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四月，鶯飛草長，恰是晴陽正好。
　　暮云知書細細的拈幾片顧渚紫筍，想著須得陽崖云泉相配才好，轉身去尋搜集來的泉水，驀的想起，放水的小壇子已經(jīng)空了很久。他自言，什么時候讓人再去取一壇水來就好了。
　　但壺天草堂已很久不見人來。
　　最近的一次，就是無言悲中泣前來告別。
　　想到這里，他將那一小罐顧渚紫筍丟下。
　　找不到相配的泉水，再高的茶藝，也無法得味。
　　他猶豫了一下，從屋內拿出一壇酒，倒在茶杯中，酒在杯中淺淺晃動，映出他的些許影子。
　　先生自己不飲酒，他便也不飲酒。但他實在渴的緊，更何況，很久之前就想知道酒是什么滋味，便一飲而盡。
　　他覺得自己有了點醉意。
　　想來，這種東西果然還是讓無言大俠喝比較合適吧。

　　初見無言悲中泣，他還尚在年幼，對于過往的記憶，他有些模糊。
　　無言悲中泣那時雖然頂著一張苦瓜臉，時時刻刻悲愁縈身，可他那時并未被這種凄苦的樣子嚇到，反而覺得有一種孤高。加上他隨身不離酒，更存了幾分豪爽。在幼年的暮云知書看來，簡直是話本中俠客的化身。他那時剛拜入閱天機門下，再怎么聰慧，也還在處于向往飛花摘葉，劍若寒霜的年紀，對行俠仗義、快意江湖的大俠還有憧憬，便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與恭敬叫“無言大俠”。聽到他這種稱呼，無言悲中泣先是一愣，再是說了幾句，說不過小童的伶牙俐齒，后來便也坦然受之。
　　無言悲中泣帶著一身酒氣來探望閱天機，閱天機曾抱怨了幾句，暮云知書仗著自己“童年無忌”在一邊幫腔。他皺著眉頭點了點頭，看似認真的應了幾句，實際上卻是存了敷衍，語氣平淡：“小書童，去打酒�！�
　　先生不飲酒，也不許客人沾酒氣。暮云知書沒好氣的瞥他：“我不是書童，我是先生的弟子。我只會泡茶，不會泡酒�！�
　　閱天機贊許的看了暮云知書一眼，卻擺出一副無奈的表情：“知書年幼尚欠管教，見笑了�！�
　　無言悲中泣也不以為意，拿出自帶的酒囊，仰天便飲，這份豪情幾乎沖散了他一身的抑郁之色：“自己泡�！�
　　暮云知書睜大眼睛看著他，幾乎震驚的。他識人尚淺，第一次見到這種人，難免驚奇。而在孤獨的成長歲月中，有那么一個人，能夠成為你憧憬的對象，成為你的偶像，實屬不易。
　　后來漸熟，暮云知書偶爾也會嚷嚷著“無言大俠，大俠，你收我為徒，教我劍術”之類的話，無言悲中泣每次都很不留情的拒絕。他心里對自己的武學天賦是有數(shù)的，只不過是對這種對話樂此不疲，才不依不撓求學拜師。
　　有一回，他很狼狽的從山中歸來，坐在門前暗自生悶氣。恰好無言悲中泣前來探望閱天機，見他如此，頗為訝異：“壺天草堂遭襲了？”
　　“沒有！”他沒好氣的回答。
　　無言悲中泣指了指他的手：“怎么會有傷？”
　　只為這句話，片刻之間，他就覺得委屈無比，道：“我想給先生泡好茶，就去集靈山妙雨，但是從山坡上摔下來了……集好的雨露都沒了……都怪你，不教我武功，害我掉下來�！�
　　但無言悲中泣只是面無表情的“哦”了一聲，表示知道，既沒有表示多余的關心，也沒有對無理的遷怒而不滿，就撇下他直直向壺天草堂院內走去。
　　暮云知書看了看手上的傷，有些落寞的低下了頭，而后，調整好表情，大俠是要做大事的，沒有必要拘泥于小孩子的小傷嘛。
　　大俠啊……
　　日子就這么波瀾不驚的過去，無言悲中泣再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會表現(xiàn)出那種盲目的敬仰，恭敬克制而有禮：“無言大俠，先生不在……”
　　無言悲中泣腳步一頓，卻遞給他一壇水：“送你。”
　　暮云知書有些茫然無措的接過來：“什么？”
　　“水。”
　　“水？”
　　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驚喜的看著那一小壇子水，他仔細看了看：“翠竹朝露？”
　　無言悲中泣點了點頭：“你小小年紀，不會武藝，去林中山上都有危險。若需要，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無言大俠……”
　　暮云知書幾乎崇拜的看著他，極力思考用什么樣的話語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蔁o言悲中泣似乎非常不習慣這種場面，冷淡的轉身離去，留下暮云知書不知所措的捧著那一壇子水呆立一陣，而后自顧自的念叨：“那要仙崖石花配著喝……”
　　大俠果然是大俠。
　　從此尋水的事情就落在無言悲中泣頭上。他武功高強，飛檐走壁不在話下，更何況是取山崖下的一點點露水呢？那一段時間，暮云知書的茶藝與對水的鑒賞簡直突飛猛進，直到大俠要成婚。
　　那夜他面上帶著些許幸福的笑意找先生暢談：“今日歡喜，小書童，泡酒去。”
