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尋
初春,酷夏,瑟秋,寒冬.一城一風景.
他們踩著互相的腳印,想要走遍這個城市,整整十五年.從小孩子的跑步,少男女的散步,他們看了十幾年不同又相似的場景.
因為站在同樣的高度,有同樣的視角.也因為耳目濡染,兩個人變的相似了起來.
他指著白鴿,說那叫烏雞.她瞪大了眼睛,說好漂亮的雞.
她指著桃花,說那是櫻花.他驚嘆了一聲,說原來這就是日本的國花.
言語,心性,思維,甚至外貌.
大人們,時不時的拿他們開玩笑.這些玩笑建立在他們長大后的婚姻上.
他跟著搭腔,她跟著插嘴.
好像這件事很理所應(yīng)當,以后真的會這樣.
好像誰都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單純的玩笑.
一切都很好,和樂融融.他,她,他們,都是欣喜的.
他十五歲,她十五歲.他們?nèi)ヅ郎?
太陽越來越高,他的額頭水光粼粼,她的衣服越來越濕.
沒有人想要抱怨,或者說話.甚至,沒有人分神.
只剩下石土摩擦和彼此的喘息的聲音.
兩個多話的人,難得嚴肅了起來.不同的眼睛里,都是十萬分的認真.
他們同樣愛爬山.
不是第一次爬山,更不是第一次爬這座山.但,沒有一次爬到山頂過.
這一次,他們都想要站在頂端.
天色變得有些陰沉,空氣悶熱了起來.
兩個人都有些詫異,天氣預(yù)告說今天一整天都是晴天.
盡管如此,還是沒有人停下.
終點,就在眼前.
白光閃過.
閃電的光.
他察覺到,身后的人突然沒了喘息.接下來,是石塊滑落的聲響.
回過頭,看見了她睜大的眼睛,一片朦朧的茫然.
瞬間抱住了下滑的她,兩個人像石塊一樣滾了下去.
背脊,手臂,臉頰,后腦,不停的被沖擊撞打.
身體像撕裂一樣,疼痛無休無止.
他的手臂卻越來越緊的纏住她.
她卻像個娃娃,無聲無息.
終于停下來的一刻,他焦急的問她,有沒有事
她的長發(fā)深黑,好像一條黑色帶著些微的花紋的蟒蛇,纏在脖子上.
那雙眼睛,灰朦朦的,沒有光芒.
他開始慌張,心臟像碰到了什么冰冷的東西,突然冷了一下.
他收緊了手指,用力的搖晃她的肩膀,大喊著她的名字.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說,沒事.
后來,他們回家.一路上,她一個字都沒有說.
莫名的,他也沒有說話.
只是覺得,好像有些東西,改變了.
大人們心疼的責備,他有些沉默,說是滑了一跤.她突然笑了,眼睛晶亮,說沒事沒事,只是小傷.
他看著她,忽然真正的放下心.覺得回來的途上,那些莫名的感覺都是錯覺.
日子,又回到了從前,他還是他,她還是她.
只是,她似乎無意中有了些微的疏遠.
比如,不再兩人不再勾肩搭背的走路,不再夸張的打鬧.
他有些苦惱,然后突然懂了,他們長大了,他是少年,她是少女.他們男女有別,有些時候,要授受不親.
于是,他也開始收斂,不再做'逾矩'的事.
只是偶爾,他無意間提起那時爬山的驚險,她會忽然轉(zhuǎn)移話題.
偶爾,她會撫摩脖子上那條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褐色細繩,眼睛突然就朦朧起來,像帶著一層灰朦朦的霧.他問,她避而不答.
偶爾,她會突然不見,大人們不知道,就連他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隔天,面對他的時候,她只字不提.
兩個人,像是隔了一層紗,一堵墻,一座山.
就這樣,很近,也很遠的長大.
大學,他們同樣選擇留在了本市,同樣選擇了一個學校.
他奇怪的問,小時候說想去北方念大學的人,怎么留下了
她莞爾不答,眉目彎彎,唇畔緋紅.
他撇了撇狹長的嘴唇,轉(zhuǎn)開了桃花眼.
兩個人,變成了出色的男女,在學校出盡了風頭.因為相近,他們被傳成了情侶.
傳言越來越盛,室友忍不住,在食堂問了出來.
他哼哼一聲,表示不屑,眼角卻總是不經(jīng)意的瞥向?qū)γ娴乃?
她吞下一口米飯,慢慢咀嚼.
然后說,我們是朋友.
聲音不大,語氣淡淡,但是,非常堅定.
那次爬山時的奇異感覺再次涌了出來,冰冰的,冷冷的.
只是這次,帶了一種疼,絲絲縷縷的爬上了胸口.
