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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陌上桑
秦末,有一個村子叫遇流村。村里男耕女織,民風(fēng)淳樸。
村東有一戶陳家。家中兄弟兩人,陳平自幼喪了父母,與兄長陳伯一起居住。
陳伯務(wù)農(nóng),看到兄弟陳平拿一本書在院子里坐著,抑揚(yáng)頓挫念之不已,不禁心頭火起,上前一把奪了他手中的書,大聲喝道:“每天不務(wù)正業(yè)的干些什么?去田里整整莊稼!”
“小郎喜歡讀書,這是美事!嫂嫂走過來,她烏黑的頭發(fā)上插了一枝玳瑁簪,是她娘家陪嫁過來的。她是沒落大族之女,姓柳。
“讀書需要花費(fèi),你供養(yǎng)?”陳伯氣哼哼地拿了一把鋤下地去了。
柳氏沉吟了一下,眼睛一亮。
村邊的桑林里,柳氏手持細(xì)柳邊成的竹籃,走在桑林之間。陽光把她的身形變得朦朧了。
依依田邊柳,青青陌上桑。
“嫂嫂!”陳平走過來,“要我?guī)湍銌幔俊?br> “不用!”她說:“采桑織布,原是女人本分,不要男人幫忙!
“只是,每日受嫂嫂恩惠,心有不安!
“叔叔大才,豈是采桑者所為?”
柳氏把他推了回去。
看著陳平的身影消失,她悵然地嘆了一口氣,想:為什么他是自己丈夫的兄弟呢?
夜晚,陳平在窗下借著月光讀書。
這部書已經(jīng)被翻得松了繩扣,什么時候才能再有一本新書來讀呢?
門聲一響。
“二郎!”嫂嫂走了進(jìn)來,托著一個藍(lán)布包,“你不是喜歡讀書嗎?這一套竹簡是你一直想要的!
陳平半驚半喜地打開包,看到一套自己朝思暮想的書籍,不禁大喜過望。
“可是,嫂嫂怎么會有錢呢?家里的錢不都是哥哥管嗎?”
“你不用問吧!”柳氏伸手撫弄了一下烏黑的長發(fā),那枝綰發(fā)的玳瑁簪不見了,換了一條花繩束著。
“嫂嫂居然賣了那枝玳瑁簪?”陳平何等聰明,見她那枝從不離身的簪子不見了,馬上就明白了。
“書籍是永遠(yuǎn)有用的東西,嫂嫂那枝玳瑁簪能為你換來書籍,也值了!”
“嫂嫂!”陳平說:“若有我發(fā)跡的一日,必然不忘嫂嫂的恩德。”
“我只要你不忘了我罷了,別的什么恩德可不敢當(dāng)!绷险f。
她只想多遇上他幾次,多看他幾眼。
那樣的劍眉星目,不是男子所具有的姣好如女子般的面龐,讓她看了心里仿佛是有一團(tuán)火在燃燒。
他在月下朗朗而讀,透過窗欞,她看著他,伴著他的讀書聲入眠。
陳平的名聲漸漸傳開,人們推舉他當(dāng)社宰,他分配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丶視r暗自沉思:這等分肉的小事,還在我的話下嗎?何時持大秤而分天下,才是我輩所為!
歸家的路上遇到一個同鄉(xiāng),此人向陳平說起一門親事,并說女家極中意陳平。
“是張負(fù)家的孫女?他家極有錢,怎能看得上我?”陳平躊躇。
“那不一樣,張家看重你的才貌,保管一說就成!”相鄰極力促成。
“好便是好!”陳平沉吟,“只是我要與嫂嫂說知!
“你這樣大一個男子漢,還用稟告嫂嫂?”相鄰好笑。
“長嫂如母,我受她恩德甚多。”陳平誠懇地說。
月色如水,陳平走進(jìn)院門。
見柳氏在院中洗衣,嘴邊帶著一絲微笑。
這所院落,因?yàn)橛辛怂愀裢鉂崈。這荊釵布衣的女人,竟如陌上桑一般清新可人。
“嫂嫂!”陳平走了進(jìn)來。
“二郎,你回來了!
