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炎炎，窗外的五角楓散出一股沁脾清香。房內(nèi)沒有熏香，彌漫著的便是這五角楓的清香。
　　韓憑執(zhí)毫揮墨于紙上：
　　彩繡殷勤捧玉鐘，當(dāng)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尤恐相逢是夢中。
　　宇間俊眉緊鎖，一絲絲濃得化不開的憂愁縈繞其間。雙目遠眺，遠黛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恰似他眉間那團愁緒。
　　一身鵝黃裙衫的修長身影悄悄溜到韓憑背后。
　　“夫君！想什么呢？”
　　一聲清脆俏皮的叫聲打斷了韓憑的思緒。
　　“芷汐，又頑皮！嚇了我一跳�！表n憑輕輕捏了下她的鼻子。
　　芷汐見到案上的詩句，抬頭又見韓憑眉間緊鎖。心中了然，剛要嘆一聲氣又生生咽下，臉上努力露出自然的笑容。穆芷汐拉著韓憑的手搖著，“夫君，今日天氣甚好，我們出去走走可好？”
　　看著嬌妻誠真的笑靨不忍拒絕，笑著點頭答應(yīng)了。
　　想起當(dāng)日芷汐不顧父母的反對，以死相逼不嫁豪門。只愿與韓憑執(zhí)手偕老，即使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芷汐父母一氣之下趕芷汐出門，與她斷絕關(guān)系。芷汐拋卻一切，什么都沒有，只有韓憑。
　　天不負有情人。韓憑才華橫溢，十年寒窗苦讀，終金榜題名。其文武兼?zhèn)�，在朝堂上脫穎而出，深得康王贊賞。屢屢出征平亂，凱旋而歸，康王封為文武大將軍。
　　韓憑才貌雙全，又大權(quán)在握，如此般好的男兒有誰家的女兒不為之傾心呢？
　　康王的妹妹素羽公主傾心暗許，康王自是心疼王妹，對韓憑恩威并施，要他休妻迎娶素羽公主。韓憑跪奏康王：“臣已有妻室，即使糟糠也不能棄之。韓憑即使要用這一身榮華富貴換與妻子粗茶淡飯白頭偕老，也決不會有悔意。若大王執(zhí)意要微臣迎娶素羽公主，請大王降罪處置微臣！”
　　康王還不想因此失去一名棟梁之材，只得作罷。
　　其實康王最終目的是想借素羽公主之事，削弱韓憑兵權(quán)。君王就是如此，既想臣子為朝廷屢建奇功，又怕臣子功高蓋主。無情最是帝王家，一旦心里對臣子有了猜疑，任他為江山社稷有多少勞苦功高，都不了犧牲在君王的猜疑下。

　　二

　　韓憑細心護著芷汐，為她撐傘遮陽，緊跟著這只跑來跑去的小白兔，生怕她曬著。
　　天朗氣清，街上車水馬龍，好不熱鬧。看著芷汐像孩童般，一手冰糖葫蘆，一手拿著面具時不時與他戲耍�？此嫒籼一�，眼若星辰，顧盼生輝。韓憑不由感嘆多久沒見過芷汐這般開心了。若能讓芷汐天天如此歡笑，用他的一切來換也甘愿。
　　韓憑拿起手帕扶著芷汐，輕輕擦著芷汐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笑嗔道：“看你玩的滿頭大汗，像個孩子。”轉(zhuǎn)眼又假怒，“韓夫人，你可把韓將軍的臉面丟盡了，一點端莊儀容都沒有�！�
　　芷汐憤憤舉起手中的冰糖葫蘆伸進他的嘴里，及時堵住他的“訓(xùn)斥”。
　　待韓憑剛咽下那口冰糖葫蘆，芷汐早已一溜閃進了一條胡同。韓憑急忙追去。
　　跑了許久芷汐便停下腳步，氣喘噓噓，回頭看韓憑追上沒有。
　　只見胡同口一絳色身影，芷汐驚疑是韓憑追上來了，急忙繼續(xù)往前跑。只顧跑躲，兀地撞上了一人的胸膛。那人身邊的侍從正要呵斥芷汐，他便及時攔下。
　　芷汐慌忙道歉，那人卻反倒關(guān)問芷汐是否傷著了。芷汐有些羞愧，加上一路氣喘，雙頰微紅，讓人開來卻是另一副醉人的玉顏。
　　來不急打量那人，芷汐便匆匆離去。
　　那人的隨從見主人似乎很喜歡芷汐，便殷勤問道：“大王，要不要····”
　　望著芷汐離去的背影，康王笑而不語。

