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快醒醒，頭發(fā)要掉進(jìn)杯子里去了，真是的。“ 從餐桌旁走過去，扶了他一把，看著他慢吞吞地重新拿起刀叉對準(zhǔn)了食物而不是碟子，才一步一回頭地挪到陽臺上去收衣服。

　　這個小孩在早晨七點永遠(yuǎn)是迷迷糊糊的。

　　“吃完了嗎？你確定吃飽了嗎？吃完的話要用紙巾把嘴擦干凈，到洗手間把油洗掉。記住，流川家的小孩出門在外，永遠(yuǎn)是一塵不染的�！�

　　躲在晨光里半透明的白色床單后面，我能夠看見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的樣子，并沒有什么困難的，只是那顆腦袋似乎因為睡眠不足而格外沉重，那結(jié)實卻勻稱的軀體也因運動過量而有些搖搖欲墜。

　　我會心疼，默默地看著，不讓他知道。因為他從來不說，不吭不響。因為這么多年，都這樣過來。

　　這個小孩在早晨七點永遠(yuǎn)是疲憊不堪的。

　　收了床單，我站在陽臺和客廳之間的落地窗外，看著他從地上撈起圓滾滾的背包，把掉出來的耳塞放回去，卻忘了拿起一旁沙發(fā)上疊放整齊的護(hù)腕。

　　搖頭，一步步走過去，極耐心又極無奈。

　　“拿好，”我把拾起的它們放在他攤開的手心里，到處是繭子卻很柔軟。他眨了眨眼，用有些疑惑的目光看著我。“今天是去陵南比賽的日子，沒有它們，你想怎么打敗他？哪，戴好，別弄丟了�！�

　　預(yù)料之中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很突然地閃過某種光彩，像是映上琉璃的火焰那般，因為他知道我說的‘他’是誰。每次我提起這個人，他的眼里就有那種光彩閃過，爍爍生輝，屢試不爽。所以只有我知道，這才是他每天早晨真正的wake up call。

　　仙道彰啊仙道彰。神奇的名字。感謝你和你的名字。

　　“系好了沒？騎車的時候不要睡覺，你知道撞傷別人有多危險，而且車子壞了要花許多錢修的�！蔽亦┼┎恍荩皇嵌自诘厣�，一聲不吭地系鞋帶。“還有，如果掛了彩，回來不要報告。我是不會管你的�！�

　　即使被這樣念，仍然會說：“知道了�！�

　　仍然會安靜地說：“我走了。”

　　因為這么多年，都這樣過來。

　　他的背影在出門時看起來相當(dāng)沉穩(wěn)，肩膀?qū)掗�，像成年人那樣可靠。雪青色運動外套上仍然鮮有褶皺，連我想要幫他整理一下都沒必要，省心。這是他最愛的幾件衣服之一，一直穿著，從很寬松穿到有些緊，仍然舍不得扔掉。很難得。我見多了這小孩討厭一件東西時的模樣，也清楚地記得他如何對待自己喜歡的東西——說耐心和仔細(xì)，卻仍是不完整的。

　　早晨七點一刻，他背對著我走出門去，在陽光里睜開雪亮的眼睛，揉了兩把，再使勁地眨了眨。似乎是完全清醒了。當(dāng)然，這也只是我的猜想。

　　看著他出門下樓，在他身后關(guān)門，我退后了幾步，轉(zhuǎn)身向另一面的陽臺跑去�，F(xiàn)在那里視野極好，沒有來回飄蕩的衣服，趴在臺子便上可以看見樓下街道的情形。過了一會兒，他騎著車子穿過去，一身的雪青，很干凈的黑色短發(fā)，路上的女孩子們駐足看著他，有些在情不自禁地幻想著什么。這時候我會哼起一些歌，那些有名字的和沒名字的，和閃動著亮晶晶的目光的女孩子們一起，用截然不同的心情送他遠(yuǎn)去�？赡軙鹊剿紶柕幕仡^，但不常有。如果有，并且是朝著陽臺的方向，那么我會當(dāng)作是彌足珍貴的東西看待。每次都是這樣。

