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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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向南和司焰的第一次見面，他還不叫莫向南。

　　北方灰塵滿天，一向干燥的氣候，卻在那一天下起瓢潑的雨。一輛馬車從厚重的宮門中駛出，天色漸漸黑透。

　　馬車經(jīng)過長街，平日繁鬧的店鋪都關(guān)上門，隱約燈芒閃爍，在雨幕中暈染開。雨滴滴答滴答，一下下打碎在瓦檐上。就是透過馬車車窗的匆匆一瞥。司焰看見了那團(tuán)小小的影子，擱置在南北當(dāng)鋪的門前。十五歲的小王爺不知為何，就令停下馬車，輕輕抱起屋檐下那個臟兮兮的家伙，小家伙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臉全然不見對陌生人的害怕，咧開嘴笑了笑，露出嫩嫩的牙床。彎了彎嘴角，司焰突然就笑了。

　　應(yīng)該是剛剛被遺棄的嬰童，包裹著的雖然是最粗糙的棉布，但是卻一層又一層，細(xì)細(xì)密密得把他護(hù)得很好。這樣的雨天，卻還是濕了，不知道，是不是僅僅就是雨水。

　　還是有淚水。

　　莫向南如果能記得的話，一定會覺得這個畫面很美，寂靜的世間，馬車上悠然而下的少年，頭戴金冠，墨黑的發(fā)，一身墨金華服，白靴紅傘。雨水滴答，雨幕一層又一層。英俊的面容漸漸清晰，望著自己的眼中俱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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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遠(yuǎn)小王爺?shù)拿暎蠼媳睉?yīng)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當(dāng)今天子也算是一代明君，太平盛世，朝中能臣輩出，百姓安居樂業(yè)，邊境無人敢犯，一切都是盛世該有的摸樣，但唯一奇異的，便是這天子，后宮佳麗無數(shù)，但是卻一直未有一兒半女，民間早就有了眾多閑人拿此編排，雖是暗中上不得臺面，但依然流傳甚廣，朝中大臣也為此憂心忡忡，但是正主一直不急不躁，卻在自身將近不惑、登基已十幾載，終于得來一子。

　　便是如今萬千寵愛與一身的清遠(yuǎn)小王爺。清遠(yuǎn)王爺出生那天，舉世歡慶，大臣們也放下了心里一直擱著的擔(dān)憂，謠言不攻自破，皇上也宣布大赦天下。但是，發(fā)間已經(jīng)隱約可見白霜的天子，卻不知為何未露笑顏。

　　其后三四年，后宮嬪妃確實(shí)相繼大起了肚子，皇家血脈得到了充分的傳承。令人費(fèi)解的是，本是大皇子，并且出自皇后的清遠(yuǎn)王爺，卻并未能被立為太子，而是在十三歲就被封王，劃分了領(lǐng)地，天子給予他諸多封賞和特權(quán)，卻明確，此生非被宣召，不得踏入皇城半步。

　　天下嘩然。

　　但是清遠(yuǎn)小王爺，司焰，卻從頭到尾未置一詞，身形單薄的少年，于朝堂之上叩拜，聲音朗朗，只一句，謝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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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向南跟著司焰，也已經(jīng)十三年了。

　　司焰已經(jīng)二十又八，當(dāng)初的清遠(yuǎn)小王爺，英俊的少年，已經(jīng)全然長成男人的模樣。說也奇怪，司焰對這個自己偶然撿回來的孩童，卻是從小到大百般寵愛。

　　一直帶在自己的身邊，就連自己去邊關(guān)打仗的那幾年，也把小家伙一同帶去。外人只知道，清遠(yuǎn)王爺十分寵愛一個孩童，只道十分寵愛，卻不知，兩人根本就是同榻而眠同案而食，王府中的眾人只暗中稱奇，但是對待這孩童，卻是一如對待他們主子。

