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1
那年高考落榜后我在阿姨的鞋店做店員。
店里的生意很好,每天的工作很繁忙,從早上九點開門到晚上九點關(guān)門,周三輪班休息。生活幾乎沒有給我任何喘息的機會,我覺得這種周而復(fù)始地生活是在單純地消耗時間。
我是在這個周三遇到江雨澤的。我和阿姨去百貨商店買衣服,出來的時候一個乞丐模樣的孩子伸手向我要錢,我略帶嫌惡地瞥了他一眼,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有一雙靈動的眼睛,長相很討喜,阿姨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孩子,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掏出手帕給他擦臉。
阿姨膝下無子,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為了再要個弟弟就把我送給阿姨撫養(yǎng)。江雨澤就這樣被阿姨領(lǐng)回了家。
回到家,我邊洗菜邊小聲問阿姨:“他會不會有病?要不然怎么會被大人遺棄?”
阿姨思索了一下,決定有空帶他去做體檢。
江雨澤是個乖巧的孩子,很知道珍惜當(dāng)下溫飽的生活。他瘦瘦小小的身體看起來有四、五歲,等阿姨問起才知道他已經(jīng)7歲了。父母是外地打工的,帶他出門的時候不小心和父母走散了,問他家是哪的,他只知道家在東北,卻說不清楚具體位置,想來是因為離家太久,生活艱辛,父母也未曾多提家鄉(xiāng)。一點生存常識也沒有,大概父母沒有時間多管孩子。
阿姨為心安,按照江雨澤說的父母的名字,在百貨商店尋了幾次,終究沒有尋到,于是就決定領(lǐng)養(yǎng)江雨澤。
我始終勸說阿姨送他去孤兒院,理由是這孩子年齡太大,不好養(yǎng),將來養(yǎng)大了也是白眼狼。阿姨是個善良的女人,她生氣地瞪我一眼:“我把你養(yǎng)這么大,你就是個白眼狼嗎?”我一時語塞。
就這樣,沒有辦理任何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的江雨澤正式在我家住了下來,直到半年后阿姨決定要送他入學(xué),要為他辦理戶口,阿姨說,以后江雨澤就是你弟弟了,改姓唐。
我開玩笑說,阿姨以后就兒女雙全了。
阿姨白我一眼,只要你們都好好的,我也就心安了。
江雨澤,不,唐雨澤正式成為家中的一份子了,阿姨把他送去就近的一所小學(xué)讀書。唐雨澤一開始讀書很用功,每學(xué)期拿回家的成績都是優(yōu)秀。阿姨沉寂多年的生活總算有了新內(nèi)容,她每天都要關(guān)心唐雨澤的飲食起居,功課內(nèi)容,我有時候都覺得唐雨澤像是她失散多年的兒子。
但是,孩子心性總是堅持不了多久,唐雨澤天生的劣根性漸漸暴露出來,他開始倔強地發(fā)脾氣,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就大哭。
一次就我和他在家,我在房間上網(wǎng),突然聽到廚房里一陣打碎玻璃的聲音,急忙跑過去,原來是唐雨澤打碎了一疊盤子。我立即拉下臉來訓(xùn)斥他,他始終倔強地不發(fā)一言,揚著小臉怒視我,我大怒,拿起拖把桿朝他身上打。這孩子倔強的很,不躲也不閃。直到阿姨回來奪過我手中的拖把,心疼地拉過他,撩開袖子看到一塊塊青紫。傷心地看著我說:“你也下的了手!”
