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步上琉璃仙境時一片混亂，素還真不在，四非凡人本來正愁容滿面，見到我時驚訝地張大嘴巴，我搶在他能出聲之前開口：“素還真呢？”
　　他頓時又塌下一張臉。其實我心里明白得很，素賢人有多忙全苦境人民都哉，開口多問一句也無非是習慣。簡單地點頭寒暄后他問，談無欲你功體恢復得如何了？
　　我說無妨，已恢復三四成。他沉默一會兒試圖拍我的肩，被我不著痕跡地閃開。人對朋友和弱者都有自然而然的善意，而無論是哪一種，我也不曾習慣去坦然接受。
　　好在四非凡人并不介意，道好容易皇朝那邊的事告一段落，異度魔界又開始搗亂，這真是不給人一天安生日子可過。我默然不語，手指輕輕捻動拂塵，看上去像是在思考民生大事，實際上卻只是在走神。末了脫口而出，葉小釵呢？
　　這一句出來，我自己都覺唐突，四非凡人聞言臉色更是不好看，向我說起梅神官和荻神官之事。我靜靜聽著，聽葉小釵現(xiàn)在淪為異度魔界之工具，殺人無數(shù)，正道憤起，而素還真卻遲遲未有動作，不忍除之，仍在四處奔走尋求解救之法。
　　可多拖一天，就會有更多的人死在葉小釵手上。四非凡人嘆氣，我能理解素還真的心情，然而葉小釵一人，和無數(shù)無辜之人的性命比起來，孰輕孰重該一目了然吧。
　　我輕輕撫摸拂塵尾部的蓮花吊墜。退隱后我鮮少再束發(fā)，鹿角釵也許久不曾戴過，那之上的水晶蓮花吊墜便被我取下來一只系在了拂塵上。此刻銀月照耀之下，點點晶亮光芒刺進我的雙眼，略覺發(fā)痛。
　　輕與重，又由誰來衡量呢？
　　這是此前我與素還真共闖異度魔界之前，我從素還真那里得到的答案。實話實說，這個師兄的性子，幾百年來我已受夠。外人都見素還真一派溫文，待人穩(wěn)重有禮，心系蒼生，很好說話，什么事來找都不嫌煩。但與他親近之人都清楚得很，素還真認定要做的事，無論有理沒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不，或許應該再加十頭牛也不為過。我漫無邊際地想著，不自覺半邊身子靠在欄桿上。四非凡人大概是見我精神不好，便不再說話。我凝視著庭院里半開的蓮花，余光里瞥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心如明鏡。
　　勸？是想要我勸他？哈，你也不看看我，看看我倆，往日里你勸我來我勸你，有哪一次成功過，當真是病急亂投醫(yī)了。
　　片刻我覺得晚風吹得有些頭痛，便轉去了里屋。屈世途早先就知道我過來，見了我也沒說什么，只是推來一杯沏好的菊花茶。我想問一句你近日可好，猶豫一陣還是作罷——好與不好，一眼看出的事情，多問就顯得很沒意思。相交多年，也不差這些面子上的交陪。我終究不擅長左右逢源笑臉迎人，對好友也向來硬邦邦地直呼名姓。多虧還有不計較之人能容下我這硬脾氣。
　　又過了不知多少時候，夜已深了，空氣里飄來一陣熟悉的蓮花香。我端茶的手一頓，那邊屈世途已經(jīng)坐不住，風風火火地沖出去了，我獨自一人坐在桌邊，窗縫里透進淡淡的月光，落進杯中的茶水里，慢慢冷下來。
　　這場景很熟悉，似乎還是不久之前，我也一人獨坐在昏暗之中。簾帳翻飛，燈火明滅，我執(zhí)筆落下一蓮托生品五個大字，彼時我還是心高氣盛的脫俗仙子，揮毫潑墨，待風云變幻，再開一局。
　　盡管有什么已經(jīng)變了。
　　有些事遠得已經(jīng)如同上輩子。我忽然冒出這個念頭，頓時又覺得好笑�；盍藥装贇q的人，這輩子的很多事情都已經(jīng)記不清楚，哪里還顧得上輩子。外面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我凝神細聽，卻捕捉不到素還真的聲音，耳朵里都是四非凡人的語重心長。
　　而后我聽見素還真的嘆氣聲。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時間好似從未流逝過，昨天此時我與他仍站在笑蓬萊的廢墟之上，看他愁眉苦臉，聽他唉聲嘆氣，而我則安慰他說天無絕人之路。隨后我們便一道去壯烈赴死。
　　但我可從沒想過要和他一塊死。
