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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醉花陰
錦瑟年華誰與度。
眼前是花紅,是柳綠。
是觥籌,是交錯。
迎來送往的花娘,輕紗薄衣濃妝艷抹,一顰一笑盡是嫵媚,卻難有半分真心,她們在最美好的年華盡情盛放,這來往的人里,又會有幾個?會愿意去發(fā)現(xiàn)她們面容下的疲累?
一襲白衣的戚少商站在燈籠下,一時之間竟有些癡了,不知究竟身在何方。
他也確實有些迷糊。
分明前一刻他尚在白樓中聽著楊無邪一板一眼的說著京城中新近的大小事務(wù),合上眼睛再睜開,卻已是另一番天與地。
只是,現(xiàn)在的戚少商,最不缺乏的,便是穩(wěn)重。
就算年少時候尚帶著的輕狂的性子,在京城浮沉這么久,也已經(jīng)練出來了。
他是當(dāng)之無愧的群龍之首。
有些無聊。
確定了這里似乎只是普通的勾欄院——盡管不是他熟知的任何一家勾欄院,戚少商便有些呆不住,他想著報告到一半的六分半堂的異動,未時無情即將到來的拜訪,書桌上那未來得及處理的各種事務(wù),當(dāng)今局勢風(fēng)起云涌,他實在是一刻都離不得。
他必須快點回金風(fēng)細(xì)雨樓、。
可是很快,戚少商便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僅僅是他突然來到陌生地方這么簡單。
似乎所有人都看不見他,即使他已經(jīng)走出了那處陰影,也還是沒人愿意瞧他一眼,戚少商依然是那一派英雄氣概的大當(dāng)家的,而那些花娘卻寧愿看著那些嘴歪鼻邪的客人也不肯費工夫給他拋上幾個媚眼,他都已經(jīng)到了他們正前方了,依然是被目不斜視的忽略。
戚少商有些好奇了,盡管他第一時間想到的這是什么陰謀,也因為操作性太低而被他自己給否決了。
然后,在他有些好奇的時候,他瞧見了一個人。
一個即便化成灰變成水他都能夠一眼給他認(rèn)出來的人。
就算他現(xiàn)在看起來很小,但那樣的眉那樣的眼那樣的倨傲,是沒有人能夠模仿得來,也沒有人能夠偽裝得來的。
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同他有旗亭知音之情的——
顧。惜。朝。
戚少商腦中只剩下這三個字,沒有其他。
以至于在過了好一陣子,顧惜朝都要走了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顧惜朝實在是有些不同,或者是,大大的不同。
他看起來,似乎還沒有樓里張合寶貝得心肝肉兒一樣的兒子大,張合他兒子,十歲的張開繼承了他爹的良好飯桶,從小便展現(xiàn)了驚人的食量,又不是什么頭懸梁錐刺股的勤快孩子,于是每逢他過境便是一陣土地轟鳴之聲,很有舉重若輕的風(fēng)范。
每每看到張開,戚少商就會難得的有一種,英熊出少年的感慨。
跟張開不同,這個顧惜朝過境,那肯定是靜悄悄,輕巧巧的,不為別的,他實在是生得有些太過瘦小,戚少商看不出他到底是幾歲,但肯定,要比十歲九歲八歲還要更小一點。
也是這時候,戚少商才驚訝的發(fā)現(xiàn),這個顧惜朝,居然這么小?!
同他旗亭一夜的書生,看著也不過小他幾歲,這么些年過去了,還好死不活的跟鐵手耗著,他已經(jīng)年近不惑了,那這顧惜朝也應(yīng)該三十多歲的人了,怎么這年頭,這人,聽過越活越年輕的,就沒見過,越活越焉兒小的?
倒是便宜了他!
戚少商也不知道自己在憤憤不平什么,但他就是憤憤不平了——或許是因為他沒來得及刮掉的胡渣,也可能是因為那顧惜朝就半個巴掌大的還帶著紅眼眶的小臉。
誰知道呢?
就跟他如此偏執(zhí)的一眼就認(rèn)定這個明顯不顧惜朝的小鬼頭就是顧惜朝一樣,無法解釋。
同樣無法解釋的,還有戚大俠鬼使神差的,非常不大俠的跟在這個小小的顧惜朝的身后的舉動,明知道其實沒人看得到他,也還是有些躲藏著的舉動。戚少商轉(zhuǎn)念一想,顧惜朝這個當(dāng)賊人的都沒有躲,他一介大俠要躲什么?
