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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山。純陽。
早春驚蟄。峻拔如華山依舊是滿目蒼白的。
遠處三清殿入云的飛檐繚繞著霧氣。如同廣寒宮的角落,呼吸都帶有雪的氣息。雖然這用來比喻“純陽”并不妥貼,但華山的四處確實雪樹銀花。
草葉沾滿了白霜,零星的雪花隨風飛舞著飄過山道,慢慢停在了石階上。融入了稀疏的殘雪,再也尋不出痕跡。
一滴血落在了石階上。
又是一滴。一滴。
殘雪立刻在殷紅的溫熱中融化。
即使是雪與血,此刻也分不出彼此了。
耳畔仿佛響著奇怪的歌聲,像是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唱歌,一會兒又仿佛是有人輕聲細氣地在身邊說話。
“三生,陸三生……”
有那么一瞬間,他忽的明白過來,那不過是風聲。
“唉,你什么時候才能像人家那么穩(wěn)重啊?”
“那孩子叫景何……”
“這支筆就是‘九德’,為師希望你……”
不,不是風聲,他想。他更努力地傾聽,想辨別出到底是誰在喋喋不休。耳邊的聲音卻像是故意氣他一樣,反而更輕更遠了。
“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
“又忘了?亂而什么?”
亂而敬。他在心中說。
那個聲音卻像沒有聽到一樣。“小混帳,再去背!”
他想,我背出來了,是亂而敬啊。
華山的山道相當僻靜。由于純陽門規(guī)甚嚴,弟子也大多潛心修行,加之早春大雪封著山,山間幾乎尋不到人影。
自然也就沒有人會發(fā)現這石階小道,側倒在路邊的男子。
男子的黑發(fā)黑衣上已然蓋了薄薄一層雪。
他仍在努力追尋著那些倏忽即逝的聲音。
“什么……”
“……我……”
越來越輕,越來越遠。
“陸三生!醒來!”
他猛地睜開眼!從夢魘中掙脫出來。
身邊真的沒有一個人。
可剛才,喚醒他的那個聲音明明清晰到就在耳邊!
他抬頭環(huán)視冰雕一樣的樹林,然后怔怔地望著遠處三清殿的飛檐好一會兒,才扶著樹,踉蹌起身。
男子喘著氣,仰頭靠在冰涼的樹干上,背脊早已汗?jié)瘛?br> 他把左袖挽到肘后,露出的整條前臂已經烏黑,還纏繞著細絲一樣紫紅的詭異花紋,在雪地的映襯下格外猙獰。
皺眉間,男子手速極快,封住肩部幾處大穴,修長白皙的指尖又戲法似得閃出數根金針。或捻或刺,穩(wěn)穩(wěn)扎入左臂,而額前卻慢慢滲出細汗。
片刻后,他猛地收回金針,周身一震,靠在雪樹上低頭掩口。
他克制著緩緩放下手,因為暗色的袖口只看出潮濕一片,幾朵雪花輕輕落在上面,倒像只是融化了雪一樣。
男子的衣袍是黑底鑲紅白,亂雪肆意穿過他黑色的長發(fā),在風中顫抖。
他慢慢呼出一口氣,臉色卻是緩和了許多,定了定神,踏著碎雪向山上徒步走去。
與山腳的苦寒凄冷不同,山腰上的三清殿附近竟是頗為熱鬧。
還未邁入正門,男子就先聽到小女孩細細的高音。
“愚鈍!再來一遍!”
原來是新入門的弟子在空地集訓,一位約摸二十七八的女子持劍遠遠站在眾弟子之前,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正指著大她好幾歲的師弟發(fā)飆。
男子似乎對這里很是熟悉,隨意走過去,道:“雪葵,這天還凍著,你火氣倒已是不小。”
小姑娘聽聞回頭一喜,立即丟下了挨罵的師弟跑過來:“三生哥哥!這兩天這么冷,你怎么有空來?萬花谷已經很暖和了吧?”
男子含笑點頭:“今日有事找景何,他人呢?”
小姑娘一聽便裝模作樣地生氣:“你每次都是找?guī)熜终規(guī)熜郑也桓嬖V你!
陸三生笑著拍拍小姑娘的頭,道:“雪葵聽話,今日不是來下棋,真的有要事。下次我給你帶碧露丹來可好?”
“真的?那說定了!毙」媚锘厣韺ε雍暗,“師姐,你繼續(xù),我陪三生哥哥去找?guī)熜!?br> 見女子頜首,小姑娘便笑吟吟地挽住陸三生的胳膊,“我們走吧!
