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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蒸肉的秘訣
蛋蒸肉的秘訣
前夫周偉銘忽然打來電話,問林清蛋蒸肉的做法。林清仔仔細(xì)細(xì)地給他說了一遍,周偉銘仍然大惑不解:“步驟方法都沒錯啊,味道卻不是那么回事,有什么秘訣嗎?”林清就不耐煩起來,說:“這不過是一道家常菜,還能有什么秘訣!我只能說到這個程度了,實在想吃,你明天過來,我做給你吃好了!敝軅ャ懢谷痪痛饝(yīng)了。
林清大概已經(jīng)有一年半沒有見到過周偉銘了。前一段時間,為了兒子周林中考的事,林清像個沒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撞,四處碰壁,一夜一夜睡不著,想找個人商量,可周偉銘電話關(guān)機(jī),蹤影全無。幸虧中考成績公布,兒子考得還不錯,只需交錢不用托關(guān)系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上選定的高中,林清才仿佛摸到了漫長黑暗隧道的盡頭,長舒了一口氣。日子又找回了往常的節(jié)奏和質(zhì)感。她報復(fù)性地犯困,很容易入睡,多夢,睡不醒。就在接到周偉銘電話的前一天夜里,她還夢到了他。夢里是在部隊農(nóng)場的杏樹林,杏子熟了,黃澄澄地,一個擠著一個,從綠葉中探出頭來,覆著一層細(xì)軟的絨毛,極其誘人。周偉銘和她在一起,然而她一點也不高興,周偉銘始終無法了解她對杏子的渴望。有人用衣襟捧著杏子朝她走來,看不清人的面目,眼睛只顧盯著妖精一般誘人的杏子……原來即使在夢里,她也對周偉銘不滿意,然而這不滿意的理由,要說得清楚,卻有點難度。
林清從菜市場回來,看見周偉銘在樓門口站著,不禁有些恍神。二十多年前,結(jié)婚前夕的一天,本應(yīng)在千里之外的周偉銘也是這樣出乎意料地立在家門口等著林清。眼前的周偉銘穿著短袖T恤、休閑褲,微胖了一些,頭發(fā)仍然又黑又密---看起來他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不止五歲!歲月這個東西肯定是雌的,一到中年,她對男性的偏心就顯露無遺!周偉銘看見了林清,皺著眉頭問:“為什么不接電話?”
“沒帶!
“電話怎么能不帶在身上呢?有急事找你怎么辦?”
“上菜市場帶電話干什么?招賊偷?再說了,我這么個小人物,買個菜的功夫沒接上電話能出什么大事?!”
林清口角鋒利一如從前。當(dāng)初周偉銘就是被林清快言快語爽利的性格所吸引,拋棄了青梅竹馬已經(jīng)談婚論嫁的女友,離開家鄉(xiāng)不遠(yuǎn)千里追隨林清來到西北安家落戶。時至今日,離婚已有三四年了,只要她一開口,像機(jī)關(guān)槍一樣痛快地吐出一串串子彈,周偉銘的心情就像是被熨斗擦過的絲綢一樣,平展得再也沒有一絲褶皺。
林清從鞋柜里取出一雙嶄新的男式拖鞋扔在周偉銘面前,自己也換上粉色的塑料拖鞋。周偉銘見地上還有一雙稍舊些的男式拖鞋,想必是周林的,就問道:“周林禮拜天也不在家嗎?”林清眉毛一揚(yáng),說:“你倒是還能記得有他啊!中考結(jié)束了,我瘦了十斤,他蛻了一層皮,我讓他去海南玩去了!薄爸锌剂藛?考得怎么樣?”周偉銘試著沙發(fā)的舒適度,輕松地問。林清本來滿肚子委屈,見他這態(tài)度,倒一句也不想說了,淡淡地答道:“幸虧分?jǐn)?shù)還好。除了拿錢,沒什么可做的了。”
這是林清搬到新房后,周偉銘第一次上門來。林清買新房時,兩人已經(jīng)離婚有兩年了,但因為離婚前有協(xié)議,買房和裝修的錢,都是周偉銘給的。錢,周偉銘一把就給了,可人,卻一次也沒來過。林清交清了房款,可著剩下的錢,親自買材料、找工人,千算萬算,能省就省,總算是把房子裝好了,自己覺得效果還行。此時,林清見周偉銘在打量著屋里,就好像自己精心創(chuàng)作的作品得到賞識一樣,心情不禁又好起來。
“怎么樣?還不錯吧?就你給的那點錢,我一分錢都沒添!”