可他還是躲了。
他瞧著顧惜朝穿著那不大合身的粗布衣裳,還透著許多孩子氣的眉宇,幾乎看不出日后會是那驚采絕艷腥風(fēng)血雨的玉面修羅。
只是一個長得精致得叫人忍不住喜歡的孩子,會叫人忍不住內(nèi)心柔軟的孩子。
適合這世上所有美好的孩子。
所以戚少商眼睜睜看著他跑到他那個娘那里,卻被隨便的打發(fā)了出來,帶著些許委屈的到無人的后院自個兒對著那盛放的杜鵑說著今天他得了夫子的稱贊,打贏了一直取笑他的徐家孩子,把他揍的兩眼烏青,還有些許在大人看來不過是普普通通,在他們小小的世界里便已經(jīng)是了不得的表現(xiàn)的瑣事,實在很想摸摸他的腦袋瓜,好好的夸上他幾句。
怎么會這么可愛——
但是,不管多可愛,這個依然是顧惜朝——戚少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什么,還是靜靜的站在這小小顧惜朝的旁邊。
直到過了許久,顧惜朝很小聲,很小聲的嘟噥了一句:
他們都嘲笑我。
戚少商一愣,還沒來得及阻止,他的手就已經(jīng)比他的腦袋更早的摸上了那個有著烏黑卷發(fā)的腦袋,還沒來得及感慨他居然摸上了顧惜朝的腦袋而且見鬼的觸覺還不錯?便已經(jīng)被人拍了打開,力道不大,帶著些許繭子的軟軟的手,卻跟被火燒著了一樣,讓戚少商連忙的若無其事的把手收了回來。
打人的是顧惜朝。
他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些許的戒備,抿緊了嘴唇板著小臉退了一步,卻沒看到任何人——他感覺到的,摸了他腦袋的人。
同樣小小的雙手抱到了腦袋上。
左顧,右盼。
還是沒看到人。
只有前頭盛開的杜鵑花。
畢竟還是個孩子,這時候的顧惜朝依然抱著腦袋,袖子滑到了手肘上,神色中的警戒退了不少,變成了迷惑,撅著嘴,皺著眉,小臉卻有些鼓了起來。
他也看不到戚少商。
應(yīng)該是松了一口氣卻有些莫名失落的戚少商,嘆了口氣。
卻讓跟他就隔了一步的顧惜朝驚跳了起來,脆生生的童音也不知道客氣的,就問起了是誰?
剛放下的手又抱了上去。
委實可愛。
戚少商清咳了一聲,突然起了逗弄之心,便抓著那盛放的杜鵑搖了兩搖用他最有威嚴(yán)的聲音很是認(rèn)真的說,他是這院子里的花仙,今日有事下凡來,不料正好遇上了顧惜朝。
顧惜朝眨了兩眨眼睛,他似乎有些不信,又似乎有些相信,小心的湊近了兩步,很想碰被搖的快要掉了的花又不敢的樣子,微微偏了小腦袋:
花仙?
戚少商點了點頭,才意識到顧惜朝看不到,便又掐了那可憐的花兒做了上下運動,權(quán)作替他點頭了。
可你是男的!顧惜朝飛快的摸了把那花,很認(rèn)真的指出,花仙,都是女的!你騙人!
戚少商不慌不忙——雖然小顧惜朝指出了他的漏洞,但跟大顧惜朝比起來,這點小麻煩還不算什么。
這天上不都有二郎神哪吒天帝什么的男神仙,誰規(guī)定了花仙就不能是男的?
掐著花朵向上抖抖,戚少商替沒能有表情的花兒做出一派洋洋得意的神色。
顧惜朝詞窮了。
他剛才摸了把花,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機關(guān)或是其他來騙人,所以,這個,真的是花仙?顧惜朝有些相信了,相信了之后,就是惱羞成怒。
平日里有什么事情,他都是跑到這邊說的,這花是他娘生了他之后親手種下的,在顧惜朝看來,跟他的朋友無異,而且說了事情,也不怕它嘴碎說了出去,沒想到今天,卻被一個不正經(jīng)當(dāng)花仙的花仙聽了去!