整個純陽依山而建,重要的地域有三清殿、純陽宮、論劍峰。說說是一個純陽,四處走走也頗有些腳程。只是一路上雪葵言笑晏晏地閑扯,轉眼間也就快到了。
陸三生自然對純陽的地貌相當熟,只是雪葵自告奮勇,他便順水推舟,這樣活潑的小姑娘也總很是討喜。
“唉,三生哥哥,我看你臉色不好,這次在純陽休息幾日吧,我給你去安排住處?”
陸三生道:“不了,這次不是來玩兒的!
遠遠地望見了圓形的苑門,陸三生便放緩了腳步。隱約可見苑中數道劍氣劃過,似乎是有人在練劍。
陸三生微微一笑,對雪葵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悄悄走到門邊。
他沒有看錯,苑中確實有人在練劍。
那人穿著再普通不過的練功衣,腰間藏青束帶,手中長劍所到之處,劍氣行云流水,氣勢絲毫沒有滯頓。他練的是純陽氣宗最基礎的紫霞,卻與那些入門弟子用的像是兩種武功,沉穩(wěn)渾厚,每一劍都有相當功力。
分明早已爛熟于心的招式,那人的每一劍卻依舊認真嚴謹。純陽屬于道家,所有的心經、外功、內功都有太極拳的根基,太極講究的正是底盤的平穩(wěn),正如那人,不論轉身、傾刺,兩膝的高度絲毫不差。
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這是《尚書》所言“九德”,也是師父對三生從小的期望,然而在認識景何之前,陸三生從來不相信世間會有這種人?膳碌氖,不論自己愿意承認與否,相識越久,他越發(fā)現用這九德來形容這家伙,多么貼切。
陸三生靠在門口看著他,他記得年少時,明明一模一樣的招式,這家伙可以用一模一樣的表情練上一整天。陸三生知道,在那笨蛋練功的時候不打攪一下,他永遠不會發(fā)現身邊有人。
雪葵只看見陸三生指尖倏地微光一閃,饒是如此小姑娘已算得眼尖。
叮。
一枚亮晶晶的小銀針被卸去勁力,落在地上。
“三生?”景何看見地上的銀針,才發(fā)現門口站了多時的人,收劍走來。
陸三生微笑道:“每次都是我!
“師兄,三生哥哥說找你有要事,急匆匆的呢。”雪葵湊過來道,“你留他住幾天玩玩吧!毖┛【昂蔚囊滦洌皫熜帜懔羲隙!
“行了雪葵,三生既然有事,你怎么好強人意。你不是答應了這次入門集訓你負責么,又嫌煩了?”
雪葵只好放開他:“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
眼見雪葵走遠,陸三生挑了挑眉,道:“看來你不歡迎我留下來啊!
景何一怔,“當然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怎么會這樣想,你不著急能住幾天當然最好,我的意思是怕耽誤你……你笑什么?”
“笨蛋,我逗你玩呢,又當真!
陸三生笑著兀自走進門,“你傷才好,這么用功當心復發(fā)。你那些古板師傅的話不用全聽。”
“我知道分寸,”景何也淡笑著搖搖頭,“只是,上次遇到天一教,真的謝謝你,我還是得當面和你說,要不是你我恐怕……”
陸三生撇他一眼:“生分,我倆誰跟誰!
他走到院中石桌邊,從懷中掏出一個二寸見方的小盒,外觀尋常,細看做工卻精巧無比。
“我開門見山。今日一來,是看看你,二來,算是托付給你這個!彼高盗诉岛凶,語氣落在“托付”二字上。
“之后我可能會離開很長一段時間,你可不要想我想哭了啊,”他回頭看向景何的眼睛戲謔道,“這個盒子我可能沒辦法親自來取了,如果有帶著東方谷主手書的萬花弟子來,請你帶著盒子和他們一起去,務必親手交到谷主手上。”
陸三生按住太陽穴,閉了閉眼:“它很重要,我想了想也只能來找你,我這輩子,可能也只拜托你這一件事了!
“如此言重?你是要去……”
陸三生擺擺手示意他別問了,轉身便欲出門:“就拜托你了,我還有急事!
“等等!本昂巫烦鲆徊矫Φ溃吧缴蠜,你穿的太少,我去拿件衣服給你!
陸三生一面說著不了,一面匆忙離去。
景何立刻回屋拿了外衣,踏著輕功向山下奔去,一直快走到山腳都沒見人,嘆口氣只得回去。誰料想,路上竟看見了熟悉的背影。
“三生?三生你怎么在這里?我還以為你走了。”
那個身影靠在樹干上,彎腰捂著嘴,猛烈地咳嗽。
景何走過去把衣服披在他身上,“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華山不比萬花谷,上山前一定要加衣裳……”他忽然住了口,看見陸三生緊鎖的眉便感到不對,“你怎么了?”