“還好,就是……”周偉銘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
“什么?”
“就是……中年人的眼光,中年人的氣質(zhì)。”終于說出了這句覺得很傷人的話,心虛得不敢看林清。
林清環(huán)顧屋內(nèi),木色的家具、地板和門,洞白的墻,中規(guī)中矩的顏色,直來直去的線條,唯一的裝飾是墻上掛的幾個奇形怪狀的鐘表---用來避邪的!笆翘虐辶藛?”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向周偉銘確認(rèn)。“種些植物就好了,有綠色才能顯出陽光來,這房間采光這么好。”周偉銘安慰道。“得了吧,人養(yǎng)著還費勁呢,還種植物!”嘴上是這么說,林清心里卻一亮,是啊,原來總覺得缺少的點睛一筆是植物。
林清泡了一壺普洱茶,又端來一盤水果。周偉銘在果盤中挑來挑去,終于扎起了一枚圣女果。林清專注地盯著他看,直到把他看毛了。
“看什么?”
“一年半沒見了,看看不行?”
“噢,我到外地去了。”
“去了一年半?”
“差不多。上個月剛回來。”
“她呢?”
“誰?”
“還有誰!80后唄!焙土智咫x婚前后,周偉銘身邊的女朋友都很年輕,最后固定下來的一個,竟然是個80后。
“她啊,跟著呢。”
“你走哪她跟到哪?”
“噢!
“那是好還是不好呢?當(dāng)初那么躲著李艾!”
林清不禁饒有興趣地笑起來。李艾是他們婚姻持續(xù)期間,周偉銘身邊出現(xiàn)的第一個女人,比周偉銘小5歲,是他的同事。開始周偉銘總是加班晚歸,后來說太晚了在單位睡,不回家成了常態(tài),再后來林清就聽說兩人在外面租房同居了。大部分時間林清是能想得通的,周偉銘人雖然不回來,可錢總是給得足足的,這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那時的林清,恰巧也遇到了自己的愛情,心思并不在周偉銘身上,她的不聞不問,在給周偉銘自由的同時,也是在給自己自由。但偶爾也有想不通的時候,特別是在自己的感情陷入危機(jī)的時候,林清就會有沖出去戰(zhàn)斗的沖動。一次天沒亮,林清就按捺不住地坐上出租車,直奔周偉銘與李艾的住處,瘋了一般地敲門。門開了,屋里是一片劫后余生的景象,人卻只有周偉銘一個,頹廢而煩惱的樣子,這副情景頓時讓林清像個被扎了一針的氣球。那次沖動的結(jié)果,是周偉銘搬回了家,成日貓在家里炒股票、睡覺,既不出門,也不去單位,有飯就吃,沒飯就餓著,胡子拉碴,苦行僧一般地自我折磨。林清反而被他弄胡涂了:“躲在家里問題就解決了?”周偉銘一語道破天機(jī):“這是李艾唯一不敢來的地方。我如今才發(fā)現(xiàn),結(jié)婚的好處是可以名正言順地拒絕和其它女人結(jié)婚!
