜地看著窗外,我想知道Ira每天上班都是在看些什么。很可惜,除了房頂就是沒有云的天空。
也許只有從Ira的眼睛里才能看到什么有趣的東西吧。
我是Ira。
擁有花不完的鈔票,獨屬于自己的別墅,富有英俊的CEO老爸和年輕貌美的氣質(zhì)型老媽。
和家人所給予的不可替代的溫暖和愛。
這是Kathy的世界。
即使流著半身相同的血液,我也沒有這種醉生夢死的資格。
Kathy出生的時候我也在醫(yī)院,我激動得像在等親生妹妹降臨一樣。盡管我只能當她的舅舅,我還是很開心能和自己妹妹同一天生日。在每個人看來都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巧合吧。
媽媽似乎很不樂意這種巧合,我的存在給她帶來了太多傷心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擔心。她說Ira,你以后就在Kathy后一天過生日吧。
不是問句,是命令,而且她忘了她從來沒有給我過過生日。而我也像往常一樣聽話地點頭。
只是沒問清楚,后一天是一號還是三十二號。不過我知道媽媽所希望的是三十二號,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最了解媽媽了。
很久以前我去拜訪過那個男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叫他爸爸。所有人都對我很好,慈祥的爺爺奶奶留我吃飯,爸爸也很寵溺地摸我的頭,傭人阿姨用先生來稱呼十三歲的我。
媽媽那天一直在笑。
她笑起來真的很漂亮。
第二次去他們家時大家依舊非常熱情,爸爸在飯桌上把新買的別墅鑰匙遞給我,爺爺還叮囑媽媽一定要經(jīng)常給我卡里打錢。媽媽微笑著答應(yīng)。
可以給我卡里打點愛嗎?
我會省著用的。
可是我并沒有說出任何的不滿,反而禮節(jié)性地說了好多聲謝謝。
其樂融融的飯桌上,爸爸教育Kathy說Kathy要做個乖孩子,他說上帝是平等的。Kathy忙著吃甜點,漫不經(jīng)心地嗯嗯著。
我想整個房間我聽得最用心。我突然間覺得有點不舒服,我一直努力做個不惹麻煩的孩子,可是媽媽她從來沒有對我笑過。
現(xiàn)在甚至連叫媽媽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面對愛護心疼我的家人們,我所有的稱呼只能是姐夫,姐姐,外甥女。
多么諷刺。
到了今天才知道我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可悲。
Kean,你要我怎么跟你解釋我是一個徒有其名的富有私生子,是一個單戀學(xué)長的可憐人,是上蒼不喜歡的人?有些話我真的說不出口,我怕說出來你會像同學(xué)們一樣躲開我。我真的一個人了很久,我只是希望在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人可以愛我鼓勵我。
我很擔心就這樣一個人窩囊地走到最后。
那種被糖衣包裹的巧克力是唯一能給我?guī)硇腋8械臇|西,從拆包裝到咽下喉嚨,它都是完整的,是我一個人的。
那是沒有人能和我爭搶的,我的所有物。
我遵循巧克力在肚子里融化的甜味,花了全部的思想建立起一個完美世界,在我以為自己可以完全墮落其中的時候,你卻硬生生地把我所有的自尊拆散。
你一定很生氣我騙你騙得那么離譜那么幼稚?墒俏冶饶愀蓱z。
可是我比你更可憐。
走道里越來越吵鬧,護士和保安已經(jīng)開始搜樓了,藥劑房送來的鎮(zhèn)靜劑就擺在護理臺上,混濁的顏色比正常劑量的要深幾倍。也許我將親眼看著這管藥水一點一點被注射進一個溫暖又正常的軀體。
