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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九月初,暑熱未退。
深夜十一點,城市里燈紅酒綠正酣。
片天町在一環(huán)線附近,相當接近市中心,但是意外的僻靜。
兩縷昏黃路燈光的交匯處,混沌的地界,適合曖昧的場所。
“親一下!
“會被人看見!
“連個鬼影都沒有!
“不要啦——咦,那是什么?”
男人順著女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野狗吧!
“哪有那么大的!
“總不會是熊!
仿佛為了驗證,黑影動了動。
“好像,是個人,會不會是受傷了?”
“嗤,說不定是流浪漢,別管他!
男人被擾了好事,心里不痛快。
“來,就親一下嘛!
“討厭!啊,我到家了,拜拜。”
“喂——”
目睹女人頭也不回的進了門,男人懊惱的掏出香煙點燃,回身時又看見光影里那個人,幾步走過去,發(fā)泄的踢上兩腳。
“死要飯的!”
那人悶哼著,貼著灰墻往一邊閃躲。
男人看見他半邊咖啡色T恤在昏的光里,顯出幾分污垢,啐了一口,厭惡的走開。
遠處傳來狗吠,偶爾路人經(jīng)過。
蜷縮墻下的人,臉埋在臂彎里,眼簾虛掩。
一只貓從墻上躍下,帶起的氣流刮動他的睫毛。
白色的貓,幽藍的眼珠子在黑的夜里閃光。
輕巧的腳步聲從街的一頭緩緩臨近,停在他面前。
深色皮鞋,即使在混沌里也有很干凈的感覺。
“死了么?”
聲音同樣干凈,平穩(wěn)而倦怠。
沒有回應,身體更向里縮了縮。
問話的人靜靜佇立,過了一段時間,突然伸手抓住地上人的后領,拎白菜般向附近建筑物走去。
睜開眼時,看見的是曾經(jīng)雪白的天花板。
“醒了?去洗澡!
立刻有張毛巾被拋過來,正覆上臉,帶著特殊的櫥柜的味道。
支起上半身,床單隨動作而落,下面的軀體,是光的。
“太臟,丟了!
茫然抬起頭,望著坐在一米外桌旁的男人,他翻著報紙,嘴上叼著沒點燃的煙。
明明視線不在這邊,卻什么都知道的樣子。
“快點,要不就跟你衣服丟一塊!
“——這里,是什么地方!
“地球!
很像玩笑的回答可是沒有玩笑的意味。
然后,要問什么?
半晌,想不出來的人,裹著床單走進浴室。
說是浴室,其實是廁所一隅,按了簡易的噴頭,出來的水溫度恰好。
黃色香皂已經(jīng)用了一半,散發(fā)淡淡檸檬味。
白的泡沫被水沖散,形成條條小溪從排水孔流走。
出得浴室,整個人清爽起來。
身上穿著房間主人的衣服,有些窄小,勉強掩體。
“等會兒我會帶幾件合適的回來!
報紙看完了,牛奶煎蛋面包擺上桌。
“你的名字?”
“為什么把我?guī)Щ貋?”雖然肚里空空,可沒有去碰那些看起來很誘人的食物。
“阿一需要有人喂食!
有著波斯血統(tǒng)的貓被抱上桌,一邊盯著牛奶煎蛋面包一邊用猩紅的舌頭舔嘴。
理由很奇怪,然而似乎并不牽強。
“如果昨晚不是我……”
“其他人也無所謂。”
好像買彩票一樣。
“博雅!
“嗯?你叫這個?”
“不知道,我只記得這個!
“唔,不過是個代號!狈块g主人站起身,目光瞟眼桌上食物,“我沒有下藥的嗜好。讀報紙,看電視,還是發(fā)呆隨便你,但是不要動里面房間里的任何東西。”
說著,便要出門。
“等等!
“干嗎?噢,中午我會帶午飯回來!
“你的名字?”
“門邊有!
門邊?