離婚后,當(dāng)林清反思自己曾經(jīng)擁有的唯一的婚姻生活時發(fā)現(xiàn),貌似正常的前半段,自己做了無知無畏的試驗品,而驚世駭俗的后半段,則又成了無可替代的擋箭牌。
其實林清一直無法理解周偉銘為什么要逃避李艾。一次她和同事到一個小飯館吃川菜,李艾和周偉銘的好友恰恰坐在不遠(yuǎn)的另一桌。好友沒有為她們作介紹,在理論上她們是陌生人,但實際上,這頓飯卻是在兩個女人間極其頻繁的目光交流中吃完的。林清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觀察到李艾。她不是那種讓人驚艷的大美人,但算得上好看,愛說話,愛笑,這些方面,她酷似林清。不同之處在于,她比林清年輕,學(xué)歷高,最重要的是,她愛周偉銘,而林清不夠愛。所以,在這場沒有戰(zhàn)火的目光交戰(zhàn)中,李艾是將林清作為情敵來防范,而林清卻是將李艾作為同志來偵察,目光亂舞一陣后,才發(fā)現(xiàn)雙方的兵刃根本就沒機(jī)會碰到一起。之后不久,林清接到了李艾的電話。李艾說:“我聯(lián)系不到周偉銘,所以請你轉(zhuǎn)告他,我要結(jié)婚了,新郎不是他,他不必躲著了!绷智鍖⑦@話原汁原味地轉(zhuǎn)告給周偉銘時,周偉銘面無表情。
“你為什么要躲她呢?我覺得她是真心愛你的!
“愛不愛我不是標(biāo)準(zhǔn)!
“被愛是多幸福的事啊!”
“我愛你,咱們也結(jié)婚了,你幸福嗎?”
林清立即住嘴了。在直覺上她遠(yuǎn)比周偉銘敏銳,但一涉及邏輯和理性,他們的差距就實在太大了。
李艾真的結(jié)婚了,不久,周偉銘就重新搬出另住,他和林清的婚姻又重新回到合法卻另類的狀態(tài)--在情感上各自保持自由,在一些重要的、正式的場合,兩人以夫妻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只要有機(jī)會,周偉銘還會帶上林清和周林出去游玩,而對于林清在經(jīng)濟(jì)上的需要,周偉銘則從來不打折扣,有求必應(yīng)。林清將自己的婚姻命名為“非典型婚姻”。
這場非典型婚姻最終解體于80后的介入。回想起來,與80后的見面,恐怕是林清一生中最為自卑的時刻之一了。仔細(xì)看的話,80后的長相其實經(jīng)不起挑剔,小眼睛,單眼皮,嘴偏又很闊,小麥色的皮膚下包著一副骨架子,是真正的皮包骨頭。但這些缺陷,整合到一起,卻格外協(xié)調(diào),她眼睛雖小卻眼神迷離,嘴型闊大可唇線性感,小麥色的膚色自有一種健康神秘的味道,而骨感,不正是當(dāng)下風(fēng)頭最健的時尚嗎!再加上青春逼人的氣質(zhì)和活潑可愛的談吐,整個人簡直就像夏天里的一陣急雨,令人印象深刻。膚若凝脂、美目盼兮、骨肉勻稱原本是林清的優(yōu)點,然而這些優(yōu)點擺在80后面前時,無一例外地全都變成了土氣的證據(jù)。周偉銘選中80后,這給了林清最為慘痛的一擊,因而離婚時,原本灑脫的林清一反常態(tài),很耐煩地和周偉銘糾纏了一番,其癥結(jié)就在于,承認(rèn)80后,對自己完全是一種顛覆。
“到底為什么非要離婚?”林清不禁又想起這個老問題。
“就是想唄!
“那為什么又非要再婚?”
“就是想唄!
“為什么顛覆我?”林清不依不饒。
“什么顛覆?”
“我,李艾,還有那些女人,其實是一種類型,而80后是另一種路數(shù)!