　　三

　　韓憑走進臥房，婢女正為芷汐梳妝。
　　芷汐素來喜歡素顏朝天，今日見她盛裝打扮，頗為驚艷。
　　韓憑揮退婢女，緩緩走到她身后。從袖里取出一根玉簪，斜插在芷汐云鬢上。玉簪溫潤瑩綠，為她多增了一分柔美。
　　“今夜王上夜宴，要眾臣攜家眷前去。要有勞夫人陪為夫走一趟了�！表n憑笑著輕吻芷汐的額頭。
　　“遵命，夫君！””芷汐調(diào)皮地地在韓憑臉上用力一吻。
　　糟糕！鮮紅的唇印紋絲不動的留在了韓憑的臉上。
　　芷汐心虛地笑著看韓憑，韓憑以為芷汐因要去赴宴有些不開心，故此假笑。
　　“汐兒，你不必擔(dān)心夜宴之事，也不必擔(dān)心宮里的規(guī)矩。有為夫在定不會有事的�！�
　　芷汐笑著點點頭，但還是一副心虛的樣子。
　　“汐兒你先梳洗，一會我再來接你�！表n憑撫著她的秀發(fā)，說完便踏出房門了。
　　芷汐還沒得及叫住他，在院里打掃的仆奴看到了韓憑臉上的唇印都笑翻了。韓憑被眾人笑的有些不解，詢問管家何事。管家笑得說不出來，直指著韓憑的臉頰。韓憑走近井邊，一目了然，無可奈何一笑，轉(zhuǎn)身又走進屋內(nèi)。
　　芷汐正在竊笑，見韓憑進來臉上的笑容僵住，連連后退，躲著那殺氣騰騰的人。
　　“夫君···哈哈哈！饒命！我···呵呵···不敢了！饒命···”芷汐架不住韓憑的撓癢，只喊救命。
　　······
　　宮里富麗堂皇，莊嚴逶迤。宴席上玉箸酒盞，君臣同飲，好一副其樂融融。
　　芷汐碎喜歡熱鬧，但著實不喜歡宮廷的夜宴。愈發(fā)坐不住了，席上官員都時不時窺視她。韓憑臉色凝重，怒眼掃視眾人。眾官員一驚紛紛尋事移開目光，不敢再看芷汐。
　　少了那些目光，芷汐便覺得輕松許多。但過不久，便又覺得有道目光炙熱直視自己。抬頭望去，竟是康王。
　　芷汐聽到韓憑重重嘆了口氣，又見到他拳頭緊握，手上青筋暴起。芷汐輕輕撫上韓憑的手，示意他不要生氣。韓憑此刻如坐針尖，有氣不能發(fā)，只能隱忍。
　　只見康王絲毫不避諱，端酒斜倚座上，直盯著芷汐，笑意吟吟。
　　忽然康王右手下的李侍郎開口大聲說道：“素聞韓夫人舞姿絕絕，傾國傾城。今日大王夜宴，可否請韓夫人獻曲一舞？”
　　康王此時來了精神，“那就請韓夫人獻舞�！�
　　康王語氣看似客氣卻不容拒絕。韓憑只得朝芷汐點點頭。芷汐輕嘆一聲，緩緩上臺，頓時鴉雀無聲。
　　只見她三千青絲細細挽起，云鬢斜插玉簪，如白瓷嬌顏淡上鉛華。一襲素雅暗紋花藤白紗衣裙，秀雅中透著一絲單薄無奈。
　　殿堂上，絲竹管弦頓起。芷汐聞樂起舞，腳邊裙擺隨芷汐蓮步輕移翩然若舞，纖長身影如燕如鶯，靈逸秀雅，月下白紗飄拂，宛若月中仙子下凡。
　　臺下人皆看得如癡如醉，獨韓憑眉頭緊鎖�？粗_上令眾人癡迷的芷汐，眼中盡是迷茫。
　　汐兒，若你真是飛仙，我寧愿你如嫦娥奔月而去，讓人無法抵及。即使我如后羿孑然一身，至少我們還能兩兩相望···