剛才被命名為博雅的人走到門口,外墻郵箱上貼著銘牌。
晴明……
陌生的名字。
阿一蹭到腳邊。
作為疑心很重的動物,貓只親近主人,但是阿一似乎很特別,或者是,“博雅”很特別。
這幢公寓大概有二十多年了,連內墻都斑駁。
旁邊別的樓要新的多,更襯得它老態(tài)。
房間是一外一里兩間,打理得整潔,不像只有一個男人獨居?赡苡星槿硕〞r來收拾,不過,現(xiàn)在要找鐘點服務是很容易的。
博雅坐在地板上吃著面包夾雞蛋隨意猜測。
一方面他不記得關于自己的任何事,另一方面其他認識并沒有減少,比如他知道現(xiàn)在薩達姆正在牢房里絕食。
是一張布被抽去了其中幾股絲的感覺。
翻開報紙,社會新聞版的角落里登著兩則尋人啟示。
女,二十二歲——差太多了。
男,二十九歲,身高一百七十三公分。
博雅背貼墻壁站直,手沿頭頂?shù)衷趬ι,回身目測了一下手距離地板的高度。
大概不止一百七十三吧。
確定沒有別的尋人啟示了,博雅放下報紙,心里沒有沮喪或者恐慌。
屋外太陽一點點升高,光線透過窗戶照進來,阿一懶洋洋的躺著,間或舒服的伸伸爪。
博雅洗了杯碟,拉開壁櫥看看,找到茶葉罐,回想晴明只說不能動里面房間的東西,就心安理得的給自己泡了茶。
翠綠的茶葉片在沸水里打著滾,鬧騰累了就沉到壺底假寐。
博雅喝了一口,滿意的躺在阿一旁邊。
鑰匙開門的聲音。
博雅翻身坐起來,想著要不要去迎接房主,晴明已經(jīng)走進來。
“你把自己伺候得不錯。”
他瞧一眼桌上的茶,語氣里沒有不快也沒有責備。
“口袋里是衣服!
博雅打開白色服裝袋,條紋的T恤和灰色長褲。
看起來很合身。
“阿一,開飯了。”
魚罐頭放在地板上,阿一悠悠的踱過去,聞了聞。
“是你要的那種!
仿佛聽懂了,阿一不急不忙的享用。
“這是你的,牛腩飯!
博雅接過飯盒:“牛腩?”
“不喜歡也沒辦法,已經(jīng)買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不要說話!
晴明吃飯時動作很斯文,就像是在參加高級晚宴,連喝茶都如同在品嘗葡萄酒。
電話響起來。
“唔,是我……今天……急件都是這個價……嗯,就這樣。”
掛上電話,晴明思索了片刻,對著博雅說:“作為午飯的回報,等會兒跟我出去一下。”
“要做什么?”
“到時候就知道了。”
晴明說的“等會兒”等到了日暮。
片天町本就是一條不長的街,慢慢的走了二十分鐘就來到大路上。
一時間車水馬龍人聲喧囂,仿佛寂靜的夜里突然有人打開了電視。
“這邊!
晴明頭一擺,轉向右側。
前面是市立公園,四年前開始免費開放。游人不少,大部分是晚飯后散步的老人和情侶。
晴明領著博雅在公園里穿梭,灌木間的小道,綠樹里的窄徑,四周漸漸安靜,剩下看不見的昆蟲的鳴叫。
兩面墻交接的角落,一棵碗口粗的小葉蓉,枝葉延展的范圍很廣,樹影下稀疏長著一些喜陰的植物。
晴明停下來,距離小葉蓉一米多的地方,輕聲的呼喚:“出來吧,該回家了。”
雖然沒有明顯的回應,樹后面,卻慢慢探出小孩子的腦袋。
五六歲的模樣,短發(fā),前額留著整齊的劉海,一雙大眼睛閃著猶豫。
晴明的口氣越發(fā)柔和:“來,大家都在等你!
“不要,他們根本不喜歡我!
“為什么?”
“因為他們走了,不帶上我!
“他們是當時沒有辦法,這次就要帶你一起去!
“我不相信,明明當著別人的面說,不要我了!
晴明微微一笑:“你看!
他攤開左手掌,里面只有一團像薄霧的東西,可是小孩的眼里溢出晶亮的淚水,像流星一樣劃過花瓣似的臉龐。
“我們回去吧!
小孩緩緩從樹后走出來,踩著落日余輝從樹頂漏下的細碎殘片,一步一步朝晴明過來。
“博雅,你來抱著他!
“誒?”
“因為你很結實!
博雅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孩子,腮邊掛著淚珠,嫩黃衣衫襯著嬌小的身材,不由得彎下腰抱住了他。
半個小時后,天已擦黑,一輛的士停在城東。
晴明對迎出來的一家人說:“回來了!