　　“我不會泡酒�！�
　　無言悲中泣皺著眉看了他一眼，拿出酒囊：“不會泡，總會喝吧。”
　　暮云知書看著他隨手潑掉他的茶，往茶杯里倒酒。酒香他很是熟悉，但酒味卻尚未品嘗，他咽了咽口水，搖了搖頭。無言悲中泣把酒杯往他面前推，茶杯中隱約映出他的臉，模糊不清。暮云知書猶豫許久，還是拒絕了：“先生不喜歡喝酒。”
　　一邊的閱天機干咳一聲，佯裝什么的都沒聽到。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暮云知書一直在想象那杯酒的味道，是苦澀的，還是微甜的，是火辣的，還是辛麻的。那算是大俠的喜酒，可沒有喝到就是沒有喝到，就算以后看到一樣的酒，也不是當初那一杯。
　　隨著年紀漸長，那份對俠客的向往也逐年消退，無言悲中泣因為要陪伴妻子，甚少來壺天草堂，久而久之，連過去像例行公事般的送水都不存了。偶爾碰見，連他自己都覺得那句“無言大俠”恭敬到了疏離。
　　“啊，是無言大俠。先生外出未歸……”
　　無言悲中泣了然的點了點頭，眉眼間淡淡的喜悅，將一身的哀愁都洗凈，他交給他一罐泉水，便匆匆離去：“湘兒孤身在家，我不便久留�！�
　　暮云知書看著他的背影，把來不及出口的話咽下去。
　　暌違許久，無言大俠 ，我們一起喝一杯？
　　隨后，他自嘲的笑了笑，大俠近日在戒酒呢。話雖如此，可是精心收藏的好酒，沒人共飲，總覺得很可惜，大俠應該與酒相伴。
　　不對，大俠與佳人才會相伴永久。
　　那種莫名的落寞再度襲上暮云知書心頭。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們之間更多就是他恭恭敬敬的叫一聲“無言大俠”，他匆匆而應。
　　他已經(jīng)過了那種做不切實際夢的年紀，再也不會去想什么文能治國，武能安邦。造化的公平就在于，有一顆聰明的腦袋，就不會有一副強健的軀體。先生如此，他也如此。他不奢求劍氣如霜，便竭力想成為先生那樣的謀士，全身心的投入學習，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嚷嚷什么拜師，什么大俠。
　　漸漸疏途。
　　再后來，無言大俠的妻子遭人殺害。在先生這里，他的得不到任何關于殺害妻子兇手的線索，便落落離去。短短一夜，他的變化太大，眉頭緊鎖，面容哀戚，隨時都會哭出來，再也不見半分豪氣的影子。
　　他幾乎要認不出這個人了。
　　人總歸是要死的，只是早晚的區(qū)別，只是價值的區(qū)別，無言大俠早就斷了其他的情，為何此刻還要如此沉淪？暮云知書曾試圖分析這種感情，但得不出一個所以然。他求教于先生，先生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這不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時至今日，無論他理解或是不理解，他都能言辭懇切、表情生動的擺出一個官方說法：“英雄難過美人關�！�
　　他想起最近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共飲。那是無言悲中泣決意踏上尋找兇手復仇之路的那一夜。他在一邊端茶，安安靜靜的站著。
　　酒到微醺之處，先生長嘆，舉杯示意：“別后不知君遠近，觸目凄涼多少悶�！�
　　無言悲中泣接受這種安慰。他仰頭飲下，許久不曾說話，一味的沉浸在回憶或者悲傷之中。
　　為了打破這詭異的寂靜，暮云知書平靜的插入：“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
　　無言悲中泣看了他一眼，頓了一下，用一種懷戀而悲苦的語氣緩緩吟出最后一句：“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他皺著眉，提起酒壺便是一仰，似是有些醉態(tài)，語氣卻是淡淡，重復道：“夢又不成燈又燼……”
　　“酒不醉人……”無言悲中泣閉上眼睛，遞給他一壇酒：“喝！”
　　暮云知書沒有動，繼續(xù)安靜的站著，深藍色的衣袍下，雙拳緊緊握住，復又松開。
　　他已經(jīng)不認識這個人了。

　　他又重新倒了一杯酒，淺淺的晃動了幾下，自己的影子也隨著扭曲消散。他想了想把酒倒在地上，頓時覺得自己清醒許多。
　　沉域之中一小罐顧渚紫筍也來之不易，倘若先生見自己浪費，那就糟了。暮云知書返回，細心地放好那罐茶葉，忽然，他懊惱的嘆了一口氣。
　　如今他不僅會泡茶，也能泡酒，可惜，無言大俠不在了。
　　他也不在了。
　　此后再見，也只是便是漸行漸遠漸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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