　　這樣的早晨，一歲又一歲，一年又一年，直到今天。直到這刻。

　　現(xiàn)在我想，客廳里飲水機上的水桶沒水了，打電話到送水公司要桶新的吧,流川家的小孩要是回家了卻沒水喝，鐵定活不成。

　　還有那張容得下187cm這么大個子的小床上，深紫色的床單，雖然才換上不久，也還是丟到洗衣機里轉(zhuǎn)兩下吧。裹在那種有著淡淡的檸檬香味的床單里，他該會睡的更沉，更香甜。誰知道呢，也許在單純的夢里他會因此而更加快樂。

　　另外，去超市買幾條章魚給他做章魚小丸子吃吧，傍晚他餓狼似的撲進(jìn)家門的時候，他會感激我的。當(dāng)然我不期待他的情商高到把感激之情訴諸語言，只要惜字如金的他能一如既往地說聲“好吃”我就知足，并且下次仍然會樂此不疲地為之奮斗。

　　可是我要做的遠(yuǎn)不止這些，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我想用這一天的時間都做過來。我要給流川家的小孩打掃房間，給流川家的小孩買衣服鞋襪，給流川家的小孩做便當(dāng)，給流川家的小孩擦洗單車，給流川家的小孩取籃球雜志，我甚至想回到清晨時分，兩人一起騎著單車去各個町送晨報，我想把這一輩子要為他做的事都做完，在這短短的一天里。

　　那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我知道。這么短的時間，一輩子的事情如何做得完。

　　所以我想還是去學(xué)�？纯此�，看他在那里怎樣上課，怎樣寫字，怎樣和別人聊天，怎樣打籃球，怎樣過一種我鮮少見過的生活。我要去看看流川家的小孩，在白天里的情形是怎樣的。

　　我的心情大概非常激動，這是頭一次去小孩的學(xué)校，頭一次去觀摩他生活中只為我耳聞卻不為我所見的那一部分。想那個小孩見了我也許一樣有些激動，甚至是高興，大多數(shù)意外總是讓人驚喜的吧。

　　可是當(dāng)我站在體育館門口叫他的名字時，他的確很意外地回了頭，很意外地走近，有點意外卻更多一如既往的平靜，問我：“姐……有事嗎？”

　　很突然地，在那個瞬間，我怔住了。

　　然后，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開始大顆大顆不停地掉下來，滑過我的嘴角和下巴，噼噼啪啪摔在反光的地板上。

　　極清脆的聲音，讓我想起了什么。

　　我看著眼前的小孩，像從四歲起便看著他那樣地看著，終于意識到，也許生命里某些東西的輕重被我倒置了。某些東西，在這一刻之前，并沒明白它們究竟意味著什么。

　　就像我曾經(jīng)不知道今后該如何對待流川家的小孩一樣。

　　可是現(xiàn)在我明白了。

　　抬手抹干了淚，對流川家的小孩一笑，雖然不確定流川姐姐的英武形象是不是就此重新建立，但是，我會盡我所能，努力地維護(hù)。

　　踮起腳尖，剛剛拍到他的肩膀，說：“比賽結(jié)束了早點回家，我還等著你刷碗�！�

　　訓(xùn)練結(jié)束了早點回家，我還等著你刷碗�！刻煸绯吭谒鲩T的時候我都會交待這句話。春夏秋冬，像說“再見”一樣，習(xí)慣了。

　　所以流川家的小孩請聽好，今天也沒有例外。

　　×××

　　回到家時已過了午餐時間，按平日里的習(xí)慣，把客廳的墻壁和天花板用撣子撣過一遍，又把地板用干凈的拖把拖了一遍，最后拿出干燥的抹布擦拭著家里的電器。

　　路過小孩的房間時向里面看了一眼，不算太亂，只需要稍加整理。心想著，等會吧，把我的房間打掃完之后才輪到你。腦子是這樣想的，放下抹布的時候卻看見門口躺著一個籃球，臟兮兮的，有些疲憊的樣子。每天都會把這個寶貝擦的干凈漂亮的他大概昨天太累了，忘記了擦。于是隨口說了句：“這個小孩�！� 笑著搖搖頭，還是抽出一塊干凈的抹布，蹲下去摸摸它，抱在了懷里，“欠我一份工錢啊……流川家的小孩�！�

　　新洗的衣服被拿去陽臺，抖了抖，掛在風(fēng)中的晾繩上。又回到屋里把各處的像框擦凈。他的桌上有今年我們唯一的一張合影，夏天在海邊照的，大風(fēng)像是能從鏡框里吹出來一樣。把它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擺好，想了半天對它說：“還是姐姐比較漂亮�！�

　　下樓倒垃圾，去超市買菜，順便把這個月的水電費交到郵局，回來的路上看到有品牌服裝打折，像往常一樣順手挑了一件喜歡的。只不過這次不是我收集成狂的短裙，而是Nike的男款運動外套。

　　回家把CD放進(jìn)機子里讓它自己慢慢地唱，我踏進(jìn)廚房，開始準(zhǔn)備晚餐。

　　六點整。

　　淘米。煮飯。洗菜。切菜。什么旋律在客廳里流淌，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卻很好聽。定在墻壁上的指針也在滴答滴答地響，一分一秒都堅持不懈，似乎時間是從我的指尖緩緩地滑走，摸得著，卻抓不住。

　　此時此刻我做著該做的事，異常平靜。這么多年都這樣過來了，今天沒有特殊的必要。我想明天大概也是這樣。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或許下個月仍舊是這樣……但我不敢說明年會不會仍然相同。

　　癌細(xì)胞這種東西，沒有人能夠摸清它的脾性。

　　但是，我留戀的是什么，自己卻很清楚。和流川家的小孩相依為命這么多年，照顧他，欺負(fù)他，心疼他，笑話他……

　　真正舍不得的，真正放不下的，不是那些想要和他一起做的事。

　　而是那樣的一天。那樣的一年。那樣的一輩子。

　　和這個小孩一起，留下許多的回憶，形成許多的習(xí)慣，再也舍不得丟棄。

　　如果我沒有一輩子也沒有一年的話，那么至少我還有許多那樣的一天。

　　也許它們會很快過去，但至少在那之前我會一如既往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已習(xí)慣這樣的日子，以這樣的方式去愛流川家的那個小孩，并且堅信著，那個小孩也是如此。

　　……

　　七點整。門鈴作響。流川家的小孩回來了。

　　喘著粗氣站在門口，像是拼死趕到的一樣。兩眼的目光仍有些驚恐，中午被我嚇到了吧，可憐的小孩。

　　“一身臭汗�！蔽夷笾亲咏舆^他的背包和籃球，嚴(yán)實地?fù)踉陂T口。“眼睛放再多的光也沒用，洗了手才準(zhǔn)吃東西。”

　　他只好低下身子換鞋，并認(rèn)真地把脫下的鞋子擺好。我把他拎進(jìn)洗手間又拎出來，放在桌旁。

　　桌子上是章魚丸子，我還是做了，做的很漂亮，味道自然也很香。他看了一眼，伸出筷子夾起一顆放進(jìn)嘴里，然后用我非常熟悉的眼神望著我。

　　“好吃。”

　　“真的，非常好吃�！�

　　嗯。我知道的，流川。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我只是想讓你記住，親愛的小孩，這一天，這一刻，在以后的許多年里，你一個人的許多年里，記得我，同為流川家的小孩的你的姐姐，曾經(jīng)以這樣的方式愛過你。

　　我只是想，讓你以這樣的方式，記住我。

　　好么。

　　“吃完了記得刷碗，不許偷懶�！�

　　“……嗯�！�

　　“刷完碗就不要再出去了，明天訓(xùn)練要保存體力，聽到了嗎�！�

　　“煩……”

　　“知道了�！�

　　完

《暮云深》
《暮云深》，好名,好字，好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