　　四

　　“她還是不肯進食嗎？”康王怒問。
　　跪在地上的婢女瑟瑟發(fā)抖，唯唯諾諾。
　　“廢物！”康王拂袖大步踏入房內(nèi)。
　　昔日活潑俏皮的芷汐此時卻面容憔悴，臉上盡是淚痕。她無力地倚在太妃椅上，雙目無神，不理會康王。
　　康王看到案上一首詩：
　　赤闌橋盡香街直，籠街細柳嬌無力。金碧上青空，花晴簾影紅。
　　黃衫飛白馬，日日青樓下。醉眼不逢人，午香吹暗塵。
　　康王看罷怒不可遏，她竟然把他比作市井尋花問柳的登徒浪子。
　　康王沖到她面前揪起芷汐，伸手欲摑她一巴掌。芷汐含淚閉目，死意已決�？粗葡@傾城傾國貌實不忍下手。
　　康王為了得到她竟狠心不顧妹妹清譽。在夜宴當(dāng)晚命人在韓憑酒里下迷藥，又將其偷偷哄騙出去，抬到素羽公主房內(nèi)，將二人衣物褪去。稍后又命人引芷汐到素羽寢宮，讓她親眼看到自己的丈夫與其他女子茍合。
　　康王假裝正好趕到，便雷霆大怒。一旁的狗官員假意勸康王息怒。
　　“大王，息怒。此事不可外揚，否則會毀公主清譽，損王上威嚴的�！�
　　“是��！大王，若韓憑能休妻迎娶公主，此事就可解決了�！�
　　“微臣覺得林大人言之有理，王上可三思而行�！�
　　······
　　一切都是康王意料中的事，滿意點頭應(yīng)允。豈料韓憑寧死不從，芷汐亦極力為夫辯解開脫�？低跖轮家�，五日后若韓憑還不應(yīng)允便要韓憑斬首示眾。
　　這明擺著的詭計韓憑夫婦又怎會不知，只恨康王無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賜死一名臣子用些莫須有的罪名的便可了。
　　任芷汐如何哀求康王還是那句，若芷汐不勸韓憑娶公主，她心甘情愿從他的話，韓憑便是死路一條。芷汐深知韓憑，他們都不會選擇那條路的。
　　既然今生無緣，那就只能期盼來世有緣再做夫妻了。
　　芷汐用韓憑送的她玉簪買通了一個宮女，托她給韓憑送一句話：
　　君當(dāng)作磐石，妾當(dāng)作浦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
　　韓憑會意，笑著看牢窗前結(jié)伴而飛的蝴蝶，它們徘徊在窗前，被木欄困住不得飛出。韓憑緩緩起身，步履維艱，走到窗下，用最后一絲力氣，毀了短木欄。只見那雙彩蝶比翼雙飛，窗外是夢中奢求的自由安逸······
　　三日后，康王下旨處死了韓憑。當(dāng)康王得意地出現(xiàn)在芷汐面前，告知她韓憑已被處死。芷汐并沒有表現(xiàn)出康王所期待的絕望哀痛。她只是靜靜地躺在太妃椅上，面向窗外，并未有一絲動靜。
　　靜得一切似乎都停止了······