不,不一定正常。Ira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瘋子,我陪瘋子玩了一個月,我相信他所有的話并且體會著他虛假的過去。我從沒有拒絕過那個瘋子所有的要求,小心認真地保護著他直到一切變成習(xí)慣。可笑的是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是個瘋子——這本該是一個大前提。
Ira的母親也被叫了過來。她抱著手臂冰冰冷地坐在走道里,冷靜得讓人發(fā)毛。她真的是一點都不在意Ira,或許在她認為Ira的確是一個不該存在的存在,他既不是她孩子也不是她弟弟,他只是一塊甩不掉的口香糖,牢牢地站在她奢華高貴的皮草上。
護士小姐過來催促她說他是你弟弟啊,你怎么這種態(tài)度?她抬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沒有說。護士小姐生氣地罵起來。我覺得她也太大驚小怪了,要是知道Ira是她孩子還不得跳起來。
混蛋。真是麻煩。我悻悻地罵了一句。
從床上坐起來走出門,護士小姐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吵雜的聲音從我耳邊越走越遠,慌亂的醫(yī)院里沒有誰有空閑注意我。我推開樓梯間的門,摸索開關(guān)開燈,然后一層一層地走下去。才走了兩層樓就看到Ira抱著腿縮在墻角的身影,我沒開燈,或者說這時候我看不到他哭得通紅的眼睛比較好。樓下的門外還傳出交集的搜尋聲。
我很討人厭吧。大家都是這樣一個個離開我的。Ira說。
對對。你是我見過的最討人厭的家伙了。
我蹲下去,把針管從口袋里掏出來,在黑暗中抬起他的手臂。Ira的胳膊很細,靜脈服帖地攀在手臂上微微隆起,我用手指撫摸著他的脈絡(luò),把針頭慢慢地刺進去,緩緩地推藥。
毒藥嗎?Ira沒有反抗,他很平靜地問我,聲音啞啞的,連一點害怕都沒有。
嗯。
那我要死了?
廢話。
Ira咯咯地笑,整個樓梯間都充斥了他歡快而活潑的笑聲。Ira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墻上。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睜開眼睛湊近我。
Kean,你喜歡我吧。
我沒有回答,把他抱起來,他閉著眼睛靠在我懷里。
走上樓,護士小姐還在走道里吵,Ira母親依舊沒有反應(yīng),我走近時她們才一起看向我和Ira。Ira母親看到后就拿出手機撥號碼,沒有任何波瀾地說了句“沒事了”就走了,什么也沒有問。護士小姐小跑去護理臺,然后小跑著回來看了看床上的Ira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空針管說你打了?
要不然怎么帶得回來?
護士小姐也沒有多問,跑去聯(lián)系保安部說沒事了。醫(yī)院又重新安靜了下來,我看著Ira的呼吸逐漸均勻,幫他蓋上被子,然后走到窗口,從口袋里把葡萄糖藥水的空瓶子掏出來扔了出去。
在十一樓的窗口,空藥瓶自由得像鳥一樣。
我打電話給朋友說兩天后就出院,朋友在電話另一頭嬉笑著說把美人兒也給帶回來吧。我回頭看看盤腿坐在床上看漫畫的Ira說了句好啊。
掛了電話我毫不客氣地躺到Ira的床上,Ira放下書把頭靠在我胸口說兩天后出院嗎?
我抱緊他嗯了一聲。
那我也兩天后出院好了。很簡單的,只要明天開始說話就可以了。
出院后我要去整理一下,搬出來和Kean一起住,好不好?
那你媽媽怎么辦?