　　素還真掀簾進來，似是沒料到我會在此，眼里閃過一抹驚訝。我向他微一點頭，他便又恢復了平常樣子，只是目光里沉沉壓著些東西，讓人略喘不過氣來。
　　他在我對面坐下，端起茶杯便要飲，我按住他手。
　　“茶已涼了�！�
　　“耶，涼茶也別有一番滋味�！�
　　“半夜若拉肚子，又要勞煩屈大軍師，莫總讓人跑前跑后伺候你�！�
　　“劣者早說過，不介意你在琉璃仙境長住。”
　　“我也早說過我聽不懂�！�
　　一番一如既往的拉扯之后，素還真的手仍端著杯子，但并沒有要喝的意思。我的視線落在他手上。細長手指上骨節(jié)分明，膚色蒼白，好似要溶進這黑夜里一般。
　　良久后素還真輕聲說：“同梯，這次又落得劣者一人了�！�
　　我的呼吸猛然一滯。
　　我當然明白他在說什么。不在江湖跑不代表我就耳聾眼瞎，我知道有多少人勸他放手，勸他放棄葉小釵。他一人立在風口浪尖，近乎無所作為地看著刀狂劍癡劍下一片血海。
　　我想我大概比任何人都更想狠狠抽他一頓，讓他別再這個鬼樣子出去丟人現(xiàn)眼�？勺罱K我什么也說不出口。我再清楚不過上一次他是為什么冒險去闖異度魔界。因為我在。因為日月聯(lián)手，哪怕有著死亡的風險也總有突破的機會，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就算出了意外也不會脫出我們的預計。
　　可這次不一樣。他若拉著眾人去攔阻葉小釵，入魔的刀狂劍癡每次出劍都是殺招，不是一般人可以抵擋。到退無可退之時，殺和留，素還真將毫無勝算地被淹沒在正道的憤怒之中。
　　但他一人，又擋不下葉小釵。素還真之武學，我是最清楚的。他樣樣都通，但并不樣樣精，劍術方面的造詣絕拼不過刀狂劍癡。他如果不被葉小釵一劍捅個窟窿，已經(jīng)不簡單了。
　　自然，我不會自大到認為有我在就可以扭轉乾坤，可這個時候，有一線希望總比沒有來得好些。偏偏我拖著這個半廢不廢的功體，是為什么要來這里？
　　“談無欲�！�
　　素還真開口說。我抬起眼看著他。他不動聲色地握住我冰涼的手，指尖微微拭去我掌心的冷汗。
　　“是劣者無能。”
　　我的喉嚨突然堵得發(fā)疼，想站起來卻一下子頭暈眼花，素還真忙把住我的手為我疏導猛然混亂的真氣。
　　談無欲何時會把自己搞成如此狼狽的模樣。我想要掙開素還真的手，幾招過后卻又敗給他，心口更加煩悶，到最后硬生生逼出一口血來。
　　素還真微微嘆氣，拿了絹帕為我拭去唇邊血跡，說：“談無欲，你何必如此。”
　　我何必如此。我定定凝視他的雙眼，半斗坪，黃山八珠聯(lián)，公開亭，八陣灘，天外方界，異度魔界。
　　公孫月已退隱去蝴蝶國，崖下迷谷內(nèi)再無人跡，昆侖山顛也沒有了須發(fā)皆白笑紋滿面的老者。
　　素還真，你說我何必如此。
　　許久后我的氣息終于平穩(wěn)下來。此時看看天色，估摸著時辰已經(jīng)很晚，不覺有些好氣又好笑，我和素還真似乎總是會在莫名的事上浪費力氣和時間。
　　“時候不早了，你睡吧�！蔽艺f著，起身來繞到他身后去為他解下蓮花冠。
　　素還真動也不動地享受我的服務，笑著說：“看來劣者也要盡快退隱的好，天天系這頭冠，可是麻煩得很�！�
　　我哼了一聲，對他這經(jīng)常性的瘋言瘋語不予理睬。將蓮花冠放置一邊案上，我猶疑片刻，還是取了拂塵，將尾端的水晶蓮花墜子摘下，交到素還真手里。
　　他怔了一下，然而很快便露出了然的神情接過了墜子。
　　“你要離開了？”
　　“談無欲半廢之人，可還十分愛惜這條小命�！�
　　“說笑了，脫俗仙子風采不減當年�！�
　　“素還真，我功體是不如你，拳頭可還是硬的�！�
　　素還真哈的一笑，一甩拂塵，說：“同梯，保重�！�
　　我一字一句說：“彼此彼此�！�
　　相信你該聽得明白。素還真。

　　光明也好，卑劣也好，慈悲也好，軟弱也好。
　　天下蒼生，不可一日無清香白蓮。哪怕這是再怎樣的強盜邏輯，你也必須銘刻在心。
　　暫隱月將影，待日一爭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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