　　五

　　康王見芷汐知韓憑死后一反常態(tài)，料想她是想尋短見。便命人看緊她，還故意當(dāng)著芷汐的面下令，若沒有看好芷汐，無法勸芷汐進食便要將服侍她的一干奴婢處死�？低豕媸菬o恥至極！
　　芷汐不想連累無辜，只能含淚進食。每日只管日明睜眼，夜幕閉眼，過著行尸走肉的日子。康王次次來都吃了閉門羹，雖怒火愈大，卻放松了對芷汐的看守。
　　怕上層樓，十日九風(fēng)雨。斷腸片片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芷汐日日昏睡，命人將簾帳放下。待無人看管，她將衣袖在床櫞拼命磨損，但會小心把握，不讓衣袖穿洞磨破，至少旁人看不出衣袖的損破。直至一日，她試著將衣袖一拉，“嘶”地一聲，衣袖應(yīng)聲裂開，她卻開心的笑了······
　　“稟告大王，夫人說在房內(nèi)悶了幾日，想邀大王一同走走�！�
　　康王一聽心花怒放，立即應(yīng)允。
　　芷汐一身月白，正是那日臺上獻舞時所穿�？低跻娝鹈纪褶D(zhuǎn)，杏眼含情脈脈，姿態(tài)愈發(fā)清逸，都不禁看癡了。
　　在花園走了一會，芷汐抬頭望著邊上的高樓玉宇，“大王，可否帶芷汐上高樓觀望？遙遠的南方是芷汐的故鄉(xiāng)。不想離家鄉(xiāng)十載，因此想上高樓眺望南方，以慰芷汐思想之情�！�
　　“只要夫人高興，寡人明日陪夫人去江南游玩也可�！闭f罷康王笑著挽著芷汐向高樓登去。
　　站在高樓閣臺，眼前風(fēng)景煞是美幻，可惜這良辰美景都只是虛設(shè)，只作為了那絕美的一躍的背景。
　　康王抓住欄桿，俯身抓住了芷汐的衣袖，但那衣袖卻如落石的水面支離破碎。
　　······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芷汐留下一封遺書，祈求康王能將他與韓憑合葬�？低跖豢啥�，撕爛書信。卻下令將芷汐葬在離韓憑幾仗遠的地方，要他們生不能團聚，死不能同穴，近在咫尺，卻只能相望不能聚。
　　芷汐下葬后不久，兩墓便同時長出了兩株藤蔓，不停向彼此蔓延，直至纏繞在一起。兩株藤蔓不斷向上生長，不久便成濃密樹冠。樹冠中突然開出一朵月白色的大花，花中飛出一對青鳥。那對青鳥卻只有一雙翅膀，比翼雙飛，在樹上不斷盤旋。
　　三十年后，一個老婦人帶著一個小女孩來到這棵樹下，供上香燭，跪下祭拜。
　　“奶奶，你為什么把那么漂亮的綠簪子埋在土里呢？”
　　老婦人笑著說：“孩子，那本就是他們的。奶奶只是物歸原主罷了�！彼褜O女扶起來，“這樹喚作連理枝。看見那對青鳥了嗎？那喚作比翼鳥。你長大后若遇到喜歡的人便來這里許愿，會實現(xiàn)的�！�
　　老婦人取出當(dāng)年那張紙條。上面是芷汐的墨跡：無言到面前，與君分杯水，清中有濃意，流出心底醉。不論冤或緣，莫說比翼夢，還你此生此世前世，雙雙飛過萬世前生去。
　　燃上燭火，化為灰燼，隨風(fēng)飄散······
　　聲聲無奈，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抉傷鉛粉。百年離恨在高樓，一代容顏為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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