人之所以被稱為高等動物,是因為擁有智慧.科學家把智慧的高低排成了數(shù)值,就是智商.
但,智商再高的人,往往也不能控制情商.
比如他,因為胸口的憋悶和疼痛,就與室友原本要介紹給他的女孩成了情侶.
從食堂事件,到情侶事件,不過一個小時又二十七分鐘.
她看著他帶著女孩進了教室,坐在了她旁邊.
趁著女孩不注意,他轉(zhuǎn)過臉,用口型征求她的意見,問怎么樣
她細細的打量,然后由衷的笑,說,很不錯很不錯.
只在一瞬間,他的鼻腔泛起了酸酸的感覺,眼睛也是.
胸口里的東西,好像不見了.
空蕩蕩,空蕩蕩的.
晚上,他坐在床上,覺得自己好像也要融進了黑暗里,永遠也不能出來.
那一夜,他徹夜未眠.
第二天,打開一夜沒開的手機,看見了兩條信息.
都是昨天剛剛認識的那個女孩,他名義上的女朋友發(fā)來的.
他笑笑,回了信息.
這一次,他真的變成了男人.
學校的生活色彩斑斕,不時的變幻.
同樣變幻的,還有他們眼里的顏色.
從水一般的清,到水一般的沉.
四年,她朋友眾多,身邊的位置卻永遠是空的.
他朋友也很多,身邊的位置卻永遠都是那個女孩的.
沒有人想到,她會一直單身,也沒有人想到,他會專一至此.
更沒有人想到,他和女孩畢業(yè)之后會閃婚.
婚禮的前一天,他手忙腳亂.
偌大的房子,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變得像后巷一樣狹窄.
好友與她盡心的幫忙,到了傍晚,終于全部弄好.
他親自做了菜,犒勞大家.她幫著煮飯,也幫著切菜.
小小的廚房,空中像是連接了無數(shù)透明的絲線,氣流都凝固在了一起.
兩個人,彼此安靜著,仿佛陌生.
但,也像心神刻在了一起那般,不需要言語來牽連.
洗著手里的辣椒,她說,雖然覺得你很喜歡她,但沒想到這么快就決定結(jié)婚.不過,真的恭喜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顧她,要知道,相愛的人走在一起,很不容易的.
電飯煲的氣孔冒出了白色的氣,發(fā)出了'汩汩'的聲響.鍋里的油圍著蔥花,'劈劈啪啪'的蹦著.
菜板和菜刀相撞的聲音,水流落在水池的聲音.
仿佛都不見了.
手里的刀還在動,他卻突然覺得身體不是自己的,耳朵里還有很多嗡鳴的聲響.
她的呼叫拉回了他的神思,手上感到辛辣的疼痛.低下頭,食指上一道深紅的血跡.
她隔著毛衣拉起他的手腕,仔細的看著傷口,一邊說著還好還好,一邊帶著他往水池走過去.
細細的水流,淌過傷口.冰冰冷冷,針刺一樣的疼.
好像,那一年.
他看著仍舊拉著他手腕的那只手,淡淡的開口.
你覺得,我很喜歡她么
他轉(zhuǎn)過了頭,用二十三年來,最沉靜也最專注的眼神看著她.
她的身體,一瞬間的僵硬.
不過只是瞬間.
她笑了,緋紅的嘴唇張開一半,要說的話就被他打斷.
你覺得,我和她是相愛的
'相愛'兩個字,被他咬的格外清晰.
窒息一樣的沉重,籠罩著小小的廚房.
他聽見了心臟跳動的聲音,一下,一下.
這么多年,因為覺得沒有必要,所以,他從來沒有問過.
明天,很多事都會改變,所以,他需要答案.
如果只是疼,這種程度的疼,他已經(jīng)習慣了.那么,再受一次也無妨.
或許,或許是截然不同的答案呢
事實,往往并不會遂人意.
她看著他,說,我怎么覺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要的是,即使感情消失了,也能攜手走下去的人.
聰明如她,也沉默如她.
也許,他們即使明天各在一方,她也不會掀起那層紗.
既然不需,那便不必.
世界,又回到了原點.
他別開臉,看著食指的傷口,感受著再次從生到死的空洞.
他輕輕的說,對.
盛大的婚禮,喧囂的人群,祝福的聲音.
那個美麗嬌羞的新娘,充滿了無盡的喜悅.
她坐在第一排,看著摯友與他的新娘交換戒指,淡淡的笑.
那套逶迤的婚紗,仿佛要把整個世界染成潔白的顏色,美得令人眩暈,令人怵目驚心.
那是她送給他們的禮物,從設(shè)計,到裁剪,到縫紉.
她說,世界上最美的就是新娘,因為她們穿著最美的婚紗,站在最愛的人身邊.
她說,我做不成最美的新娘,就讓別人來做吧.