我大為不屑,心想一個撿來的孩子能有多嬌貴,打了就打了。誰知道夜間唐雨澤發(fā)高燒,我和阿姨連夜把他送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唐雨澤有先天性心臟。
聽到這個消息我和阿姨都很震驚,這么長時間阿姨一直把唐雨澤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有了感情,卻沒想到他的身體卻那么嬌弱,我本想埋怨阿姨為何不早帶他去做體檢,但是看到唐雨澤蒼白的小臉時,那些話哽在喉中,再也講不出來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打過他。而他似乎也并沒有跟我記仇。我們的關(guān)系始終是不咸不淡。
我23歲那年,唐雨澤小學(xué)畢業(yè),我也不在阿姨店里幫忙了,換了一份工作,朝九晚五,空閑的時間多了許多。阿姨開始為我的婚事操心,我很不以為然,覺得人生還沒開始,就要把自己捆縛起來,實在不痛快。阿姨斥責(zé)我一點沒有擔(dān)當(dāng)。
我雖是父母遺棄的孩子,可在阿姨這沒有受過半點委屈,沒有太多的生活歷練,何來擔(dān)當(dāng)?這種擔(dān)當(dāng),要在多年以后我才了解它的含義。
那天在下雨,我在忙碌地把貨物搬到店里去,唐雨澤突然出現(xiàn),大哭著死死拉著我的衣服叫我快回去,我隱約預(yù)感有不好的事情,扔下貨物就匆忙地跟他跑,醫(yī)院病房里站滿了人,還有我那甚少和我見面的爸媽,我一眼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阿姨,頓時淚如雨下,阿姨有貧血的毛病,早上出門一時頭昏沒有看到疾馳來的汽車,這才出了車禍。阿姨奄奄一息,滿身是血,她看到我來,顫巍巍地伸出手,我上前一把握住,“阿姨!”叫了這一聲就再也忍不住嚶嚶哭出聲來。
媽媽走上前覆上我的肩對阿姨說:“美英,惠惠來了,你有什么話慢慢說!
阿姨眼角不停地流出淚來,我伸手替她抹擦不及,“惠惠……”她艱難地開口,我上前俯了俯身子,“惠惠……我不是……你阿姨……咳咳……”
我一時愣住,繼續(xù)聽她講,“其實……我才是那個拋棄過你的狠心媽媽。”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發(fā)出一點聲音。眼淚直流。大腦無法思考。直到衣角被唐雨澤扯了扯,他哭著說:“媽媽死了!
媽媽死了。
我抱膝坐在房間的角落里,過去好多天了,我一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阿姨是對我最好的人,沒有想到,她也是曾放棄過我的人。我只知道自己5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外地回來的阿姨,原來從那以后我才是真正有家的孩子,我一直以為自己被遺棄著,其實是從阿姨抱回我開始,我才真正有了家,有了媽媽。
唐雨澤敲門進來,手里端著一碗白面條,“姐姐,”他說,“姐姐吃飯。”
本來干澀的眼睛里又留下淚來,我緊緊抱住唐雨澤,這是媽媽留給我的一個親人,這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那年開始我才開始感受到生活的重壓,我再也沒有對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懷過,人總是要活下去的,有了責(zé)任感的生活雖然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由空虛,但是多了一份意義所在,在媽媽去世的這一年,我真正長大了。眼下我的首要責(zé)任是撫養(yǎng)唐雨澤長大,助他完成學(xué)業(yè)。
曾經(jīng)撫養(yǎng)我五年被我認作媽媽的阿姨來找過我,讓我跟她一起過活,我看著緊張的唐雨澤對她說我長大了,我就和弟弟一起生活。這也是媽媽的心愿,她對唐雨澤的愛不少于我,她的善良足夠讓我原諒她以前對我的遺棄。
唐雨澤初中畢業(yè)那年我26歲,有鄰居老太太開始為我說親事,我無意于此,每逢相親都帶著唐雨澤,他會對那些男人評頭論足一番,我倆只管在一邊說悄悄話,把人晾在一邊,漸漸也就鮮少有人愿意再介紹對象給我。我全然不在意。
唐雨澤總算還很爭氣,考上了市里的一所重點高中。一個暑假他躥高了不少,越來越像個大男孩,只是話不多,我也不是一個性格外向的人,我倆的關(guān)系一直很融洽。送他去上學(xué)的那幾天,我給他買了一堆新衣服,又塞給他一千塊錢。他說用不了那么多,要留下點,我擋住他的手讓他什么時候花完什么時候打電話要錢。
送走了唐雨澤,家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市里距離我們的縣城只有兩個小時的路程,早先也給他買了手機,可是我卻在他走后的第一個月收到了他的來信。我暗暗笑他俗氣,在我上學(xué)的時候都已經(jīng)不時興寄信了,他怎么還會有這種想法。
信里無非是他在學(xué)校過的很好,叫我不要掛念,讓我在家按時吃早飯,下班不要太晚回家,走夜路注意安全,把門鎖好等等,一切生活細節(jié)他都想到了。我手里拿著這封情誼充沛的信,鼻子酸酸的。
唐雨澤高二那年我被他班主任叫了次家長,原因是他在學(xué)校和同學(xué)打架。我放下店里的事情急匆匆地趕去,唐雨澤已經(jīng)在辦公室罰站了半天了,他低著頭,高高瘦瘦的個子,我看了心里很不舒服,和他一起給班主任立下保證后把他領(lǐng)回家被罰停課三天。
我明白他是個有分寸懂事的孩子,無緣故的不會那么莽撞,我問他為什么和人打架,他死不吭聲,我問的急了,他就悶在房間不出來。我心里明白了大半,他今年17歲了,是我太大意忽略了他正常的青春期心理。我決定好好和他談?wù)劇?br> “雨澤,”第一次這樣親切地叫他,我敏銳地看到他眼光一閃,“雨澤長大了,是不是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我邊說邊看著他的臉色,這種事情只能慢慢來,急不得,我太明白他此時的心情了。
他只是一愣,抬眼看我,眼神閃爍不定。
我摸摸他的頭發(fā):“傻孩子,你現(xiàn)在該以學(xué)業(yè)為重,不要一時糊涂讓自己后悔!