“從我這個角度看,還是一種路數(shù)。你們的共同點是傻。不過,我也是這種路數(shù)。”
兩個人都怔怔地看著對方,像馬路兩邊相對而立的兩盞路燈,既熟悉又陌生地給著對方光亮。
“還有問題嗎?”
“有!
“問吧!
“為什么非要吃蛋蒸肉?”
“就是想唄!
林清在周偉銘的注視下開始做飯。切肉,調(diào)味,攪拌,盛到碗里,再磕一個雞蛋蓋在上面,上鍋蒸。這道菜甚至不在媽媽的菜譜里,一般情況是,吃飯的人數(shù)突然增加了,媽媽擔(dān)心菜不夠的時候,才做這道菜充數(shù),因為它材料尋常且做起來快。結(jié)婚前周偉銘突然提前到來的那一天,媽媽好像就做了這個菜應(yīng)急,姐姐們還笑話周偉銘一個人吃了整整一碗蛋蒸肉。人和菜之間難道也有所謂的緣份不成?他說他做這道菜從來沒有成功過,看來試了不止一次呢。
飯菜齊齊地擺在餐桌上,豆腐結(jié)燒肉、辣子雞丁、炒菜苔、蛋蒸肉、西紅柿雞蛋湯。周偉銘的筷子毫無懸念地伸向了面前的蛋蒸肉。他像美食家一樣,以一種極其虔誠恭敬的態(tài)度咀嚼著送到口里的極少量的菜。
“我做出來的為什么不是這個味道呢?”周偉銘越發(fā)大惑不解。
“你做出來的是什么味道?”林清也好奇起來。
“有點硬,又有點腥?傊缓贸!
“喔!绷智宀辉僬f話,專心吃飯。
“真的沒有秘訣嗎?”周偉銘不甘心。
“原來以為沒有。這會兒倒覺得或許有吧。”
“秘訣是什么?”
“秘訣就是,你無論如何也做不了這道菜。不必再試了,浪費材料。想吃就過來吃吧。”
“我想知道原因。沒有理由一次也成功不了!”
“你想過我們婚姻失敗的原因嗎?”
“哪跟哪啊,說菜呢!
“你先說說我想聽的,我再告訴你你想聽的!
“怎么說呢?”周偉銘的眼睛盯在菜上,“你是我的菜,可我不是你的菜,所以我們的婚姻失敗了。你找到了你的菜,可你不是人家的菜,所以你的愛情破滅了。我找到了我的菜,也確信自己是對方的菜,所以我就再婚了。---你還得再去找你的菜!
聽一向不善言辭的周偉銘繞口令似的說出這么一大堆來,林清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周偉銘卻一臉正經(jīng)地催促林清說出秘訣。
“留著懸念不好嗎?說出來就太無趣了!
“不行。必須說!
“真的要聽嗎?太無趣了也是一種打擊!
周偉銘沉下臉來,不再吭聲。林清看著他,無奈地說:“那我說了!
“其實秘訣就是,在調(diào)味的時候,一定要放適量的料酒和糖。”
“適量是多少?”
“適量就是既不能放多,也不能放少。對于你們北方人,要明白這道菜中這兩樣?xùn)|西的‘適量’,實在是太難了。你得狠下心來放,但當(dāng)你一旦狠下心來,往往就已經(jīng)多了。用你的話說,這不是你的菜!
這頓飯吃下來,倒是沒剩下什么,盤盤見底。只有那碗蛋蒸肉,還嶄嶄新,與剛做好時一模一樣。林清估計,今后周偉銘大概再也不會想吃這道菜了。
“魔術(shù)穿幫了,還有什么看頭,非要知道秘訣,這下連個念想都沒有了。---話說回來,到底我的菜在哪里呢?”周偉銘走后,林清一邊刷碗,一邊胡思亂想。從廚房窗口望出去,熱辣辣的陽光不容拒絕地灑在一切物體上,正午時分的世界像被禁了聲,睡著了一般地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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