所以,她送給了他們,這件世界上最美的婚紗.
他打破了傳統(tǒng)的規(guī)矩,在新婚之夜,帶著妻子,和要好的朋友們坐在新房里喝酒.
有人像新娘一樣不勝酒力的,隨便找了個地方就睡著了.
只有五六個人還在堅持.
她酒量很好,高中時代就被叫做'千杯不醉'.
他始終不及她,頭抵在桌上,有些頭暈?zāi)垦?于是沉默不語.
他的好朋友看著她,醉眼朦朧,問她說,現(xiàn)在還沒有男朋友么
她放下酒杯,淡笑著搖頭.
朋友開玩笑一般的說,其實大學的時候我就挺喜歡你,不然怎么也沒交女朋友呢.看我為你這么多年守身如玉的份上,不如你考慮考慮我
他死了一樣的心,沒有來的一跳.
她的聲音從頭頂飄來,還是淡淡的,淡到,讓人分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
哦真巧,我也在為人守身呢.不如,你再等我一陣子五十年,怎么樣
朋友突然拍著他的背,長嘆了一口氣.說,拒絕我也不要用這用接口嘛.
他轉(zhuǎn)過頭,看見朋友團在一起的五官,形成一張沮喪過分的臉.
她笑出了聲音,臉上有了迷人的酡紅.
今夜,她似乎有些醉了.
耳邊一直是她在喊'干杯'的聲音,因為一直伏在桌子上,他逃過了被她灌酒的命運.等到他清醒的差不多,其他人都已經(jīng)倒在了地板上.
她坐在對面,一只手撐著頭,一只手撫摩著脖子上的細繩,眼睛盯著桌上的殘羹剩飯,好像那是一朵茶花一般.
那雙杏核一般的眼睛里,蒙上了灰朦朦的霧.
他抬頭,想讓她去休息.
她卻笑,細長的眉毛輕輕蹙起,眼里的霧變成了透明的水汽.
隔著那層水汽,她仿佛看見了深愛的人,眼神變得纏綿刻骨.
她開口,聲若蚊吶.
在這靜謐的深夜,卻如同耳邊密語般清晰.
她說,那件婚紗,我藏了八年.
她說,十五歲的時候,我就很想,穿著自己做的婚紗,站在你旁邊.
她說,你在的時候,我看見它,就會笑.你走了,我看見它,只會哭.
她說,最后,我藏起了婚紗,可我卻沒辦法摘下你掛在我脖子上的指環(huán).
她說,好像,那就是你一樣.
她說,這么多年,我始終覺得,你還會回來.還像當初那樣,站在山頂,身后是天神下凡一樣的光.
她說,可你終究不會回來.
她說,你走得那么平靜,笑的那么安詳,又怎么會回來這個讓你被病痛折磨了五年的世界呢
她說,只有我,只剩我,渾渾噩噩的過了八年.
她說,我還有幾個八年呢
她說,不管還有幾個,我都不會忘了你.
她說,就像筋脈骨骼,唇齒相依.
她說,你是我的骨,你是我的齒.
她說,不要擔心我.
她說,因為遇見你,我才知道,我的靈魂就在你身上.
她說,苦痛寂寞,也總要比從前,那些不知其味的生活好......
他靜靜的看著她的手臂歪倒,最后,伏在桌上睡著.
酡紅的面頰,布滿了盈亮.
衣領(lǐng)里面,一條細細的褐色細繩滑了出來.
'叮'的一聲.
細細的指環(huán),落在了桌子上.
泛著銀色的光,淡淡的,溫柔的.
兩天后,她去了歐洲領(lǐng)獎.
她在歐洲丟了手機,不記得所有人的號碼,直到回國,朋友們才知道她的行蹤.
她也是在回國后,才知道,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
這被所有人看成理所應(yīng)當又不可思議的婚姻,閃電般的開始,驚雷般的結(jié)束.
她找到他,用眼睛問他,為什么.
他坐在她對面,攪著杯子里的咖啡,咧開了嘴,玩笑一般開了口.
其實呢,我從初中的時候就喜歡你,所以做了些試探,沒想到你不為所動.后來我試過放棄,結(jié)果到最后還是失敗了.看在我這么癡情的份上,不如你考慮考慮我
她并不驚訝的樣子,只微微張開嘴,似乎,要說什么.
最后,卻嘆了口氣.
噢真巧,我也是從初中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一個人.不如,你再等我一陣子五十年怎么樣
'叮'.
湯匙與茶杯碰撞的聲音,在夕陽的余暉中,清脆上揚.
像他勾起的嘴角一樣.
好啊.
五十年,五百年,五千年,我都能等.
那道耀眼的金紅,仿佛要把他們渲染成金紅的顏色,美的令人驚嘆,令人賞心悅目.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