　　莫向南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卻并不如大家所料的驕縱跋扈，相反，他永遠(yuǎn)怯怯的，頂著一張白凈的臉，只知道揪住司焰的袖子不撒手。

　　他從來沒有要求，大大的眼睛中總是空無一物的樣子，從小到大他都和王爺平起平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是總是長不高長不壯，對于一個男子來說，實(shí)在是太過瘦弱。

　　莫向南唯一有過的要求，大概就是要一個名字。

　　王府中眾人一直稱呼他小主子。

　　但是他知道人也是要有名字的。一天司焰和往常一樣牽著他的手，帶他到書房，是了，王爺連教導(dǎo)小主子讀書寫字的事情都不假手于人。不，應(yīng)該說，關(guān)于小主子的任何事，司焰都不會假手于人。

　　穿過長長的走廊。那天王府院落飄蕩小雨，終究是陰雨天。讓人無端心情好不起來。走到一半，手心里的小孩卻突然開口。

　　“司焰，我，我為什么沒有名字？”他一直稱呼清遠(yuǎn)王爺本名，這是司焰自己叫他這樣做的，他也未曾覺得有什么不妥。

　　然后他就有了名字，莫向南。

　　并不知道名字的寓意，只是司焰執(zhí)著他的手，一筆一劃一遍又一遍寫這三個字的時候，莫向南覺得，胸膛的地方越來越暖，比任何時候都來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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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爺不可能不娶妻，但是王爺卻從來不在任何一房中留夜。王爺偶爾和她們同房，但是必然會在那之后沐浴，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床榻之上莫向南睡得很安靜，在錦被中蜷縮成一團(tuán)。

　　司焰把所有的夜晚都留給了莫向南。日日陪他入睡，看著小孩在睡眠中也捏著自己的衣袖，或者抓著自己的一把頭發(fā)。

　　對，什么事情都不可以假手于人，就連小孩第一次經(jīng)歷夢遺，也是睡在他身邊的司焰馬上發(fā)覺。自此后，正常男子自讀的行為，竟也被司焰生生搶過來，絕不允許莫向南私自觸摸，卻必須經(jīng)由他手。傳出去，任何人都會覺得緋聞所思。

　　但是莫向南不知道。他被保護(hù)得太好。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從睜眼開始，好像整個世間，就只有司焰，司焰，司焰，司焰。

　　全是司焰。

　　他怯怯地看著一切，即使他所面臨的一切都是無害的，最好的，但是他依然迷茫的睜著眼，大概天性使然，十幾歲的少年，卻依然一如稚嫩的嬰孩，軟軟懦懦的聲音，叫過最多的就是，司焰。

　　（五 ）
　　世上沒有哪個男子能不對權(quán)和利動心，正如皇家不可能有哪個皇子不渴望那最高處的寶座。

　　即使看似風(fēng)光無限的清遠(yuǎn)王爺。

　　暗地組織，招兵買馬，選拔死衛(wèi)。一步步，一點(diǎn)點(diǎn)，棋越下越大，縱容有通天的方法，也不可能不泄露絲毫。朝中各種勢力割據(jù)，天子的圣體近日來每況愈下，欲望早就不甘心蟄伏，蠢蠢欲動。

　　清遠(yuǎn)王爺勢必是最大的障礙，雖說有那樣的旨意，但是弒親奪位的事，在歷代之中早就習(xí)以為常，不得不防。更何況各方人馬打聽到的風(fēng)聲。清遠(yuǎn)王，不得不除。

　　打蛇打七寸。清遠(yuǎn)王的勢力，其實(shí)早就日夜累計(jì)，到了可怖的程度。再蠢的家伙，都不會選擇與其硬碰硬。

　　而眾所周知，清遠(yuǎn)王，身邊最寶貝的，就是那個他親自一手養(yǎng)到大的，莫向南。

　　當(dāng)朝天子終于在龍榻上咳出最后一口血。

　　尸骨未寒，硝煙四起。

　　死衛(wèi)跪伏在地，向著司焰報(bào)告，小主已被擄走。

　　司焰面無表情。依然只是四個字，計(jì)劃行事。

　　攔路者死，最高的位置，只能由我來坐。

　　又是雨天，爭先恐后降落的雨點(diǎn)，伴隨著偶爾的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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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步錯，步步錯。