他是說給花兒聽的,又不是說給這花仙聽的!
戚少商能夠當(dāng)顧惜朝的知音,那也不是沒有理由的——還沒怎么學(xué)會掩飾神色的小顧惜朝的表情落在他眼里,就知道這從小就自傲自卑的孩子,又是犯了倔,不知為何怕他一下子跑了的干脆蹲下身,不做不休的抱住這個小顧惜朝。
小小軟軟的身子。
雖然僵住了,卻還是軟軟的,那張本來就很小的臉蛋,看起來似乎又小了一圈,戚少商情不自禁的又摸了摸那烏黑的腦袋,不自覺的就放低了聲音。
惜朝,惜朝,我不會害你的,別害怕,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夠給你,所以,你有什么事情都能跟我說,跟我一起解決,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我能給你任何你想要的,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可以。
當(dāng)年在旗亭酒肆,其實戚少商也很想這么抱住那個倔強的書生,很想跟他這么說,只要能夠讓他能夠拂去眉間的憂郁,他以為接下來的日子還很長,卻不想,一次錯過,就是一輩子的錯過。
突然被抱住的顧惜朝僵住了,他很少被人抱——即使是他娘,更多的也不過是打發(fā)他而已,摸摸頭什么的,都是他瞧見別人家的孩子,才能有的待遇,而且在耳邊的言語,也是情真意切的,雖然還帶著他難以分辨的感情,也不妨礙其中的真誠。
顧惜朝有些臉紅,又帶著些奇妙的別扭,瞪著眼前看不到的戚少商,翹了翹小鼻子,帶著些許得意和篤定的說,他要的,都會自己掙來的。
他以后會飛黃騰達(dá)。
會做人上人。
眼神清澈而晶亮。
他比他還像個花仙。
小花仙。
戚少商想著,心中一痛,他穿著不合身的衣衫帶著不符合年紀(jì)的瘦小,這還是在他娘的照應(yīng)下,的生活,他曾經(jīng)見過顧惜朝身上的傷痕,重重疊疊,幾乎沒有什么完好的肌膚,生活給了他太多的磨難。
戚少商不愿意想象,這樣的孩子,以后還會遇到什么。
他會失去的他的庇護(hù)人,會流離,會失所,會被嘲諷,被欺壓,無論多大的艱難也叫他依然堅持著寒窗苦讀,卻還是懷才不遇,所有人都能夠笑他,所有人都能夠嘲諷他,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他會中探花,然后因為出身被革,會投軍,被當(dāng)馬前卒,他會遇到那么多那么多的事,吃那么多那么多的苦,直到遇到一個叫傅晚晴的溫婉的女子,才有一些微弱的希望,但希望之后,卻是被徹底的毀了他的生活,他的一切,他的所有。
命運把他這個連云寨的九現(xiàn)神龍戚少商,變成了金風(fēng)細(xì)雨樓的群龍之首戚樓主。
更把不沾塵緣的花仙,用各種磨難,打壓成了遍體鱗傷的凡人。
他舍不得。
他真的舍不得。
舍不得叫他遇上這些。
他想用麥芽糖用糕點用鮮衣用怒馬用黃金屋堆砌這樣的顧惜朝,讓他舉重若輕讓他能夠光明正大的在人前讓他能夠——能夠有所有,他想要的一切。
戚少商把懷里小小的身子抱得愈緊,心緒激蕩,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懷里的顧惜朝似乎有些奇怪他為何不回答,又自言自語似地加上了一句,放心,以后我會把你一起移過去我家的大宅子的。
小小的身子還是乖乖的,沒有掙扎。
時光跟命運還沒來得及侵襲這樣的顧惜朝。
戚少商有些啞了嗓子,剛想說上幾句什么,便被突如其來的下墜感給拉了回來——
眼前,依然是已經(jīng)熟悉了的,白樓里頭的擺設(shè)。
楊無邪不在,但桌上擺滿的待處理的公務(wù)還是老樣子,陽光正透過窗欞照射進(jìn)來,春日的陽光暖洋洋的,還能看到那窗外的杜鵑正抽著枝丫,含著花苞,望著陽光。
這是夢?
是夢?!
戚少商猛的站了起來。
不管是不是夢,是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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