他突然煩躁起來,拉下我的手,倔強地把頭扭到一邊,“我不是小孩子!”
我怔了怔,接著他又支支吾吾地說:“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沒有說話,繼續(xù)聽他講,“是他們,他們偷看我的信!”
說完他就起身回房間了,我一時腦子轉(zhuǎn)不過來,想來想去這還不是一碼事嗎,不是為女孩子打架,是因為別人偷看他的信件,大概是情書之類的吧。我上學(xué)的時候也有過這種事情,是挺傷人自尊的。我也沒再說他,三天后他就回了學(xué)校。
我升值之后的工作輕松多了,薪水也加了不少,雨澤臨近高考,他的信從未間斷過,每月一封,告訴我他的近況,我草草看完有時就給他回個信息,告訴他讓他照顧好自己。我對他的責(zé)任似乎只在經(jīng)濟方面做的最好,并沒有太多在感情上關(guān)心他,我本身也是個感情有欠缺的人,我不懂得關(guān)心,大概還沒有他在信里關(guān)心我過多。
這年我自己用多年的積蓄開了一家蛋糕店,雨澤高考過后的暑假很長,就一直在店里幫忙。他有次問我:“姐你說我要是不想上大學(xué)怎么辦?”
我笑說涼拌,考不上就留下來和姐姐做蛋糕。他眼里有雀躍之色,好啊。他說。我用沾滿奶油的勺子點了他的頭:“臭小子別那么沒出息!”
他一邊拿毛巾擦拭,一邊用認真地口氣對我說:“我從沒覺得姐姐沒出息,姐姐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就很了不起!比缓蟀腴_玩笑地說:“唐老板好了不起哦!那么早就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
是的,開一家蛋糕店是曾經(jīng)是我的夢想,可是,現(xiàn)在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姐姐!”雨澤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我回過神來沖他笑笑:“沒什么,我在想,我的夢想到底是什么!
“這不就是姐姐的夢想嗎?”
“曾經(jīng)是。”我端起糊好的蛋糕模向里間走去。
我的夢想,早就被掩埋在那個過去的花季年齡,我嘲笑自己為什么那么脆弱,在年輕的歲月里沒有夢想,在有夢想的歲月里,我已不再年輕。
這天鎖好店門準備提早下班,自己當(dāng)老板就是好,什么時候想下班把店門一鎖就溜之大吉,不過雨澤溜的更早,還囑咐我也要提早回家。我看他神秘的樣子想知道他搞什么鬼。
嘴角還帶著一絲笑容鎖好店門轉(zhuǎn)身,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多年不見,他變得成熟了許多,他也看著我,笑著叫我:“唐惠,好久不見!
我想沖他笑笑,卻笑不出來,剛才那抹微笑早就不知藏哪去了。我只好點頭,“是啊,好久不見了!
“沒想到你真的開了一家幸福蛋糕店!彼袊@!斑@曾經(jīng)是我們的夢想!
是的,這曾經(jīng)是我們的夢想,不是我自己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說的就是此時的我們,我在眼淚掉下之前轉(zhuǎn)身,拿出鑰匙開門,“進來坐坐吧!