“嫂嫂,我年已不小,你一直不讓我成親。這樣下去總歸不好!
一聽此言,柳氏沉吟了一下,說:“我只是怕你遇不到良配,誤了你!
“就由嫂嫂說,哪家女子好就是哪家女子罷了!
見嫂嫂沉吟,陳平又說:“依嫂嫂的意思,是想為我娶一房天仙美女,可是鄉(xiāng)間女子,哪有極出色的?將就幫嫂嫂操持家務(wù),我也放心。”
“你心中有人了嗎?”柳氏問道。
“相鄰說起張負(fù)家孫女年已及笄,愿為我說媒!
見陳平說得如此誠懇,柳氏想了想,終于點(diǎn)了頭。
柳氏轉(zhuǎn)身回屋。
“叔叔,喝了這碗雞湯吧!”待她出來,手里托著一只碗。
陳平接過,“哥哥呢?”
“鍋里還有!绷现逼鹧,臉上帶著一個滿足的笑容。恰在這時,這幕情景被從門口經(jīng)過的馮里正看見了。
馮里正冷笑了一聲。
柳氏在月光下捶衣,邊捶邊唱:“巫山高,高以大;此,難易逝。我欲東歸,害不為?我集無高曳,水何湯湯回回?臨水遠(yuǎn)望,泣下沾衣。遠(yuǎn)道之人心思?xì)w,謂之何!”
陳平躺在里屋,透過半開的門,看著嫂嫂,心里在想:嫂嫂在思念誰呢?哥哥就在家中,并未外出!
只聽柳氏說:“叔叔成親,不要搬出去吧!”
“為何呢?”
“我聽?wèi)T了叔叔讀書,若一日不聽,只怕睡不著覺!
“有這等事?”陳平半信半疑。
過了幾天,陳平迎娶了當(dāng)?shù)馗粦魪堌?fù)的孫女。
張氏年方十七,貌美如花,一團(tuán)大家氣象,待人極是謙和。
柳氏看在眼中,雖不至于自慚形穢,看到陳平眼中的喜意,心里翻江倒海,勉強(qiáng)掩飾著,上前道喜。
背人之處,拉住陳平的衣袖,悄悄問道:“新人好否?”
陳平會意,想到自己此刻未免冷落了嫂嫂,說:“新人故好,不及嫂嫂親厚。”
“是個好人家女孩兒。”柳氏放下心來。
時光慢慢過去。
傳聞在博浪沙出了一個英雄張良,據(jù)說他美如女子,使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鐵椎行刺秦始皇,然后全身而退。
接下來,陳勝、吳廣起義反秦,天下陷入刀兵。
陳平犯了思量:亂世出英雄!我為何不趁此天下大亂,去立一番功業(yè)?
他先對妻子說了自己的想法,張氏為人溫厚,對丈夫的決定作出贊成的表示,并說自己可以先回母家住,等他功成回來。
陳平找到嫂嫂柳氏,說:“我想投軍!”
“好啊!”沒有想到柳氏竟然贊成,“如今群雄并起,去投哪一家呢?”
“項(xiàng)羽勢力雖大,可他為人剛愎自用,又有范增。我認(rèn)為我不宜去那里。”
“不錯,你不如去投奔沛公劉邦!他斬白蛇、賦大風(fēng)。手下匯集了很多賢能之士。有蕭何、張良等能人在幫助他。我相信你去了一定會得到重用的!
“嫂嫂,我走以后,望你多保重。”陳平黯然神傷。
“只是,聽不到你的讀書聲,只怕我會整夜睡不著!”
忽然,一個巴掌清脆地落在她的臉上。
耳邊傳來陳伯的怒喝:“你們兩人竟然有茍且!”