　　更何況，清遠(yuǎn)王爺，從來就是任何人都無法輕視的存在。

　　手刃血親，終登大寶。

　　只是雨越下越大，電閃雷鳴都帶著撕裂的味道。

　　莫向南再次被帶回司焰的身邊，早已經(jīng)不成形狀。當(dāng)初綁架走他的人，原以為有了他在手，就可以在最后脅迫清遠(yuǎn)王，卻未曾想，探子回報(bào)，清遠(yuǎn)王神色如常，根本沒把自己手中的人當(dāng)回事。
　　一怒之下讓手下毆打了莫向南，然后隨便找了幾個人看住他，便匆匆離開。

　　卻不知剩下看守莫向南的幾個人中，有嗜好折磨幼童的兵痞�？粗食谴髞y，這一方藏身的地方確實(shí)絕佳安全的地點(diǎn)，但是外面慘叫聲四起，哥幾個閑得發(fā)慌，內(nèi)心發(fā)毛，總得找點(diǎn)事情來做轉(zhuǎn)移注意力。

　　莫向南依然是那副摸樣，怯怯的，卻因?yàn)樘弁礈I水不住順著臉龐往下流，被毆打過一場，衣衫凌亂，白嫩嫩的四肢遮不住，民間對這位清遠(yuǎn)王的寶貝都有所耳聞，今日沒想到卻是這么個下場，馬上就激起了最不正常的施虐欲。

　　轟隆，轟隆。

　　少年弱小的掙扎，通通被黑暗吞咽。

　　一切都不一樣了。

　　（七 ）

　　莫向南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多久沒有見過司焰了。

　　當(dāng)初他張開眼，就是又回到了熟悉的床榻。剛想以為一切都是黃粱一夢，但是，雙手空空，轉(zhuǎn)過身，司焰不在自己的身邊。以前的多少個睡夢，總是睜開眼，司焰就在身邊的。

　　并且身上各處都傳來劇痛。

　　司焰，司焰，司焰。他抓著身下的被褥，小聲的喊著。

　　沒有人回答他。

　　吃穿用度還是最好的，身上的傷早就已經(jīng)慢慢復(fù)原。但是，司焰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過。莫向南穿越長廊，捉住守門的人的衣角，低低的哀求，司焰在哪里，讓我去見見他好不好。

　　可是沒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轉(zhuǎn)過頭，不忍心看他。

　　莫向南一天比一天瘦了，舊時的衣服穿起來都顯著小了。

　　他不知道，外面已經(jīng)改朝換代，他口中的司焰，已經(jīng)是當(dāng)今新的圣上。

　　他迎娶皇后，冊立妃子，整頓朝綱，清除余黨。大刀闊斧的變革，一日一日，這個世間早就變了摸樣。

　　可是都與莫向南無關(guān)。

　　他只會在想念司焰，想念他到心疼的時候，捉著自己的衣角，口口聲聲的念。司焰，司焰，司焰。

　　司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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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今天子很忙，似乎經(jīng)常會，忙到深夜。

　　侍從經(jīng)�？吹剿邶堥缴希购苌詈苌�，卻遲遲不就寢。

　　曾經(jīng)的清遠(yuǎn)王，外人看來風(fēng)光無限，嘉獎無邊，但是卻是只有極少的人明白，司焰，只不過是冠上了皇家的姓，是皇后與前圣上同胞弟的孽種而已。