然后,他們走進后院。
晴明指著院里的植物,轉向博雅懷里的小孩一笑:“沒騙你吧!”
小孩早收了淚的臉,忽的煥發(fā)薄暈包裹下的嬌艷笑顏。
他掙脫博雅的手臂,跑到植物前,停下來,回頭看著晴明和博雅:“謝謝!
稚嫩的手指一觸及枯敗的枝條,小孩身上就生出淡黃的光芒,逐漸擴散,包裹住自己和那株植物。
須臾,光芒消失,小孩也消失,院子里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這樣一來,很快就可以萌新芽,明年中秋,或許就能如常開花。”晴明對那家人說。
“真是太感謝了!
“以后我們會好好愛護它!
“我再也不說遺棄之類的話了。”
“怎么回事?”
回家的路上,博雅忍不住問。
“你認為事物有靈嗎?”
“唔,你是說靈魂什么的!
“差不多,不論是生命體還是非生命體,只要它產(chǎn)生于世,就帶著自己的靈,如果靈離開了,它的本體就逐漸消亡……“
剛才的小孩,本體是桂。
還是幼苗時就來到那個家庭,家里的人都非常喜歡它。
上個月搬新宅,因為搬家公司不負責植物的搬運,所以他們只好暫時留下桂。
誰知搬到新地方后一直忙于整理而無暇顧及遺留在舊家的桂,期盼中的桂便以為他們不要它了。
于是桂的靈跑了出去,造成本體日漸衰竭。
“幸虧那家人找到我,不然一旦本體徹底消亡,桂就再也回不去了!
“植物也會像人,有感情嗎?”
“應該說,植物和人是同胞!
“什么?”
“不論植物或者人,都來自同一個根源,人終于登上生命頂端,卻在一味發(fā)展中拋棄了太多!
博雅似懂非懂的看著晴明的側面。
“你在公園里給它看的,是什么?”
“那家人的心。”
“我只看見一些霧氣!
“所以我才說,人已經(jīng)丟掉太多東西了!
博雅摸摸鼻子。
“可是,人還沒忘記‘后悔’和‘補救’,是值得慶賀的!鼻缑魈统鲆恢煟鹪谧焐。
很久,博雅不見他點燃,好心的問:“要不要去借個火?”
“借火干嗎?我不抽煙!
“那你為什么……”
“你不覺得,這樣很帥嗎?——對了,既然暫時你要住下來,食宿費、水電氣費,還有日常必需品的開銷,我想由你來出一半應該不算苛刻吧!
“……可是,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
“那就去找份工作,賣力氣賣身體都行,我不養(yǎng)閑人。”
兩天后,博雅開始在臨街超市上班,工作內容是理貨上架。
來往晴明的家只需要十分鐘,因為他被攤派負責阿一的三餐。
一段時間后,他明白了為什么晴明要找個人來喂養(yǎng)阿一。
對于經(jīng)常消失好幾天的人來說,養(yǎng)寵物是非常不明智的。
可是,在博雅來之前,又是誰來照顧阿一的呢?
晴明不會回答他不想回答的問題,阿一只會懶懶的翻眼瞥他,。
能有個地方收容失去部分記憶的自己,博雅已經(jīng)覺得好運了。
“你竟然隨便讓外人觸碰花靈。”
“我會那么不謹慎么?”
“那個叫博雅的,是誰?”
“不知道,路邊撿的!
“什么時候有了這種惡劣的愛好?”
“條件合適的時候——他很特別!
“哪里?”
“他能看見阿一,而且他的身上,有濃厚的泥土味道!
“難怪,桂肯一直安順的回到那個家!
“對于植物來說,就像母親的懷抱一樣。”
“你對他說了嗎?”
“沒必要!
“嗯,能用的時候多用用吧?傊,還是要稍微調查一下!
“交給你了。”
“現(xiàn)在就走?”
“我不希望明天報紙上登出‘城中某老公寓失火’的新聞。”
“他還是只會泡茶?”
“不,現(xiàn)在學會燒水了,微波爐也能簡單使用。”
“唉,專門撿個人回來照顧,你還真仁慈!
“謝謝。再見!
“慢走!
希望,你沒有撿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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