三人目瞪口呆了一會兒。還是柳氏見機(jī)得快,推陳平快走,“快走,我和他理論!”
陳平早已嚇呆了,更不知如何解釋。聽到柳氏的話,連忙奪路而走。
陳大郎對柳氏喝道:“你這個不賢之婦!要你作甚?休了回家。”
暮靄沉沉,陳平走了三四里路,來到了嫂嫂娘家所居的村莊。
淡青色的蒼穹慢慢轉(zhuǎn)黑,一家家升起了炊煙。陳平走著,不知哪里才是她的家。
一片竹籬之后。柳氏正在給種在院中的菜澆水,抬頭看見陳平,臉色蒼白。
陳平轉(zhuǎn)身向村外走,柳氏跟了上來。
鳳簌簌而吹,樹葉紛落如雨。
她是陳家的下堂婦!面對陳平,不禁流下淚水。
“我雖然待你親厚,可是并沒有私情來引誘你。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呢?”
“嫂嫂,是我誤了你!”
“我只恨爹娘,為何要把我嫁與大郎,而不嫁與二郎呢?”
陳平無語。
“你為何來看我?”
“嫂嫂待我好!”
“你來看我,說明你心里有我!”柳氏眼中發(fā)出灼熱的光芒,“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我果然沒有看錯!今生讓我遇上一個好男子!復(fù)有何求?”
“如今我既不是陳伯的妻子,我就有權(quán)利愛自己想愛的人!”
她的嘴唇碰觸到了他的嘴唇。陳平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嫂嫂!”
“我不是你的嫂嫂啊,我想了你那么久!終于盼你來找我!我要你!”
明白了!一切全明白了。原來自己一直是愛著她的,原來他們兩人原本就是相愛的!
為什么到了此刻,才真正明白?
雖然她是哥哥的女人!但是她愛自己。
不知誰是誰的圈套罷了,反正逃不開彼此的糾纏!
陳平從懷中取出一枝玳瑁簪,說:“這枝玳瑁簪,我早就贖回來了!一直沒有給嫂嫂!
柳氏推了回去,“你帶著它,等你回來的一日,親手為我插在頭上。”
陳平收起玳瑁簪,說:“嫂嫂,待陳平發(fā)跡之日,必然前來迎娶嫂嫂!”
“我叫阿盈。”
陳平點(diǎn)點(diǎn)頭,說:“阿盈,等我!
竟然到了這個時候,方才知道她的本名。
只見她點(diǎn)點(diǎn)頭,“平郎,我信你,等你!
“只有一句,”她說:“我生死都要糾纏你!”
原來,前進(jìn)一步,事情竟是如此簡單。
也許,只有走了一步,才能看到以后的路。
楊柳依依,長堤漫漫。
夜終有盡時,終要分手。
“我前去投奔沛公劉邦,功成之日,便是迎娶你之時!”
柳盈拉著他的手慢慢松開。
陳平向前走,兩人的距離不斷拉大。
陳平遠(yuǎn)遠(yuǎn)聽見她在唱著:“巫山高,高以大;此,難易逝。我欲東歸,害不為?我集無高曳,水何湯湯回回?臨水遠(yuǎn)望,泣下沾衣。遠(yuǎn)道之人心思?xì)w,謂之何!”
他的心等時雪亮——原來她等待的人是我!
十幾年的征戰(zhàn),十幾年的年華啊——
陳平已經(jīng)是大漢朝的丞相,六出奇計(jì),白登救主,名揚(yáng)天下。
他要回去接柳盈,自己多年懸念的女人!
丞相府里,陳平放下書卷,冥想著,只見自己最親近的姬妾瑤枝走了進(jìn)來。
“丞相,此次衣錦還鄉(xiāng),想見誰呢?”這是一個精明深沉的女人,平時為陳平出謀劃策,是府中第一個得力之人。
“柳盈!我常和你說的女人!
瑤枝睜大雙眼,“就是你的嫂嫂嗎?”