　　這世間最不乏苦情。當(dāng)初前圣上與其胞弟同時傾心于皇后，皇后選擇了其胞弟，但是前圣上手中握有實(shí)權(quán)，強(qiáng)大的一方注定取勝，直接把人搶了過來。其胞弟倒也是把事情做絕，在被自己兄弟打壓的一塌糊涂的時候，拼著命給前圣上下了藥。說起來，倒也不算歹毒，此藥只是讓人無法進(jìn)行同房之事，并且天下只有那么一枚解藥。之后其胞弟被關(guān)押在天牢，日夜折磨，卻總得不到解藥的結(jié)果。民間流言前圣上不舉越來越甚，逼得無奈，接受了其胞弟開出的條件，讓皇后，生下自己的兒子，并且善待他，封王封侯。

　　試問這樣的一個存在，能得到怎樣的恩寵和善待？

　　司焰，骨子里就是個薄情狠毒的人。

　　至于莫向南，也只是他養(yǎng)來玩的小寵，或者說，工具而已。

　　現(xiàn)今這樣已經(jīng)很好。

　　自己得到了最渴望的，權(quán)力的巔峰。

　　（九 ）

　　莫向南終于又見到了司焰。是在暴雨的白晝。

　　天空不真切的泛著黃，雨水仿佛滾成了一團(tuán)，猛烈而持久地砸下來。雷鳴震耳。

　　頭戴金冠，墨黑的發(fā)，一身墨金華服，白靴紅傘。司焰依舊是這身裝扮，只是身后跟著撐著傘的侍衛(wèi)，和抱著一團(tuán)東西在懷里的公公。

　　莫向南坐在臺階上，赤著雙腳，低著頭看著雨水打在腳上，腳背慢慢變紅，直到麻木失去感覺。瘦弱的腳踝仿佛不堪一擊，似乎下一秒就會承受不住雨水的轟擊。雖然有房檐，但是他的衣服也漸漸濕透，緊緊貼在身上，身形越顯渺小。

　　司焰來，尋找一個答案。

　　莫向南抬著頭，沿著月牙白的皂靴，視線往上，似乎看不真切來人，空洞洞得張著雙眼。

　　身后的公公把懷里抱著的一團(tuán)謹(jǐn)慎得交給當(dāng)今圣上。

　　司焰接過來，上好的綢緞被里，是自己剛剛滿月的兒子。司焰望著嬰兒的臉，拿過來和莫向南的樣子對比。

　　“你說，他是不是，長大后也會和你一樣。”

　　他這么問了，可是沒有等到回答。

　　仰望著自己的人蒼白瘦小的臉被雨水打得濕漉漉，但是司焰就是覺得，他好像哭了。

　　“司焰�！�

　　他只說了這么一聲。就閉上了眼睛直直像后倒去。

　　雙手卻緊緊的，緊緊的捉住了當(dāng)今圣上的衣帶。

　　（十 ）

　　現(xiàn)今天子依然是明君，依然太平盛世，朝中能臣輩出，百姓安居樂業(yè)，邊境無人敢犯，一切都還是盛世該有的摸樣，百姓津津樂道的話題，卻是在改變。

　　當(dāng)今圣上不好酒色，只有一子，理所當(dāng)然是太子，而且這唯一的皇子也負(fù)得起眾望，很有一代明君的風(fēng)范。

　　但是怪就怪在，有人流傳，當(dāng)今天子其實(shí)精神很不正常，在圣上的龍榻上放了一個活死人。圣上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將那個活死人的一口氣吊在嘴里，日日親自給他擦身更衣，甚至是喂食，即使活死人什么也沒法吃，圣上就喂到他嘴里，然后再弄出來，擦干凈。日日夜夜除了早朝都陪在床榻前，夜里還和活死人同榻而眠。而且，圣上這樣做。好像已經(jīng)很久了，幾乎有二十載了。
　　雖然也快將近五十了。但是圣上一頭發(fā)早已全白。

　　還有傳言。

　　那活死人，是個瘦弱的少年的摸樣。

　　小小的瘦瘦的臉，緊緊閉著眼睛，頭發(fā)柔軟，看起來，就一副怯怯懦懦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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