不纏她了,她不要我,以后和她沒關(guān)系了。爸爸那邊她可以隨便編一個理由說她弟弟出國了什么的。
你們倆一樣愛騙人。
他笑了,說反正Kean也不會不要我。
我起身拿醫(yī)?ㄕf我去辦出院手續(xù)了,他點頭。
辦手續(xù)的人很多,我坐在等候椅上看外面。一輛紅色的保時捷不緊不慢地開了進來,門衛(wèi)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只是還有很多病人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還有一個無所事事的老頭向它吐了口痰。
Kathy蹦蹦跳跳地從車上走下來。她穿了一身粉紅色的小禮服,頭發(fā)燙成可愛的小卷還細心地扎了發(fā)帶。她很開心地抱著個布偶咿咿呀呀地唱著歌,Ira母親跟在后面,十多厘米的高跟鞋快把瓷磚砸碎了。她把墨鏡摘下來塞進精致的皮包,仰著頭挺著胸走進大廳。身上的香水好像把一個路過的老太熏暈了,老太歪了一下身子才能繼續(xù)走。
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宴會。
過了一會兒Ira母親拿著繳費單下來了,Ira用的都是最高級的藥物,幾乎每周都要往醫(yī)院里打七八千,我曾恨不得把Ira倒掉的藥拿回來自己吃。Ira母親似乎不滿意如此長的繳費隊伍但又沒有辦法,只好放下她高貴的身價坐到平民之中一起等候。她坐在我對面,很顯然不認識我,或者說她壓根就不稀罕記住我長什么樣。她拿出化妝盒補妝,空氣中頓時飄滿了肉色的脂粉。
我咬著牙忍受著惡心的香水味,看見屏幕上打出我的名字像見了救星一樣逃離這塊地方。
在繳費大廳里擠了近一個小時,疲憊地回到病房里觀賞房門,準備抱怨整個手續(xù)慘不忍睹的過程。
轉(zhuǎn)過身。僵住。跌坐在地上。
啊,Kean,你回來了。Ira側(cè)過頭笑著對我說。
眼光循著腳邊的血滴看去,頭破血流的Kathy倒在墻邊,花瓶的碎片靜靜地躺在發(fā)散狀的血液里。
連害怕的感覺都沒有了。
只覺得惡心。
Ira蹲在Kathy旁邊,白皙的腳赤裸著踩在碎屑上,細小的血絲爬滿他的腳,不知道是他的還是Kathy的。他的病號服垂在地上吸滿了血,濺在胸口的稚嫩的血液和他一起像哥哥一樣溫柔地看著Kathy,他伸手撫摸Kathy的慘白的臉,血色的手印沾在她的面頰上。
發(fā)帶被血浸濕,棕色的卷發(fā)亂成一團,Kathy抱著布偶安靜地躺在墻根邊,扭曲得像一個做噩夢的小公主。
Ira看了看Kathy手中的布偶,硬生生地掰了出來,血手印在布娃娃臉上烙下一個痕跡。他抱著布偶走到我面前。
可愛么?是媽媽送給她的哦。我可是沒有的。
他溫柔地撫摸著布偶,然后從接縫處慢慢地把它撕開,棉花落在地上變成好看的紅色。
她竟然向我炫耀。真是可憐,不知道神經(jīng)病舅舅殺人是輕罪嗎?
他的語氣和平時一樣輕輕柔柔的,對我笑著。
不是說過沒關(guān)系了嗎?我撐著地問他。
嗯,所以我知道錯了。Ira俯下身靠近我,手搭在我肩上說所以Kean會原諒我的吧。
我盡量抑制住顫抖,伸手費力地掏手機。Ira無助地看著我,他哭了,他輕聲懇求著不要。
我按下了三個數(shù)字,電話很快接通了。Ira攤在地上抱著支離破碎的布偶哭,哭得越來越兇。我大腦一片空白,既沒有聽見接線員焦急的詢問也沒有聽到Ira撕心裂肺的哭聲。
我聽見Ira說,Kean也不要我了嗎?
當天,Ira出院。兩天后,我出院。一周后,我去看Ira。
Ira坐在輪椅上被推了出來,腳上纏著紗布臉色蒼白。他看著我笑笑,我把糖遞給他,他愣了一下,用手指碰了碰但馬上被警員收走了,他沒有搶回來,只是盯著警員手里的糖直到被拿出房間。
我說沒事,下次再給你帶。
然后我們就沒有說話,或許是找不到話題了。Ira低著頭剝著手指甲,很乖很乖。
過了很久警員提醒說快點,時間快到了。
Ira抬起頭把身子前傾支在臺面上,歪著腦袋問我你喜歡我嗎?
我突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警員走過來推Ira的輪椅,善意地對我說你別回答他了,他是神經(jīng)病,見人就問。
我禮貌地對警員笑笑,又想和以前一樣打Ira的腦袋說別裝神經(jīng)病了,你小子騙不著大爺我的。
不可否認的是我被他騙過,誰都被他騙過。Ira的確是個很厲害的說謊者,我不能確定他現(xiàn)在是不是打算開啟另外一個謊言,甚至把我也列入被騙者的范疇。
把伸出的手放下。
你真的是個沒有人能理解的生物呢,Ira。
警員把Ira推到門口,Ira突然用手撐住門框,轉(zhuǎn)過頭對我笑。
——你喜歡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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