“我走的時候,與她有白頭之約!是到踐約的時候了。”
陳平見瑤枝欲言又止,說:“你有話對我說嗎?你被稱為女中謀士,說說有什么高見?”
“她是你的嫂嫂!”
“我知道,她是我的嫂嫂!
“這個,倒不是問題。”
陳平聽著,見瑤枝思量著,說出:“關(guān)鍵是,丞相身后的聲名!”
身后的聲名!陳平盜嫂——
陳平驟然出了一身冷汗。
瑤枝看得出他心里所想,說:“丞相,難道你要在千秋萬載之后,還要承受罵名?”
“要我負(fù)了阿盈,何其殘忍?”
“這不是負(fù)她,反而是成全她!”瑤枝說:“一個女子,當(dāng)年愛你,隔了這么多年,難道她不顧念自己的名聲?”
陳平衣錦還鄉(xiāng)——
“那是六出奇計(jì)的陳丞相!比藗儬幭扔^看。
陌上桑林依舊青翠,故人在道邊向自己凝視。
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采桑的女子,想起自己臨行之前對她所說:“只要我功成之后,必來迎娶你!”
看到柳盈,他幾乎想下馬相擁。
“丞相,前面就是遇流村了!”隨從提醒他。
“啊,”陳平從懷中摸出那枝玳瑁簪,交給隨從,“把這枝簪給那個穿青衣的女人!
當(dāng)隨從來到柳盈身邊,她還帶著微笑,十幾年的等待,終于盼來了。
一枝冰冷的玳瑁簪放在了自己的掌心,原來,他?!一切都明白了!
他把玳瑁簪還給了她,而不是親手插在她的頭上。
看著情人遠(yuǎn)去的背影,她激憤地流出了淚水。
“平郎,既然你存心要致我于死地,又何必費(fèi)周章?”
陳丞相位高爵顯,長安城里的丞相府高墻森森,讓人望而卻步。
經(jīng)歷了官場的動蕩變幻,陳平以他獨(dú)有的機(jī)智保全了自己。
不知為何,陳平忽得一病,每日躺在內(nèi)室。
這天晚上,陳平病勢懨懨,在床上躺著。
瑤枝出去端藥,陳平身邊無人在側(cè)。忽聽珠簾一響,進(jìn)來一個美貌的婦人,向他笑吟吟地說:“平郎,何以病得至此?”
陳平恍恍惚惚,忘了柳氏已死,竟然回答:“我為嫂嫂而。
柳氏點(diǎn)首,笑道:“你念到我的好處了嗎?原來,你也會后悔?”
“我悔嗎?嫂嫂!”陳平看到那熟悉的笑靨,不禁心生暖意,“我想了你一生,阿盈!忘不了!果然忘不了……”
“我也忘不了你啊!”柳氏上前,“所以我還是來找你了,等了你這么多每年,沒有去投生,因?yàn)槲乙湍阋黄鹱!下輩子在一起!?br> “投生?”陳平猛然醒悟,“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氏的身形驟然隱沒。
珠簾一響,只見瑤枝走進(jìn)來,“丞相,你在和誰說話?“
陳平驚出一身冷汗,“我看見她了!她說:‘要和我一起走!’”
“難道是見鬼了嗎?”瑤枝驚得左右看看。
陳平畢竟是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鎮(zhèn)定下來,“你走吧,從此藥石無用。我知道我的死期到了。”
“丞相,你不可以這樣說!”瑤枝大驚,“明日我就找道士驅(qū)鬼!”
“沒有用,”陳平指一指心口,“她就在我心里。”
這時,他又聽到了那首熟悉的歌:“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難易逝。我欲東歸,害不為?我集無高曳,水何湯湯回回?臨水遠(yuǎn)望,泣下沾衣。遠(yuǎn)道之人心思?xì)w,謂之何!”
同時,他看到那個美貌的婦人,手持細(xì)柳邊成的竹籃,走在桑林之間。
陌上桑青青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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