“等一下,我去車里拿東西!
“生日快樂!彼掷锾嶂缓邪b精致的蛋糕給我。
我都忘記自己的生日了,多少年沒過生日了,我都不記得了!爸x謝。”我接過蛋糕。
“這是我剛才路過前面一家蛋糕店買的,路過這里,看到招牌很熟悉,就下來看看,沒想到真的是你!彼锌,“說來好巧,我愛人的生日也是今天,待會還要勞煩你給我做個蛋糕好回去交差!
我一愣,旋即明白過來,緩過神打趣他:“好哇,老婆生日你居然在這里送別人蛋糕,可真不盡責(zé)喲!
他也只是笑笑,并沒有搭話。我起身去操作間開動攪拌機做了一個精致的蛋糕給他,“吶,回去交差!
接過我的蛋糕,他認真地看了我一眼,說:“唐惠,再見!
“再見。”我亦笑著回看他,再見,再也不見。以前他的不告而別,現(xiàn)在也有了一聲再見做結(jié)尾;旎煦玢缥业拈L夢,隨著他的一聲再見,消失殆盡。
那天說好的早回家,卻比平時還晚。雨澤一直等到我回家,我已經(jīng)猜到了他的意思,他也準備了蛋糕為我過生日?吹轿沂种幸蔡崃艘缓械案鈫柺钦l送的,我淡淡地說是一個朋友送的。他霸道地搶過去說,你吃我做的那個,這個我來吃。
我笑笑沒有理會。一起拆開兩盒蛋糕,我愣住了,一個是祝姐姐生日快樂,另一個他送的,上面寫著,唐惠生日快樂。
我咬住嘴唇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淚,都過去了,結(jié)束的真圓滿。雨澤裝做沒看見遞給我一把勺子:“有心事就溺死在食物里吧。”
我笑了笑:“說的好。”抓起勺子埋頭掃蕩一陣,再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他看著我笑。
“笑什么!”我敲他的頭。
“姐姐吃蛋糕還是像以前的樣子,孩子似的!彼χf。上一次吃生日蛋糕……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媽媽在世,那年他答應(yīng)陪我過生日,結(jié)果沒等到那天,他就突然轉(zhuǎn)學(xué)了,就再也沒有音訊。我記得自己狠狠哭了一場。從那以后,都是媽媽幫我過生日。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就再也不記得自己生日。
暑假很長,又很短,雨澤接到錄取通知書要到大學(xué)報到了。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送他了,時間過的真快,一轉(zhuǎn)眼十多年過去了。
我是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接到醫(yī)院的病危通知單的。雨澤小時候就被查出有先天性心臟病,F(xiàn)在,按照醫(yī)院的說法,已經(jīng)是撐的最長時間了。
我一直忽略他的病,我從未看到他病痛的模樣,一次也沒有,我以為就這樣快快樂樂地就可以從上帝那里蒙混過去?墒巧系郾任覀兏逍,我以為會有的奇跡,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的現(xiàn)在,根本就不會存在。
奇跡沒有出現(xiàn)。
我像多年前被雨澤拉著飛奔去見媽媽那樣,獨自奔跑在去醫(yī)院的路上。
我渾渾噩噩地過活,以為這樣就會對生活不敏感,感覺不到快樂,也感覺不到太大的苦痛。可是,當(dāng)失去的感覺襲來時,我的心,它是那么的不堪一擊。
我見到雨澤,他躺在病床上,那樣孤單,他是身世這樣可憐的孩子,我卻不曾努力給他溫暖。我眼淚一直流,握住他的手。手指冰涼。
他說,你的手好涼。
他說,大學(xué)沒讀完,你不會怪我吧?
他說,早知道就留下來和你一起做蛋糕。
他說,姐姐。
他的手指漸漸涼下來,我們始終溫暖不了彼此。
去學(xué)校收拾出來雨澤的舊物,我鎖了店門,像那年媽媽的去世,我蜷縮在角落里。手邊放著雨澤留下的日記本。我攤開扉頁,上面赫然寫著一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恍然如夢,依稀間,我仿佛看見,雨澤像那年小時候一樣,敲開我的房門,說,姐姐,吃飯。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