陸三生用力搖搖頭推開他,蹣跚著就要往山下走。
景何拉住他,想拉開他的手,不成,一用內力拉開,卻看見三生手上赫然都是咳出的血。
“沒事……”陸三生想掙開,開口又是一陣咳嗽,左手下意識抬起,卻讓景何看清了他已經中毒烏黑的手。
景何握住他的手收緊,“怎么回事,說清楚!
景何見他不答,便翻過他的手腕,按上他的脈搏,神色慢慢沉下。
“到底怎么回事?”
陸三生輕咳數聲,啞著聲道:“紅衣教。我在洛陽被他們追上,中了他們的毒,他們要那個盒子,無論如何不能給他們。……盒子是天工坊的,他們不會開,所以沒立刻下死手。”
“我問你的內功,你什么時候改的離經?不是說殺了你也要練花間么?”
陸三生怔了怔,竟笑了。
沒人知道,他年少時有多討厭眼前的這個人。說穿了就是嫉妒,嫉妒他處事穩(wěn)重;嫉妒他武功高,覺得他簡直強得像五毒教的尸人;嫉妒師父看重這個別派的家伙,什么都拿他來做比喻。
那個時候,他裝的無所謂,實際事事都和他比,甚至說話做事都有意無意地模仿他,連雪葵都曾說三生哥哥和師兄有時候真像。
一向懶散卻扎扎實實練好了花間游,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讓他敗在自己筆下。
不過,發(fā)現這人是個好欺負的笨蛋,則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上次,重傷殺出天一教眾的時候,是誰說我要是練離經就好了?”陸三生已經中氣不足,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嘴角卻依然帶笑。
景何怔住,低聲道:“為什么?”
陸三生頓了頓才輕聲道:“武功……可以再練,人命只有一次。我?guī)煾负芫靡郧罢f的。”
景何的聲音很沉:“所以你才會打不過他們。”
陸三生微微笑了笑,不做聲。
“這毒無藥可解么?”
“怎么會,只是我剛改離經,還不會解它!标懭Φ,“藥王、裴元大師兄……很多人……但是,我只有六個時辰,趕不回萬花,即使是純陽離洛陽都有十二個時辰,我一路上一直在延緩它發(fā)作,現在,時間已經不多了。”
景何握著他的手,說不出話來。
“你不會有事的!
這是陸三生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當他醒過來的時候,看見滿天的繁星,還以為自己已經被超度了。
扭過頭,被躺在他身邊的景何嚇了一跳。隨即發(fā)現自己身上起碼被蓋了三件衣服——當然不是他自己的,還有,經脈運行莫名其妙的無恙了。
陸三生翻身坐起來,發(fā)現兩人躺在牛車上,看景色似乎離華山不遠。趕牛的老漢扭頭瞥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毫不在意,回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趕著牛。
這時,身邊的景何動了動,像是被他驚醒了。
“你醒了?糟了……我怎么睡著了……”景何撐起身,揉了揉頭,“你沒事吧?”
陸三生盯著他蒼白失血的嘴唇,道:“……這話該我問你吧?”
陸三生湊過去,和他臉對臉:“老實交代吧,你又干了什么傻事?”
這回輪到景何默不作聲。
陸三生冷冷瞪他一眼,抓過他的手把脈,片刻后道:“你的內功呢?”景何依舊不說話,別過頭去。
干等了半響,陸三生放開他,坐回去輕嗤道:“笨蛋,我就知道你永遠不會聰明一次!
紅衣教推崇女尊男卑,同時又素來有攝取他人功力滋養(yǎng)容貌的秘籍。陸三生已經猜到解藥是怎么來的了。
他拎起蓋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統統塞回景何懷里:“被吸了功還敢不穿衣服,你真以為自己是五毒教的尸人?”
景何接過衣服,不由得苦笑:“怎么這么說話。”
“你繼續(xù)休息吧。”
陸三生不再去看他,把目光投向天上的星光,輕聲道:“師父要知道你因為我弄成這樣,回去要敲我頭的。還有……你們純陽的那些白胡子,大概要來追殺我了。”
景何看著陸三生,他其實很喜歡聽他說這些奇怪的話,在肅穆恢弘的純陽,在他身為一門大師兄的純陽,在他背負著師長厚重期望的純陽,永遠不會有人這樣和他說話。
天際還殘留著最后的霞光,暮色籠罩在他們頭上。
陸三生像是感到了背后的目光,回首,迷惑地望向他。
景何忽然笑了,竟全然不是慣有的恭謹謙順的微笑,反而一如年少氣傲時,他倆初次相見。
“武功可以再練,性命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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